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瑜是一面鏡子(代序)
範小青
感謝作家出版社,給文瑜出版他的部也是的一部小說集。
文瑜走了快九個月了,我一直在記錄對於他的思念的點點滴滴,借這個機會,我寫幾句,為了文瑜,更是為我自己。
一、想念文瑜
陪文瑜過年
大街上的人,看起來是那麼的匆忙而又莊重並帶著些興奮,街上的車,也多了起來,更加堵了,高大上的高鐵站,一下子就變得像個巨大的難民營了,我忽然明白,年,漸漸地逼近了。
這是一個沒有了文瑜的年。
有文瑜的時候,我們過年也未見得必須見面,互相都會說,過年忙,等閑一點再說。
其實,年還沒有逼近的時候,我早就想到了年。
想到要陪文瑜過年。
文瑜愛熱鬧。今年他一個人獨自去了,不知道在那邊交上新朋友沒有,留在這邊的老朋友,是一直永遠把他放在心裡的。
在文瑜離去的這些日子裡,幾乎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想到他,耳邊聽到任何的詞語,眼睛看到任何的事物,都會難過,都會暗自哀傷,鼕至,旦,過年,黃天源糕點,評彈的調調,18點18分,蘇州新聞,甚至看到街上行走的每一個陌生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能和文瑜的在與不在聯繫上。
一切的一切依然,隻是沒有了文瑜。
1月19日晚上,蘇州的文瑜的朋友,聚在一起,地點是文瑜的恩師華永根幫忙訂的,新梅華,在清靜的十全街上。進門大廳,就有一幅文瑜的字,桌上清一色的蘇幫菜,都是文瑜喜歡的。
大家紀念文瑜,同時互道珍重。本來是文瑜共同的朋友,也有親疏的區別,文瑜走了,我們之間,更像是親人了,文瑜遠去了,我們走得更近。這種情感,就叫陶文瑜。
知道我們喫得滿意,文瑜會開心的。
文瑜,我們陪你一起過年。
1月19日,那一天,我們還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
清明去看文瑜
是的,陪文瑜過年的那一天,我們誰也沒想到,即將到來的疫情會把我們互相隔離了這麼長的時間。
但是我們和文瑜,卻沒有隔離。
人間和人間,是會隔離的,但是人間和天堂,卻是永遠連接相通的。
這幾個月,是我們心情慌亂,思緒紊亂,感受混亂的時間,就在這樣的漫長的惶惶的日子裡,聽到某個信息,看到某篇文章,隨時,隨時,我都會想著,給文瑜打個電話吧,和他說說話吧,我需要。
然後心裡一陣疼痛,空。
今年的清明,文瑜走後頭一個清明。清明去看文瑜,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不約而同的堅定的想法。可是疫情來了,因為疫情,停止掃墓,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心中倍感蒼涼。
後來卻有了驚喜,轉機來了,可以先網上預約登記,一車三人,有健康碼,有身份證和口罩,我們就能去看文瑜了。
於是,由燕華君代為預約,4月7日上午,我和燕華君周毅一起去看文瑜。蘇州越溪清泉公墓,5F8排15號。
文瑜就在這裡,他的正對面,是一大片竹林,風吹過,有聲音。
這聲音陪著文瑜。但是他會寂寞的,他一個人在那裡,會寂寞的。
我們要多陪他一會。在他的墳前,我們說著家常的話題,帶了他喜歡喫的醬汁肉,青團子,我們又念叨了許多他喜歡喫的東西給他聽,又說了他的許多可笑的好笑的事情,笑到我們眼淚都出來了。好像他就坐在我們身邊。
他就坐在我們身邊。
但是無盡的悲傷在我的心底。
回到家不久,小天的電話來了,著急說,我怎麼找不到5F8排?
我說,你往前走,去找竹林,他就在竹林那邊。
見字如面
薛亦然建了群,在朋友中征集文瑜的字畫,大家想著,行動著,要為文瑜出一本書法集。
荊歌提議,書名《見字如面》。群名也是見字如面。
看到這四個字,忽然就潸然淚下了。
潘向黎也在群裡,我和向黎說,他們建了群,纔知道心裡還是很痛,很痛。
向黎則告訴我一個事情,無錫有個作家,某日下午到書店,看到書架上陶文瑜的詩集《隨風》,“心裡一沉,想起三十年前他到我家喫水餃,我到他家喫糖芋頭”。陶文瑜的詩集放在底下一層,他趁工作人員不注意,悄悄把《隨風》挪到了上面。
見字如面。
見字如面。
見字如面啊。
探 梅
五月七日,文瑜生日。
蘇州相城區音協在這一天推出了以文瑜的詩為歌詞的民謠單曲《探梅》,紀念文瑜。
縹緲山下看梅花
又看舊人又看花
花是萍水相逢人
人是一生一世花
是文瑜在向我們訴說,也是我們在向文瑜訴說。
過河卒子
那些年我從蘇州到南京工作,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表面也許還淡定,內心肯定是焦頭爛額的。
文瑜是知道的。
後來他抄錄了胡適的詩送給我:“偶有幾徑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隻能拼命向前。”
這幅字我一直擱在我辦公室的書櫃裡,每天看到。
文瑜是一面鏡子
大家想念他,紀念他。許多人寫了紀念文瑜的文章,讀過這些文章的人,都被感動。那是因為文瑜感人,也因為寫文瑜的人感人。
我們已經有多長時間不為他人流淚了?
在精致的利己主義盛行的當下,文瑜是一面鏡子。
人人防範別人,不敢把心裡話告訴別人,但是在文瑜這裡,沒事,盡管說,不用擔心,他從不做挑撥之事,更不會嘲笑你的隱秘的不可見人的內心。
有意見他會直說,甚至喫相難看,但不玩陰謀,他生氣了,隻會當場翻臉。
所以,寫文瑜的文章很多,但我還是要繼續寫。人可以不看,我不能不寫。
我可能就是寫給自己看的,我從文瑜這面鏡子照著我自己。
有的人看起來很了不起,很高大上,其實隻有一個卑鄙的靈魂,和低賤的內心。文瑜也有很多毛病,缺點,但他是一個高尚的人。
文瑜走了以後,我的內心變得更加柔軟,看到所有的人,都感覺很親,都想和他們親近,大街上的人,車站的人,陌生的人,想要對他們好。
一個女士的大衣帶子掉下來了,我喊住了她,替她撿起來
一個不會取票的農民工,我幫他取
就是這樣
茶缸插梅花,想你又一年。
我曾經在《赤腳醫生萬泉和》這個小說的創作談中寫過:我們身邊聰明人很多,聰明人也有情懷,但是聰明人的情懷大多是留給自己的,反而隻有一個笨人,一個腦膜炎後遺癥的人,能夠心疼農民,為農民做事。
文瑜是個聰明人,但他的聰明是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從來沒有單獨留給自己。
文瑜就是這樣的一面鏡子。
文瑜在他後的詩中寫過:
散去的時候
你把我送到路口
我們揮揮手告別
然後你拿出手機
把朋友圈裡我的名字刪去
其實他知道,不會的,不會刪去,無論是手機裡還是心裡,天荒地老,永遠在。
其他的信息,都是來來去去,去了又來,來了又去,隻有文瑜的,永遠定格,不會離去。
因為我們離不開他。
二、關於小說
文瑜在的時候,我們交談聊天中的一個重要話題,是小說。
當然,我們也會聊電影和電視,多半是他看完某個電影或電視劇,來談觀後感了。
有一次電話通了他就說,我推薦一個電影,你一定喜歡的。
我說,你不用說,我知道,《一次別離》。
就是這樣的默契。
反過來,如果是我推薦給他的,他看了,多有不滿意,因為他眼高,他驕傲,就說,一般。並勿高。或者直接就貶低說,勿靈勿靈。
文瑜早是寫詩的,後來寫散文,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前後,他也寫了一段時間小說,於是我們也就有了更加共同的話題:小說。
他曾經多次跟我說,你就歇歇吧,不要寫了,你的小說高峰,在90年代,新世紀前後已經達到了,你再寫,也寫不過那時候了。
真是一點也不客氣。
幸好我皮厚。我纔不理睬他,我繼續寫我的小說。於是過了不多久,他就來提供素材了。說,我看到一個故事,贊的,送給你。或者說,我有一個金點子,靈格,送給你。
可是白送他又不甘心,所以又說,如果寫成了,你要意思意思的。
多年來,他隔三岔五就會給我“送”小說,那是他自己對於生活的感受,和在生活中獲得了靈感,但是他自己不寫,他也不是特別希望我寫,他隻是要找個人“送送”,浪費了可惜。
他跟我喋喋不休地敘述,有時候我煩他,我說,你不是說我可以歇歇了嗎?
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不會聽我的。
確實,我不會聽他,我寫小說,管它好不好,管它高峰低峰,管它有沒有人關注,我總是要寫的。
文瑜當然是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在關注我寫小說。他並不讀我的小說,或者說,讀得很少,但他是關注的。
有一天他又突發奇想了,跟我說,你寫半小說吧。
或者,我一下子就聽懂了,也或者,我根本沒有聽懂。於是我糾纏住他讓他跟我講解“半小說”,他卻支支吾吾講解不出來。文瑜不是個邏輯性強的人,他有的隻是直覺直感。這個“半小說”,並不是他苦思冥想專門為我量身定制的,這就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靈感突降。然後他想到了我,把它“送”給我。
他原來隻打算送我這三個字,超過這三個字,他也許就說不出更多了,卻不料被我纏上,被我所逼,他後來又強行地擠出一些想法:
就是說,什麼都可以寫成小說,
打破固有小說模式。
沒有小說,我就是一切,我就是掌控者,我想怎樣就怎樣。
打亂一切。
說得亂七八糟。但卻隱隱地有根線牽連著整體。
我仍然不放過他,讓他再說得具體一點,他吭哧了半天,被逼無奈,隻好說,比如吧,寫《香火》的那個你,可以在南京夫子廟喫小喫,或在南京的辦公室談事情。
將虛構的小說隨意穿插在生活的真實的內容中。
和原有的小說故事既要有距離、有分別心,又要無距離、無分別心。
隨意進出,隨意上下,隨意來回。
我仍然一頭霧水又仿佛於迷霧中看到什麼。
許多年來,文瑜就是這樣一邊“打擊”我的寫作熱情,一邊不停地煽動我的寫作熱情。
說說《下午》
收集在《下午》這部小說集裡的文瑜的十六個短篇小說,大多寫於20世紀90年代,這些小說中的大部分,我在從前是讀過的,讀過之後,肯定會和文瑜說點什麼的,隻是已經記不清說了些什麼。今天再讀,無語凝噎。
我喜歡文瑜的意境小說,這一類,比如《如意》《水月》這樣的,沉得住氣,不會讓氣息輕易散掉洩掉。自始至終,都是水波不興的,卻又是水底波瀾的;它們是輕盈的,又是沉重的;它們空靈得讓人感到壓抑,它們明白剔透,卻又霧裡看花,等等這些,都拿捏得很到位——不對,那不是拿捏出來的。猶如文瑜為人。他生活,他寫小說,更多的不是拿捏,甚至是從不拿捏,他就是直接的,率性的,行雲流水的,沒有精心設計,卻呈現出了精致。
我更喜歡他的狀態小說,像《102次列車》《夫妻》這些。這種狀態,是無狀,是無限,是無窮數,這也是我個人對好的小說的理解和定義。
《102次列車》不到三千字,過去未來,歷史與現實,人性和人心,世俗與夢想,生活的無狀和人生的無限的可能性,在這短短的篇章裡,看似平平淡淡卻是盡情盡性地鋪展和揮灑。
文瑜的小說裡,有許多神來之筆,一如他在生活中,在寫詩的時候,都會時不時冒出來的那種機智,那種與眾不同的天賦。
許先生再抬高眼光,就踫到了從前的自己。脖子上掛著的圍巾和長衫翩翩然在輕風裡,清瘦的臉龐,雙眼炯炯有神采。——《如意》
李萍進了值班室,莫名其妙地轉了一圈,又打開抽屜,見裡面有一塊臂章,上面寫著:值班長。
“這是我的抽屜呀。”她想,“對了,值班長不就是我嗎?剛纔為什麼不戴上臂章呢,找得好苦呀。”——《102次列車》
文瑜的小說是獨特的,不可多得的,如同文瑜自己一般。
文瑜是寫詩的,他的散文也一樣的精彩,但是我知道,他的心底裡是有小說的。
文瑜後的那幾天,我去醫院看他,他又一口氣“送”了三個故事給我。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是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他精神氣十足,兩眼放光,還不忘記提醒我說,你欠我的多了,你的哪個小說插圖是我畫的,你的哪個小說故事裡有我的影子,你的哪個小說題目不靈,我叫你換一個,你不換,結果就是不靈吧。
是的,文瑜,我欠你的太多,我要還你的。
可是,文瑜等不及了。
那個下午,文瑜走了。
其實我知道,文瑜一直都在,他一直在看著我們。
文瑜,別鬧了,你回來吧,我們想你。
你留給我的小說,我還沒有完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