《顛倒看世界》或許是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寫得有趣的作品之一。如果說在他的成名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對西方殖民體制進行強烈批判的憤青,那麼在這部首版於1998年的著作中,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個睿智的老男人,面對著改頭換面的敵人,仍保留著批判的鋒芒,卻更為犀利,更為老辣,把“高級黑”的技巧修煉得爐火純青。讓我們回想一下1998年:那時候,全世界正在興奮與不安中迎接新的世紀、新的千年的到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不得不面對“全球化”的現實,承認這個世界正在發生巨變。十多年後,我們發現,這個瘋狂加速的世界確實在某些方面變得越來越好,也確實在另一些方面變得越來越糟。
而加萊亞諾對這個因不公正而顛倒過來的世界的批判並沒有過時:誠實的人繼續倒霉,勞作的人依舊受罪,無恥的人延享高薪,喫人的人越養越肥。無節制的消費成為美德,消費社會被它制造出來的垃圾團團圍住。人類無法控制自己造出來的東西,反而為其所控制。大自然已經罹患癌癥,越發喜怒無常。危機四伏之中,這樣的世界還能持續多久?有沒有可能把它顛倒過來,讓它正立起來?
這不是一本小說,也不是一部學術專著。把觀點、歷史、想像和新聞報道拼貼在一起,用詩性的筆調寫政治經濟學,正是加萊亞諾的拿手好戲。這本書的目錄不叫目錄,而是叫“課程計劃”,教你認識這個不平的世界:種族主義和大男子主義基礎教程、恐懼講座、道德講習班、孤獨教育學……該書的插圖全部采用墨西哥畫家何塞·波薩達的作品,大多是鬼怪的形像:戴著將軍帽的骷髏頭、身披鬥篷的骷髏鬼、劫走小女孩的長尾惡魔……在魑魅魍魎的世界,既然黑白已經顛倒,也許隻有用反諷的方式纔能揭示真理。加萊亞諾是頭朝下腳朝上倒著看世界的,大概因為他生活在南半球的緣故。
這所教你認識反面世界的學校,教學的主要案例都來自拉丁美洲現實,教員們都不遺餘力地詆毀大自然,宣揚不公正纔是自然法則,如大名鼎鼎的米爾頓·弗裡德曼反復提到“自然失業率”。眾所周知,弗裡德曼是新自由主義的重要教父之一,在拉丁美洲鼓吹和實踐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的經濟學家多是所謂的“芝加哥弟子”。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拉丁美洲成了新自由主義的試驗場,雖則一度降低了通貨膨脹率,增強了經濟活力,但經濟改革所帶來的副作用似乎更為嚴重,造成了一些國家的社會危機乃至政治危機。作為堅定的左派,加萊亞諾一直是新自由主義的反對者。本書出版後第二年,巴西金融危機爆發。又過了兩年,導致國家破產的阿根廷金融危機爆發。
《顛倒看世界》展現的正是危機爆發之前的圖景。“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更是強者吞噬弱者的自由;“市場”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神,於是一切都可以買賣,價格取代了價值;“私人的”是神聖的,於是屬於全體國民的資產被賤賣,小偷入獄,大偷則成了富可敵國的寡頭,不僅可以輕松逃脫罪責,更成為全民膜拜的偶像。作者痛心地看到,拉丁美洲人的傳統價值觀和維繫社會成員的團結互助的紐帶正在遭到瓦解:告訴我你消費多少,我就告訴你你值多少錢;每十個阿根廷年輕人中就有七個人認為,不誠實是通向成功的途徑;遊蕩在大都市邊緣的孩子們為饑餓所迫,上街乞討、偷盜和賣淫……
在作者看來,這個世界既平等,又不平等:在強加給所有人的理念和習慣面前,人人平等;在機會面前,人與人嚴重不平等。新自由主義吹出一個又一個大肥皂泡,把美麗的美式生活展現在所有人面前,鼓勵瘋狂消費。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一面是商業廣告創造的幻景,一面是越發嚴峻的貧富不均的現實,窮人越來越想得到櫥窗裡光彩奪目的奢侈品,卻越來越無力得到它們。既然他們夢想的權利被剝奪,他們隻能成為奪去他們權利的人的噩夢。
罪惡的經濟秩序造成貧富不均,貧富不均成為暴力的源頭。在媒體的渲染之下,暴力與貧窮漸漸等同起來,仿佛窮人天生就長著暴徒的模樣,是必須從現代化大都市的繁華景像中剔除的“社會細菌”。我曾透過車窗看到墨西哥的貧民窟。墨西哥城郊外的山坡上,擠滿了面目簡陋的小房子,場面蔚為壯觀。坐我身旁的華人朋友告誡我說,千萬不要接近這些地方,搞不好就給人綁架,起碼割掉你一根指頭……我也曾在墨西哥城的富人區閑逛,高牆、鐵絲網、緊閉的厚重大門,門背後惡狗狂吠,富人的家造得像堡壘,像監獄。將這些墨西哥人與那些墨西哥人分隔開,讓他們生活在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不僅是財富,還有恐懼。
加萊亞諾在書中提出,我們生活在一個恐懼的時代。恐懼是全球性的,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的空氣中的。“正在工作的人,怕失去工作。不在工作的人,怕永遠找不著工作。不怕饑餓的人,怕食物。開車的人怕走路,走路的人怕被車撞……怕沒上鎖的門,怕沒鐘表的時間,怕沒電視看的小孩,怕沒安眠藥的夜晚,怕沒清醒藥的白天。”我們自以為掌握了的科技,自以為比以往所有時代的人都更為強大,卻表現得比以往所有時代的人都更為脆弱。
加萊亞諾進一步指出:“在那個原來叫做資本主義的體制裡,恐懼和貪欲一直是它活躍的兩臺發動機。”恐懼讓不合理的秩序得到延續,阻止了變革的可能。既然害怕失去工作,那就不要膽敢爭取什麼勞動權益了。既然害怕被這個社會淘汰,那就熱烈擁抱一切潛規則,別妄想去改變什麼了。恐懼還催生憎恨。那些漂洋過海,從不發達地區擁向發達地區尋找生路的移民,往往成為所在國經濟危機或社會問題的替罪羊,為“原住民”所憎恨。排外主義、大男子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源頭中都能找到恐懼的因素。人與人之間互相懼怕,於是現代社會真正成為一大群孤獨者的熱鬧集會。
烏托邦的設計者們曾向世人許諾一個非常完美的新世界,反烏托邦小說則將這美麗新世界敘說成一場噩夢。活在今天的我們慶幸世界還沒有變成“1984”的模樣,卻也不敢對當年的理想的實現抱太高的奢望。加萊亞諾在書中指出了世紀末的危機癥狀:這是一場世界性的信仰危機,因為人們不再相信人類能夠改變歷史。後悔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為政治激情後悔,為一切激情後悔。人類或正在成熟,或正在老去:老於世故,知道政客的話不可信,知道存在的即是合理的,也就不再相信任何變革向善的努力。但願不是如此,1998年後的事實也並非如此。從南美雨林到華爾街,反對不公正秩序的鬥爭並沒有止歇。2011年5月西班牙“憤怒者運動”(Movimiento de los indignados)爆發時,加萊亞諾還親臨現場,在失望卻還沒有失去希望的西班牙年輕人中間發表演講。
“顛倒世界的學校”課程計劃的後一章叫“反學校”。作者提出了一些期望。在一篇題為《另一種全球化》的“教學案例”裡,作者似乎已在遙遠的1998年預感到了互聯網的巨大力量:當發達國家秘密商定,準備把可能危及弱小國家主權的“多邊投資協定”強加給其他國家時,公民社會揭穿了這個秘密,多個社會組織在互聯網上發出預警,影響之大,迫使多國政府感受到巨大的壓力,該協定終胎死腹中。有權力和資本的全球化,也有受壓迫者抗議的全球化。墨西哥哲學家塞亞(Leopoldo Zea Aguilar,1912—2004)曾在20世紀末指出:“一個新的、強大的幽靈,邊緣者的幽靈,不僅在歐洲,而且在全球出現,使1989年事件開始的全球化受到遏制。”這些需要發出自己聲音的邊緣者,在不公正的全球化中是經濟的“累贅”、社會的“問題”;在公正的全球化中,則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世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應當有一個尊重所有人、尊重所有文化的全球化。吸取政治史的經驗,不應當為獲得自由而犧牲公正,也不應當為達到公正而犧牲自由。印第安人不再是剝削的對像,文化多樣性不再被看成異端和落後無知的像征,大自然不再是發展的障礙,也不是人類“征服”的對像,也不是我們“保護”的對像:大自然並不獨立於我們之外,就像安第斯山的印第安人認為的那樣,一切生長、成熟、疲倦、死亡又重生的,都和我們是一家人。
於是,在本書的後,加萊亞諾邀請大家來行使夢想的權利,讓我們精神錯亂一會會兒,來想像另一個可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公正和自由這對被罰分開生活的連體姐妹,重新背靠背連在了一起”。這個世界並非完美無缺,“完美依舊是眾神專享的乏味的特權;在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上,我們會把每一晚當後一晚來過,把每一天當天來過。”加萊亞諾描繪了一個令人沮喪的世界,卻又鼓勵我們保留夢想、希望和激情。他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不會太完美,卻也不至於瀕臨絕境,仿佛是在橫眉冷對、嬉笑怒罵過後,露出了一絲溫情的微笑。
張偉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