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 萬物皆有靈
春天是一個大熔爐,植物們就是好的工匠手藝人,它們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本領和手藝冶煉春天的色彩、芬芳和美好,並各自構建起自己的王國。
和植物們一起冶春
四月,誰的排場也沒有油菜花大,它用一寸一寸的黃皮膚鎮住了田野,好像萬千起義軍,手握金矛擴展勢力範圍,打敗鼕天的冰雪,在四月坐穩它的江山。春天裡講排場講義氣有凝聚力和團結精神的植物莫過於油菜花。它們也是有自信的植物,大片大片的黃肆意汪洋比儀仗隊更有氣勢,任性而又蠻恨,活脫脫一幅我行我素志在必得的自信模樣。
再也沒有比油菜花田更深的宮殿了,蜜蜂是出色的手藝人,它一點一點鑽進這個宮殿提取油菜花的積蓄。這個時節蜜蜂日理萬機,它似乎一刻都不得閑,忙著訪問、勘探、發現、提煉油菜花這座宮殿裡儲藏的寶藏。五一勞動節到了,我要推薦蜜蜂參評自然界勞動模範,估計沒有人會提反對意見。
油菜花有點像暴發戶,沒心沒肺地開,好像幾天之內不把它那點有限的積蓄花掉絕不甘心。油菜花身上奢靡之風很嚴重,春風縱容著它,不知大自然的中央有沒有八項規定管管它們,讓其他的花開得節儉一些,細水長流,美德恆久。花田是春天的私家酒窖,那種源自泥土的自然芬芳就是它的酒香,佇立在酒池邊上,不醉也難。
清晨散步時,我像一個標點符號,穿行在油菜花田的路上,兩側油菜花在晨風中紛紛掉落,花瓣細密,鋪落在地上,如修改詩歌時刪除的文字。這些花以濃烈的花香問候我,一點也不吝嗇,它的大氣如同我的幾位好兄長。田野就是我們共同的詩歌和經典。
毛杏乳臭未干,絨毛如初生嬰兒的皮膚一般聖潔。少年的江湖夢還在風中,到了夏天它們就進入青春期了,哪個少年不懷春?青杏就是初戀的滋味。豌豆們坐在春天的教室裡爬在籬笆的課桌上念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個個一幅要爭上遊做學霸的樣子。有的豌豆開了粉色的紅色的花,好像幼兒園的老師給她們獎勵了一朵朵小紅花,臉上一派由衷的喜悅與自豪。杏花素白略帶粉彩,仿佛打開一封信,攤在陽光下,給你念著發黃的記憶和懵懂季節裡對萬事萬物萌生的好感。
婆婆納幽幽的眼睛清澈如水,讓人想起外婆,就像她呼喚著我們重溫小時候的乳名,而今再也沒有人提起。我們的乳名早已丟失在風中,而這些鄉野氣息的植物替我們保存在它們的詞典裡。梨花與明月共白頭,梨花有仙氣,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它的手帕隻肯給陽光月光清風用。不知為什麼看到梨花我腦海裡就莫名地跳出“白素貞”這個名字。我去海安大公正在舉行的梨花節看梨花,那裡近七百畝梨花盛大開放。放眼望去,一片梨花的海洋,它們出盡了風頭。走進梨園,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停在梨園空白地帶機耕路上。他滿頭銀發,一臉恬靜之氣,靜靜地看著梨花。他的女兒女婿走進梨花深處自拍合影。老人頭頂的梨花和他的銀發如此美妙地融合,天地無言,我被這份美所撼動,偷偷地給他拍了幾張照片。梨花成精了就如老人白發般進入一種恬靜、曠達、悠遠、靜逸之境了吧?
四月的海安縣麥稈青青,鋒芒初露的麥子握緊他的寶劍,一腔熱血奔走江湖,江湖很遠,江湖很近。麥子讓人親切,不由得想起農家孩子想翻身改變命運的那個遙遠夢想。
桑田裡桑樹畢恭畢敬,遵循二十四節氣的道德律令,修剪得齊齊整整,保持同一個固定的姿勢,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一筆也不潦草,穩如書法字帖裡的大楷,清爽、雋秀。一行一行工整的桑樹如詩句,它們是田野送給我們的禮物。桑田邊上被拆遷過的房屋廢墟上,孤零零挺著一棵銀杏樹,樹梢掛滿了去年的絲瓜枯籐,籐上弔著十幾個早已干癟的褐色絲瓜,干枯如標本,如生鏽的風鈴,在四月的春風裡搖曳,唱著挽歌,仿佛在給遠逝的冰雪和家園搭起靈棚。
這個季節蒲公英散落在各個不起眼的角落,落在處,悄悄地開花,風塵再多,也掩埋不了它的笑臉,關於成熟後秋天的遠行,關於遠赴天涯的凋零,都是一份鏗鏘的發聲。
房舍四周的一壟壟蔥筆挺向上,仿佛在練健美操,頭頂圓頂結實飽滿的籽如收納袋,隻肯為心上人打開。
春天是一個大熔爐,植物們就是好的工匠手藝人,它們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本領和手藝冶煉春天的色彩、芬芳和美好,並各自構建起自己的王國。和植物們一起冶煉春天的春,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味道,讓十萬匹花香在風中奔騰。如果我們在油菜花田,在梨花樹下喝酒,然後醉臥花下,我們世俗的心如竹林七賢般被文明的月光過濾,讓梨花淨化我們復雜的心靈,我們會不會擁有梨花的美德?
麻雀在油菜花田、桑田、蠶豆、青豆花間飛來飛去,這個季節,它們肯定不是在搬弄是非,而是在布道,春季是一個勤勉的季節,偷懶就是一種罪惡。蝴蝶自由飛舞,互相追逐著嬉戲,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個詞牌名:點絳唇。它們和蜜蜂一樣見多識廣,閱覽過億萬朵花,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隻在心儀的花朵上停留,傾吐心聲,彼此愛慕提攜。喜鵲和麻雀一樣,是村莊裡戀舊的生靈。四月的白楊樹剛吐出綠葉,外形圓圓的鵲巢高高在上,在綠樹稍掩映中格外醒目獨特,像一個村莊的專用郵戳,定格在藍天下碧葉中。讓你大老遠就確定了村莊的方位,你不用擔心你會因此而在紅塵中迷失回家的路。
這個季節我們應該早早起床,捧起《詩經》在花田旁大聲朗讀出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四月秀葽,五月鳴蜩”“我行其野,芃芃其麥”“凱風自南,吹彼棘心”。風送來花香,陽光正在茁壯成長,我們在《詩經》裡穿越到幾千年的時光,感受那份古老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讓一顆在世俗裡浸淫的太久的心有一份理想的色彩。
春天是令人傷感惆悵的季節,你再不去看看,那些花兒就凋謝了。我們不應該像林黛玉一樣作詩《葬花吟》,拿著潔淨的袋子去葬花。我們更應該莊子一樣達觀放大逍遙遊,沒有任何束縛、自由自在地活,與天地精神獨往來。我們應該像範仲淹一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花開花落是植物不可避免的宿命,但凋謝這種生命的儀式是深刻的,這種上升到美學的儀式教會我們珍惜、感恩、敬重大地上美好的事物,做一個精神明亮的人。
訪雪
我確信人間有童話世界的存在。童話如雪:恬靜、祥和、純淨,讓我們對美和詩保持信心。
2月12日,正月初七。下午五點多,高原的天還很亮很藍。太陽如一個不開竅的慢性子,固執而又緩慢地在西邊的天空漫步,晚霞和雲彩仿佛被太陽同化,看上去很樂意為夕陽的懶散推波助瀾。此時此刻,同一個世界,不同的時區,同一方藍天,不同的狀態。南方的天即將進入黑夜預設的程序,精明而又準確地沿著時間的軌跡墜入黑夜天堂。
看時間尚早,姐姐提議說,我帶你們到北山溝裡倉家峽國家森林公園去看積雪和冰河吧。姐姐的提議立即得到我們的贊同,於是姊妹五個就開車前往離縣城20公裡的森林公園。
當車行駛至遠離縣城20公裡的時候,路兩邊連綿起伏的高山的山際線龍脊一般沿著一條河奔躍著,磅礡而又沉悶。天連著山頂,雲彩在山腰上飄著,蒼穹沉默,河兩邊落光樹葉的白楊樹如密密麻麻的碑帖,確切說是穩重厚實的魏碑。手機已經沒有信號了。我們對著窗外的樹林、山陰處終年不化的積雪、褶皺的山脊拍照。突然,我有一種感覺,山脈如刀,切斷了我們與外界的一切關聯,沒有了手機信號,外界的任何信息已經無法聯繫入侵到這份山中行進的寧靜。我們似乎成為世界的孤兒,被現代文明所拋棄,進入一種亙古的沒有機器,沒有工業、商業、消。我想,這就是童話世界的樣子吧。越往腦山溝,人煙越稀少。山上栽滿了松樹,參差不齊,如布陣的士兵,靜穆中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等待將軍的指示和命令。誰也可以成為他們的將領,比如風,比如雨,比如雪,比如頭頂的雲彩和日月。
松林中的雪,一塊一塊,連成一片,有的已經化了,露出一片黑窟窿,黑窟窿其實就是零落的樹葉、松針、枯枝、荒草,陰坡上的雪白一片、黑一片,不均勻地分布著,實在像極了白癜風患者的臉。有的山石層石縫裡流出來的水被凍住了,如冰瀑一般,在山坡凸起,順坡而下,上面臃腫豐腴,下面的冰柱由粗變細,不由得讓人想起冰天雪地裡俄羅斯老婦人那臃腫的模樣,一看冰雪屬於富裕的行業,沒心沒肺地胖,簡直富得冒油,卻又不能動它一塊。接近山腳下河流的冰柱,略有彎曲,如患有類風濕關節炎患者不能舒展的手。晶瑩剔透的冰凌不就是大自然清供在山川之間的一隻隻安神的佛手嗎?(我家裡和很多朋友的茶室間都清供著自然風干的佛手)。
這樣安詳慈悲的雪,這樣冰清玉潔的冰,直接可以捧起來,吮吸,當冰淇淋一樣,慢慢在我們舌尖一點一點融化,這是舌尖上的童話。沒有塵囂,更沒有工商業的污染,雪成就著童話世界的底色,純淨、純真、一塵不染、冰清玉潔,這些色彩不就是善的本質嗎?
山谷裡鮮有汽車和現代交通工具,河兩邊零星散布著藏族人家的莊廓,一律是紅磚紅瓦,四四方方,如國畫中的紅色印璽。有的屋頂和大門口掛著印有經文的經幡在風中徐徐飄著,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用鐵絲網圍欄著,把河谷和山分割成面積大小不一的草場。
草場裡活動著幾十頭犛牛,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如散布在圍棋盤上散亂的棋子。車緩緩前行的時候,有犛牛直接穿行公路,我的放慢速度,龜速緩行,也沒有鳴喇叭。這些生靈長期在大自然中,身上自有神性,我們的車不能貿然驚擾了它們體內的神。它們慢悠悠不緊張也不害怕過公路,走到中間,還慢悠悠停下來,眼神清澈如雪,好奇地望著汽車,仿佛在給我們一個善意的警告:要慢,要慢,慢是美好,慢是福。仔細看上去,牛的蹄子上還沾著泥水雪痕和幾根雜亂的枯草。有的犛牛靜靜地如彌勒佛一般臥著,反刍著,斷斷續續的樣子像小學生背誦古詩詞課文一樣不流暢。有的犛牛站立著,打量我們這些闖入者和汽車這怪異的陌生世界的龐然大物,它們佇立在公路中間如一部黑色封面的哲學書籍。有的犛牛追逐著,和教室裡課間休息時間調皮的學生沒有什麼兩樣。有的犛牛依偎在一起彼此舔舐著撓癢癢,它們如果不是母子那就是知己、閨蜜。犛牛走過的雪地裡留下深淺不一的雜亂腳印,真像宣紙上的畫國畫的藝人留下的印章。白雪是宣紙,這些犛牛就是山水畫大師了,它們恰當地處理著國畫中的布局、筆墨的濃淡、線條的粗細變化,率性而為,把留白、題跋、落款和畫面的處理得那麼自然和諧。
這些零落人間的雪,與山川峽谷、河流、松林、牲畜同呼吸共命運唇齒相依的雪,是我們的山河故人,是我們的美學導師。滋養我們精神原野的童話。如果一個人,面對一場大雪,面對山川河流峽谷,沒有一種親近崇敬之感,那麼他不配擁有童話,不配和這個世界的美並肩而行。我不由得想起倉央嘉措的那首詩《見與不見》: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裡;不舍不棄,來我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裡,默然相愛,寂靜喜歡。
我們來與不來,那雪那山那水那樹那牛都在那裡,它們纔是真正的知音,安分守己,守著生命裡的寒暑輪回,守著無人驚擾的月光清輝,守著雙眸裡干淨的雪,守著四季繁花的枯榮侘寂。在這個時代,“守”是多麼稀缺而又可貴的生命態度啊。我們被挾裹著滾滾向前,彼此競爭著,對比著,計較著,我們守的不就是一丁點世俗的功利嗎?當初的詩意、詩心早已在滾滾紅塵中融化,飛灰湮滅。我們的精神失守,道德失守,敬畏失守,對生命和自然本應抱有的美好態度失守。
炊煙是這個童話世界的外一首。不久,山腳下藏民的莊廓煙囪裡冒出一叢叢炊煙撲入眼簾,如籐蔓,悠然、入定,仿佛和我們友好地揮揮手,打個招呼,慢慢消失在風裡。一抹青黛炊煙在雪山下面如隱士一般揮灑著輕逸線條,隨風而動,隨風賦形,不爭不搶,不疾不徐,進入禪修時刻。如果賈島在此,他是否會重新修改《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我問姐姐:你有多久沒有看見炊煙了?姐姐說起碼有十多年了吧。炊煙已經被液化氣、太陽能、電灶給剿滅了。能源革命追繳著鄉村山野日益罕見的詩意,比如炊煙、油燈等帶有農耕文化特征和手工特質的事物。我仔細觀察了一下,莊廓周圍沒有電視轉播塔、沒有移動通信互聯網技術的信號發射塔也沒有衛星接收器。某種程度上講,凡是人類腳步到達的地方,帶來一種文明的同時就會侵蝕一種文明,這種侵蝕就意味著罪惡的開始和道德的變異。沒有人來人往,沒有車來車去,避免了現代世界海量信息的入侵,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說,不接通外部陌生的世界就是對雪山、松林、山泉、河流、牲畜構成的童話世界好的保護。
夕陽西下,這些犛牛和生靈們,馱著一匹匹夕陽回家了,沒有人呼喚它們,也沒有人牽引它們,它們身上仿佛裝著雷達和衛星定位,一步一步慢悠悠地隱沒在門前的巷子裡,鑽進了它們的莊廓和牛棚。有的犛牛不急於趕回家,晚上就睡在在露天的草場圍欄裡,它們望望天與天上清澈的星空對視,接通天庭的消息。與風雪摩挲,聆聽它們如何經歷生命中的苦難跋山涉水從遠方趕來。與山川對話,探討大自然如何以其神秘魔力書寫亙古的經典。與機器對抗,勇士一般捍衛它們不被外來物種侵擾的權利。它們飲山泉,保持體內的潔淨;它們舔舐雪,接受神的親吻與安撫。它們進食被月光漂洗過的青草,以深情的哞聲給山谷和草木回報以歌劇。
除卻暴雪帶來的災難性的後果,適量的雪在,童話就在。雪在,美和神就在。聽雪撥節的聲音,空谷無幽蘭,但聞松風遠。雪在修行,雪在隱忍,雪讓世界進入一種侘寂之境。歌德說“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雪是我們人類共同的永恆女性,她教我們目光清澈,心懷慈悲,以一顆童話般純真之心,報世界以歌。
這滿山的雪啊,我們的山河故人,我們的慈父慈母,你在,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