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正在本所吾妻橋的居酒屋。當時我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放在角落裡的電視機，電視裡正在播放從直升飛機上拍攝到的火災現場報道。看了一會兒，終於了解到火災的詳情，事實令我愕然。發生火災的是位於神田的“神田荞麥面”店。怎麼會這樣？我雙眼緊緊盯著屏幕上被火勢包圍的建築物，完全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想起那個趣味盎然的小店，胸中頓覺堵得難受。這個已有130年歷史的老店，曾幸免於東京大空襲，又度過了泡沫經濟時代地價瘋漲的危機。這座堅守著傳統屹立至今的歷史建築難道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嗎？如今神田須田町僅存著一角古舊遺跡，而那店鋪也是珍貴的老式建築，怎麼會就這樣灰飛煙滅了呢。我低下頭喝干了手裡的酒，面對如此場景隻能默默向它敬上一杯了。

    總覺得永遠都會立在街角的那些東西，有時也會憑空消失，這就是世間的規則啊。我這麼安慰著自己，可心裡仍掩飾不住遺憾，惶惶然淒淒然。倘若消失的店鋪又恰是我經常光顧的，便更覺得像是掏空了自己身體某一部分般難受。即使曾經共度良宵的朋友、光陰、味道、記憶仍在，如今也將畫上句號，終難再續。我隻好無比懷念地回憶著那些被分割的記憶碎片，心中無限傷感。類似的情形也許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吧。

    於我而言，今春已親歷過不少離別。其中之一是一個經營了六十年的酒吧的關張。盡管是家人們為了年已80的老板娘身體著想，她本人也覺得是到了該退休的年紀，纔做出了這個決定，但收到消息之後的三個月，小店裡真是反響空前。到底是一家經營了六十年的老店啊，光常客的數量就不得了。還有一些久違的客人、一些聽到傳聞後初次來訪的客人、為將老店記憶分享給更多人而每天呼朋喚友前來的客人，他們一連數日占據了酒吧的各個角落，使得店內一派欣欣向榮的景像，有如著名影院即將關張時的客滿盛況。然而，這間酒吧寬大的吧臺前往常不過坐著三三兩兩的客人，是一間十分安靜的小酒吧。也許也有一些客人寧願靜靜惜別，而現在，熱鬧的氣氛成了告別的主旋律，溫暖地包裹了整個酒吧，唯獨櫃臺內的老板娘一如既往，言行優雅地接待著來往的客人。現在想來，那節日般度過每一天都是滿滿的幸福。因為這三個月其實是眾人慢慢讓自己接受別離的儀式。

    我在《再會了，“聚樂臺”》裡所描寫的也是這樣一種緬懷的情緒----對於那些我們熟悉的東西，我們常常固執地以為它會始終在原地佇立。那些經常光顧的店鋪，我們也不能預知它的未來。比如《來吧，今日又是啤酒甘醇》中寫到的老牌啤酒花園，“銀座松坂屋  麥羊亭”，去年夏天也因為大樓改造而停止了營業。曾經每個夏天都會光顧的地方，如今隻要一想到今年再也無法去那兒喝上一杯時，心中便不免惆悵。因此我想將它們全都銘記在心中，寶貝似的珍藏。就算“聚樂臺”在大樓改造後以商鋪的形式進駐，並重新開張，但也完全不是當初的樣貌了。

    然而，離別也並非都是傷心。比方說在《銀座三明治》一文中介紹的七家超級美味的三明治小店，其中“浜之屋parlour”曾在2011年12月歇業了兩個月。後來聽說更換店主之後他們重新開張，我擔心原來的那個雞蛋三明治是不是不會再有了？水果三明治呢?吐司呢?也都不再有了嗎？心情十分沮喪。可當我找機會戰戰兢兢地再次踏進重新開張後的店鋪，天啊，之前那些口味純正的三明治、帶著昭和時代風氣的菜單、包括古早氣的磚紅色桌椅統統都依然如故。我難以置信地向店裡的服務員打聽，被告知如今的店主人正是因為喜歡原來店鋪的風格，纔決定保留住這裡的美食和風味的。盡管店裡已經看不到穿著白襯衫打著領結埋頭做三明治的大叔和待客的大嬸了，但站在吧臺後邊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正忠實地再現著“浜之屋parlour”原來的風味。這裡的雞蛋三明治仍舊烤得松松軟軟，裡面夾著熱乎乎的煎雞蛋。朋友們都十分懷念那小太陽似的美味，所以每次去有樂町都還會再去坐坐。

    有些味道保留了一百年、兩百年；有些味道原以為可以保留一百年、兩百年，卻中途失傳了；還有一些味道憑借料理人的堅定意志又被復原了。就在“神田荞麥面”店發生火災的第二天，我偶然翻開一張報紙，看到了荞麥面店第四代店主的投稿，不禁感慨萬千。報紙上是這樣寫的：“不是傳統創造了美味，而是技術創造了美味，店鋪重建以後我們還會向大家提供原汁原味的美食。”日本的美食正是源自於這種堅強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想到這裡自己也不禁受到了感染。無論是蛋包飯、三明治、大阪的河豚火鍋還是滋賀深山裡的熊肉火鍋，這些讓我心儀的美食都包含著一種能打動我們味覺的精神。我願勇敢地去體會它們，通過自己的品嘗去留住它們。

酒盅裡的酒和這古舊的樹脂板桌子很般配。

    “哦，您請。給您倒上嗎？”一位身穿白褂的女招待（25歲左右）握住酒壺的瓶頸往酒盅裡倒滿了酒。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是魚翅酒，用河豚魚翅做的酒。溫熱的酒壺裡，飄著一片烤得發黃的河豚魚翅，香味引誘得我伸手去抓酒盅，哇，好燙，我的手幾乎要被燙傷了，便趕緊往回縮，然而為時已晚，魚翅酒的香味令我陶醉。

    鼕日的道頓崛是河豚火鍋的天堂。走在大街上，路兩旁都是誘惑在向你招手。

    河豚火鍋

    河豚刺身

    燙河豚皮

    河豚魚塊

    魚翅酒、白子酒

    我看著這些招牌和菜名，血液的濃度一下子增高了。管它是天然河豚還是養殖的河豚，想喫河豚的欲望已經被煽動起來了，腦子裡一片混亂。河豚可真是魔性啊。纔喝了兩口熱熱的魚翅酒，便感覺自己恍若夢中。

    我十幾年前有過一次難忘的享受，即一個人在道頓崛喫河豚火鍋。那天我正在旅途中，夜裡冷得要命，便想要喫個河豚火鍋暖暖身子，於是給住在當地的朋友打電話。

    “真想去的話，就去‘與太呂’吧。大叔們一個人喝酒喫火鍋的好去處呢。”

    “與太呂”創立於昭和34年，是一家具有古舊道頓崛風情的河豚專營店。推開了它的大門，我就進入了獨自品嘗河豚火鍋的奢華場景之中。

    櫃臺前坐著一個穿棉夾克戴鴨舌帽的大叔和一個穿西裝的大叔。兩個人中間空著兩個位子，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們彼此故意在拉開一段距離。兩個人面對熱氣騰騰的火鍋，手法都很老道，背影則有些許俗世浮沉的豪情。

    (真瀟灑啊。)

    一個人喫河豚火鍋，可不僅僅隻是一個人喫火鍋這麼簡單的事。我頃刻明白了這個道理。必須要經歷過歲月的浸染，頗具風情地享受一個人的河豚火鍋纔會有大阪獨特的味道。一個新手學不來的。我仰視著這高高的門檻，心中湧起對獨享河豚火鍋的憧憬和敬畏。

    真是好久沒在鼕天來道頓崛啦。晚上七點剛過，二丁目商店街裡既有價錢實惠的河豚料理店、河豚刺身店還有小酒館、煙草店、大阪燒和賓館、茶屋，家家霓虹閃耀，紛亂繁雜。而“與太呂”就在他們的正中間。

    打開店門，邁步進去，便感覺時間的腳步立刻變慢，這兒依舊是老樣子。昭和時代的氣息都回來了。

    “歡迎光臨。您一位嗎？請您上二樓，慢點走啊。”一樓的女招待（約摸47歲）穿著僵得筆挺的白褂子，古早味十足。她熱情地招呼我上了二樓。巴掌大的小屋裡擺著幾張四人座的桌子，先到的客人已經坐了三桌。屋裡蒸騰著白色的熱氣。

    牆壁上寫的料理名隻有三個:

    河豚火鍋  50

    河豚刺身  24

    河豚泡飯  3

    那麼就別東挑西揀了。

    “一份河豚火鍋。”我隻身一人，再點刺身恐怕就多了。我還要了魚翅酒。魚翅酒很快就端了上來，燙得很，我開心地啜了一口，體會到一種重逢的喜悅。

    “您請。”一位女招待（大約55歲）將瓦斯爐放在了桌上，又把一個鋁鍋坐在爐上，鍋裡金色的湯汁輕輕晃了幾下。桌上的小碟子裡擺著紅葉泥、小蔥和蘿卜泥，旁邊還放著一個裝醋的小壺。緊接著河豚登場了。

    好有彈性的河豚肉，好透亮的河豚皮，還有翠綠的菊花菜、堆得高高的白菜葉、金針菇、兩塊厚實的豆腐、一片薄薄的筍片、一片斜切的茄子，上面還放著一塊烤年糕。一共是八種食材，一層層地堆在盤子裡，跟個小山包似的。

    彭的一聲，瓦斯爐點上了火，火苗藍盈盈的，我一個人的河豚火鍋大宴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