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西晉太康詩人陸機曾作摹擬《古詩十九首》的一組詩,題曰《擬古》。關於其寫作的時間與動機,歷來學界所持的看法並不一致。王瑤在《擬古與作偽》一文中提到:擬古是一種學習寫作的主要方法,正如同習字之由臨帖入手。姜亮夫在《陸平原年譜》中更推斷:此組詩寫於陸機入洛以前的青年時期,謂:“審其文義,皆就題發揮,繹古詩之義;蓋擬模實習之作,且辭義質直,情旨平弱,即有哀感,哀而不傷,不類壯歲以後飽經人事之作,疑入洛前構也。其中雖不無可以牽合身世際會之語,故國黍離之悲,究難認為中年後作也。”
王、姜二氏之說,皆出於臆測,雖各有道理,卻也未必是絕無疑問的。即以寫作時間而言,若據姜亮夫所論,以為作品中“情旨平弱”“哀而不傷”即認為未“飽經人事”的入洛以前所構,其準則是相當曖昧主觀的;因為擬古之前題本為“就題發揮,繹古詩”的一種受限制的寫作方式,究竟有別於完全不受拘束的自由創作。不過,即使在如此受到拘束的限制之下,陸機的擬作中仍可以見其巧妙寄托情志的痕跡。試取一例為證: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古詩《明月何皎皎》)
安寢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涼風繞曲房,寒蟬鳴高柳。踟躕感節物,我行永已久。遊宦會無成,離思難常守。
(陸機《擬明月何皎皎》)
比對原作與擬作,雖然別思離緒之情景頗相類似,但古詩的語言辭義質直、以閨中思婦之口吻詠出,“隱隱衷,澹澹語,令人讀之寂歷自恢”。(明·陸時雍《古詩鏡》語)至於擬作則采縟詞贍,其“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涼風繞曲房,寒蟬鳴高柳”二聯,句法工整,顯然已變漢詩風貌為太康特質了。陸機生為三國時代吳國的豪門後裔,復以纔華見重於時,故司馬氏滅吳統一天下後,逼於王命,不得不北上入洛,時年二十九歲。其後便在中原浮沉宦海,雖頻頻南顧而未能遂其返鄉之志,因而他的詩文集中,常常不克自制地流露思鄉懷舊、羈旅遊宦之嘆。前舉的擬古詩中,雖然其內涵與基調皆蹈襲著古詩原作,僅以“遊宦會無成”五字取代“客行雖雲樂”句,卻一轉泛泛之別思為去國遊宦之具體事實,而巧妙地與作者的景況、情懷有了一種緊密的聯繫。
我曾經仔細檢視陸機的《擬古詩》,一一比對其所摹擬的對像,發現無論在內蘊情志,或遣詞謀篇方面,這一組作品都有陸機個人匠心獨運之處,絕非單純地亦步亦趨於古詩舊跡“擬之以為式”(王瑤《擬古與偽作》語)而已,至於其繁縟精致的寫作手法,更顯示出相當成熟的藝術修養,亦不可能是年少入洛以前的摹擬習作。我推想《擬古詩》是陸機入洛以後所作,至於其寫作動機,一者可能藉古詩以寓托情懷;再者亦不妨視為出於遊戲心態,甚或試與古人一較長短的比賽心態。
事實上,陸機所開擬古之風,在六朝詩壇上竟自成一種題材,許多大家都曾經嘗試寫作。如陶淵明有《擬古》九首、謝靈運有《擬魏太子邺中集詩》八首、鮑照的擬代諸篇,乃至於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都是直接或間接受到陸機《擬古詩》的影響。不過,各家摹擬古人的方式卻未必盡同,江淹擬陶淵明《歸園田詩》,不僅形似而且神似,逼真到了亂真的地步,後遂竄入陶集;而蘇東坡景仰陶公,蓋亦信以為真,乃遂有和詩。至於陶淵明的《擬古》九首,則每首非專擬一人之作,但求似古而已,後人無法窺測其所摹擬的對像,則其意或在托古以抒懷罷了。
我在授課及研究古典文學之餘,又從事翻譯及創作;創作以散文為主,已出版者有數冊。多年來雖努力求新求變,但終覺不免囿於一己狹隘的天地,而重復踏襲老調,乃一時興起,想到要仿陸機以降六朝文士的《擬古》;詩既然可以擬古,散文又何妨?六朝詩人擬古的對像在於漢、魏;但今日擬古,當然不必設限在遙遠的古代。我所取擬的目標,是已作古的作家風範;而且就自己的閱讀經驗言之,也不必單取中文;是以我的散文擬古,可以包括古今中外,在比較廣大的時空中選擇對像。至於摹擬的態度,則是采取比較自由的方式,無意於獃滯刻板的“擬之以為式”一途。
寫作對我而言,是嚴肅的,也是寓含遊戲性質的;既是遊戲性質,就必然存在著比賽因素。我喜歡跟自己比賽,希望每一次的比賽都能超越過去,或者至少不要落後太多。所以這種遊戲,往往是相當辛苦的。至於這一次的遊戲,則又有古人參與。我並未敢狂妄到想超越古人,但他們所遺留的典範,是我非常景仰且努力追隨的目標。然而,並不是所有可欽佩的古人篇章,都適合成為我摹擬的對像,必須要其中的情致趣旨,或形式章法,與我想要表達的,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性,始為我所選取。而且,我也並不勉強自己為擬古而擬古,隻是在寫作的構思過程中,恰巧想到所讀過的古人篇章中有能夠吻合者,則取之以為摹擬之標的。不過,有時也會因為讀古人之作品而啟迪我寫作的靈感。
為了更具體地說明其間差異,容我在此對於本書所收若干文章的寫作過程略做解釋。
《香港八日草》,是我的篇擬古之作。六年前赴香港八日,主要目的是去接受香港翻譯學會頒贈榮譽會士銜,但是短暫的停留,所會見的故知與新友頗多,見聞及感思亦不少,撰成一文恐太繁蕪,分別記述又嫌單薄。當時我剛剛完成日本平安時代隨筆文學《枕草子》的中文翻譯。《枕草子》的行文,兼采“類聚式章段”及“日記式章段”,可長可短、宜繁宜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可供我寫作之依憑,遂以為摹擬之對像。不過,同是隨筆的短制散文,我卻又選擇了蘇軾的《東坡志林》為另一篇《散文陸則》的摹擬對像,原因是《志林》雖亦不拘長短,其間繁簡的差別較少;而且我的隨筆裡特別引用了一篇《記承天寺夜遊》,那篇文章是我閱讀經驗裡喜愛者之一。
《江灣路憶往》與《往事》都是回憶的文章。二文之撰寫,卻相隔五年。人過中年,對於逝去的歲月與事物,彌感珍貴。我寫前文,先是由於法國電影《再見童年》的引發,其後讀蕭紅《呼蘭河傳》,更為她那淡淡感傷的文字及井然有序的空間感敘述手法所吸引,便試為摹仿而作;至於後者,乃因去夏在美國加州 Fort Ross 紀念館中購得的一小冊傳記所觸發而作。My Life at Fort Ross的作者 Laura Call Carr 並不是一個著名的作家,但是她以娓娓的語調記述年少時光,那種平凡而瑣碎、似真又如幻、甜蜜而感傷的往事,恐怕許多平凡的人在回顧過去時,都會有深獲我心的感動吧。其實,我自己的筆調,本來就有幾分與 Laura 相近之處,即使沒有讀過這本傳記,我相信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寫出一篇《往事》這樣的文章的。
我和兒女之間,一向維持親密的關繫,無論在他們年少的時候,或稍長出國留學之後,都習慣用書信往來表達關懷。我們在家書中所談及的範圍,不僅止於母子親情而已,對於讀工科而嗜好文學與音樂的兒子,和讀建築而喜歡美術的女兒,我經常利用書信與他們討論問題、交換意見。《傅雷家書》不僅深深令我感動,同時以之為擬古的對像,對我而言,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洛陽伽藍記》為我近年來在課堂上取做教材的一本書。作者是北魏官階不高、無甚名氣的楊衒之。歷史上找不到其人傳記,但他所留下的這一部冷筆與熱筆交織的書,已足令他永垂不朽。他記寺院、述歷史、傳人物、兼及於志怪謠諺、庭花苑草。以空間為經、時間為緯、正文與子注巧妙配合,完成了頗具特色的書。而巨細靡遺的《洛陽伽藍記》,也是我百讀不厭的好書之一。參觀日本的寺院,甚至美國加州北部一所俄國正教教堂的遺跡,我都取以為行文之範本。《平泉伽藍記》與《羅斯堡教堂》二文,也隻有效仿楊衒之的筆法,始能容納我所要表達的整體。
《傷逝》寫於先師逝世二周年忌日。臺先生在《龍坡雜文》內也收有一篇《傷逝》,表面上是追懷他的兩位好友張大千先生與莊慕陵先生,實則那時候,師母方去世一年。文章表面上約制著哀慟,而臺先生的內心是十分悲哀的。去年十一月五日,我的父親於纏綿病榻近五年後,終不治而離去。我銜悲寫《傷逝》以追念臺先生,遂更深刻地體悟到臺先生當時執筆之際的心情。
追懷臺先生的時候,除了他的品德風範、學問藝術之外,當然也會記得他飲酒時的豪情與趣味。不久以前,我應他人邀稿寫酒事,撰成一篇與飲酒相關的零星記憶之文,一時間快樂的回憶與悲傷的回憶一齊湧上心頭。《飲酒及與飲酒相關的記憶》,與其說摹擬臺先生的《我與老舍與酒》,倒不如說:撰寫時我一直懷念著老師生前飲酒的模樣,而他那篇文章更引發我想像臺先生早年如何與老舍交往談飲的情形。
一個作家如何同情他人,而將他人的心情轉化為自己的心情,設身處境地說出那種真摯的感受呢?《你終於走了,孩子》,是我真正非藉擬古之方式無以寫作的一篇文章。雖然我始終沒有見過那個男孩子和他的母親,但聽到那悲慘的消息後,我寢食難安,直到藉六朝文士代詠或代箋的形式而撰成此文,纔稍感釋然。我承認把自己關在書房孤燈之下的當時,已不遑辨認擬古是否寓含遊戲性或比賽性等問題了。於今回想起來,當時執筆寫作,我的心已完全融進那位悲苦的母親心中,既哀痛又肅穆。
我讀臺大中文研究所時,曾選修過“印度文學選讀”課。糜文開先生導引我們去認識一個未知的世界,令我興味盎然。後來,我的書架上也排列著《臘瑪延那》《瑪哈帕臘達》以及泰戈爾、奈都夫人等的書籍。對於泰戈爾的《漂鳥集》和《園丁集》,我尤其喜愛,摹擬寫作已有多年,開始撰寫這個擬古繫列的文章之後,遂補足而發表過兩次。《園丁集》應該是屬於詩類,至於《漂鳥集》卻是既像詩,又像格言,有時也像短短的散文。這兩組摹擬泰戈爾的文字附在末尾,也許有些不妥;不過,既然也是擬古,就讓它們有一個歸屬之處所吧。
寫此繫列的文章,原本是出於一種嚴肅的遊戲性,或者也可以說是實驗性。文學創作在沉思與醞釀之際,實以創新為貴,而所謂創新,是指古人已用之意,謝而去之,古人未述之旨,開而用之,所以陸機《文賦》雲:“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我期望達到的目標是:擬古而不泥於古,我並不想因摹擬古人而失卻自己;而且,生為現代人,我可以自由選擇摹擬的對像,而寫作的範圍,當然也不必限制在中國。例如:我以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為摹擬之典範,卻記日本的平泉寺及美國的羅斯堡教堂;以日本清少納言《枕草子》為借鏡,而寫出在香港的感思。就此言之,我擬古的事實,也與陸機擬古略有不同了。
我當初的構想是,寫出二十篇擬古文章纔結集成書。但朋友們頻頻催問,又轉思鐘嶸《詩品》卷上、古詩條下分明寫著:“其體源於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如今我所擬,也正好有十四篇,便也找到提前出書的有力依憑了。數年來我所寫的文章當然不隻這十四篇,但我寧願將那些不屬於擬古繫列的文章另行結集,而避免二者相聯,是基於一種考慮:我希望這兩個孩子是雙胞胎,而不是連體嬰。
於出版之際,我把自己所摹擬的對像摘錄一部分附於文後,以供讀者比對之參考。不過,這樣的安排,也隻是提供參考而已,這十四篇文章脫離所擬之對像,應該還是有獨立存在的意義纔對。我曾經在美國波士頓博物館看到過一些畫,是將現代畫家的作品與其所摹擬的古畫並列在一起,觀者可以分別欣賞兩幅畫;然而二者比對之下,則又可以發現今人擬古之際的用心與妙趣。可惜我並沒有記下那個畫家的名字,以及他所擬的古畫。至於我所附錄的“古文”,除My Life at Fort Ross外,均是中文,或者也應在此稍做交代。我所讀的《枕草子》是日本古文,但我既然已將其翻譯成中文,所以采用了自己的譯文中的若干段。《漂鳥集》,我手頭另有英文原作,但糜先生的譯文極佳,故與《園丁集》同錄自中譯本。這樣的安排,其實是對於終身默默從事印度文學譯介的先師,表示我由衷的追思與崇敬的。
在我斷續發表此擬古繫列的作品時,曾接到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來信。有人表示贊許,有人則擔憂如此“摹擬”下去,會失卻我個人的風貌,並勸告我及時回頭寫自己的文章。我感謝那些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事實上,這本書內的十四篇文章仍然是我自己的風貌,我隻是將自己的創作與閱讀做一些有趣的比對關聯而已;如果因而有些變化,那也是我所冀盼的。什麼叫作風貌或風格呢?一個人的生理現像有不同階段不同風貌,創作也理當有不同階段不同風格纔是。如果有一天回顧,我大概會欣然認知自己曾經有過這個“擬古”階段的吧。
一九九三年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