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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瀋從文:看過無數的雲,卻隻愛過一個你
    該商品所屬分類:文學 -> 中國現當代隨筆
    【市場價】
    222-323
    【優惠價】
    139-202
    【作者】 瀋從文 
    【所屬類別】 圖書  文學  中國現當代隨筆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ISBN】9787515518992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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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15518992
    作者:瀋從文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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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瀋從文先生誕辰117周年紀念版!全新修訂,超值典藏。精選十餘萬瀋從文先生畢生具有代表性的情感散文,彰顯生命中不可言狀的溫暖與憐愛。


    ★走進瀋從文先生筆下澄澈、純淨與詩意的文字,領略明朗純美的湘西自然風光和詩意從容的心靈世界。在青山綠水之間,更透出一份生活的感悟和人生的思索。        


    ★唯美的裝幀設計,典藏雙封,隨書贈3張精美明信片!完美呈現出瀋從文作品的浪漫與精髓。謹以此書致敬鳳凰城水邊的老先生。


    ★本書依據權威版本校訂,由瀋從文長子瀋龍朱先生親自授權、編選、審定。


    ★《亞洲周刊》《央視朗讀者》《見字如面》等節目多次點贊瀋從文的文章!董卿、賈平凹、季羨林、安妮寶貝、汪曾祺、曹文軒等點贊的大師!

     
    內容簡介

    本書是瀋從文先生經典散文代表作,是一首首關於愛情哀婉淒美的牧歌。在一代大師獨特風格的散文中感受“湘西世界”的活力與激情,醉心人性的淳樸與美麗。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好年齡的人。”。瀋從文先生筆下湘西世界截然不同的都市之夢,是瀋從文告別流浪,面臨真正的生活時對生活的反思,盡顯人生的悲憫。那些渴望新的人生的都市女子,向往固執的熱情的愛情,而那些帶有鄉村氣質和精神的男子,如同拯救生命和靈魂的力量,兩者演繹出一場又一場觸及靈魂的愛情。


    全文數十篇、十餘萬瀋從文先生具有代表性的情感散文作品,彰顯生命中不可言狀的溫暖與憐愛。

    作者簡介

    瀋從文,湖南鳳凰人。現代著名作家,中國20世紀文學巨人,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曾在北京大學、山東大學、西南聯大執教,後在中國社科院和歷史博物館工作,盡管一生飽受爭議,但從來不失靈性,不喪勇氣。


    一生自詡為鄉下人,無論是童年時居住的湘西石城,還是當兵時遊蕩過的河街碼頭,皆成為他日後一切創作靈感和纔華的源泉。他的文字和心靈,永遠停留在湘西那片神奇的土地上。

    目錄
    輯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所生長的地方 / 002
    鳳凰 / 007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 027
    滕回生堂的今昔 / 043
    一個老戰兵 / 053
    辰州 / 059
    沅陵的人 / 067
    懷化鎮 / 083

    第二輯小船上的信
    女難 / 094
    常德 / 104
    船上 / 111

    輯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所生長的地方  /  002


    鳳凰  /  007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  027


    滕回生堂的今昔  /  043


    一個老戰兵  /  053


    辰州  /  059


    沅陵的人  /  067


    懷化鎮  /  083


     


    第二輯小船上的信


    女難  /  094


    常德  /  104


    船上  /  111


    學歷史的地方  /  117


    致張兆和  /  123


    泊曾家河  /  129


     


    第三輯憶麻陽船


    水手們  /  132


    泊興隆街  /  138


    憶麻陽船  /  140


    泊纜子灣  /  143


    今天隻寫兩張  /  148


    第三張……  /  152


    第八張……  /  155


    鴨窠圍的夢  /  157


    鴨窠圍清晨  /  160


     


    第四輯歷史是一條河


    泊楊家岨  /  166


    潭中夜漁  /  170


    歷史是一條河  /  174


    虎雛印像  /  177


    到瀘溪  /  180


    瀘溪黃昏  /  183


    重抵桃源  /  186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  188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  198


    第五輯桃源與沅州


    桃源與沅州  /  212


    五個軍官一個煤礦工人  /  222


    鴨窠圍的夜  /  230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  240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  250


    箱子岩  /  265


    老伴  /  274


    虎雛再遇記  /  284


     

    前言
    輯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所生長的地方 / 002
    鳳凰 / 007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 027
    滕回生堂的今昔 / 043
    一個老戰兵 / 053
    辰州 / 059
    沅陵的人 / 067
    懷化鎮 / 083

    輯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所生長的地方  /  002


    鳳凰  /  007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  027


    滕回生堂的今昔  /  043


    一個老戰兵  /  053


    辰州  /  059


    沅陵的人  /  067


    懷化鎮  /  083


     


    第二輯小船上的信


    女難  /  094


    常德  /  104


    船上  /  111


    學歷史的地方  /  117


    致張兆和  /  123


    泊曾家河  /  129


     


    第三輯憶麻陽船


    水手們  /  132


    泊興隆街  /  138


    憶麻陽船  /  140


    泊纜子灣  /  143


    今天隻寫兩張  /  148


    第三張……  /  152


    第八張……  /  155


    鴨窠圍的夢  /  157


    鴨窠圍清晨  /  160


     


    第四輯歷史是一條河


    泊楊家岨  /  166


    潭中夜漁  /  170


    歷史是一條河  /  174


    虎雛印像  /  177


    到瀘溪  /  180


    瀘溪黃昏  /  183


    重抵桃源  /  186


    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  188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  198


    第五輯桃源與沅州


    桃源與沅州  /  212


    五個軍官一個煤礦工人  /  222


    鴨窠圍的夜  /  230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  240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  250


    箱子岩  /  265


    老伴  /  274


    虎雛再遇記  /  284


     

    媒體評論
    瀋從文以溫和的心境,盡量看取人性的真與善。
    —著名作家賈平凹
    瀋從文的書,我這一生都會讀。
    —著名導演賈樟柯
    他……世事洞明,但不與抗爭。
    —安妮寶貝

    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喜歡讀他的作品。
    —國學大師季羨林

    瀋從文以溫和的心境,盡量看取人性的真與善。


    —著名作家賈平凹


    瀋從文的書,我這一生都會讀。


    —著名導演賈樟柯


    他……世事洞明,但不與抗爭。


    —安妮寶貝


     


    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喜歡讀他的作品。


    —國學大師季羨林


     


    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夠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


    —著名導演侯孝賢


    他的一生,曾被人理解為軟弱,其實並非是軟弱,而是一片參透世界、達觀而又淡泊的心境。


     


    —安徒生獎獲得者,北大教授曹文軒  

    在線試讀
    桃源與沅州
    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漁人發現的,有桃花夾岸,芳草鮮美。遠客來到,鄉下人就殺雞溫酒,表示歡迎。鄉下人都是避秦隱居的遺民,不知有漢朝,更無論魏晉了。千餘年來讀書人對於桃源的印像,既不怎麼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至於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會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
    桃源洞離桃源縣二十五裡。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馬渡時,上南岸走去,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雖不如何動人,竹林卻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隨處皆可發現前人用小刀刻劃留下的詩歌。新派學生不甘自棄,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題名。竹林裡間或潛伏一二剪徑壯士,待機會霍地從路旁躍出,仿照《水滸傳》上英雄好漢行為,向遊客發個利市,使他措手不及,不免喫點小驚。桃源縣城則與長江中部各小縣城差不多,一入城門觸目的是推行印花稅與某種公債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鋪官藥鋪,有茶館酒館,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紀媒婆。廟宇祠堂多數為軍隊駐防,門外必有個武裝同志站崗。土棧煙館既照章納稅,就受當地軍警保護。代表本地的出產,邊街上有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紅著綠,琢成酒杯筆架等物,貨物品質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另外還有個名為“後江”的地方,住下無數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認真經營他們的業務。有些人家在一個菜園平房裡,有些卻又住在空船上,地方雖髒一點倒富有詩意。這些婦女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種種因公出差過路人。挖空了每個顧客的錢包,維持許多人生活,促進地方的繁榮。一縣之長照例是個讀書人,從史籍上早知道這是人類一種古的職業,沒有郡縣以前就有了它們,取締既與“風俗”不合,且影響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當的定下一些規章制度,向這些人來抽收一種捐稅(並采取了個美名詞叫作“花捐”),把這筆款項用來補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鄉教育經費。
    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裡攜了《陶靖節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這些人往桃源洞賦詩前後,必尚有機會過後江走走。由朋友或專家引導,這家那家坐坐,燒盒煙,喝杯茶。看中意某一個女人時,問問行,便在那萬人用過的花板床上,壓著那可憐婦人的胸膛放蕩一夜。於是記遊詩上多了幾首無題艷遇詩,把“巫峽神女”“漢皋解珮”“劉阮天臺”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詩上去。看過了桃源洞,這人平常若是很謹慎的,自會覺得應當即早過醫生處走走,於是匆匆地回家了。至於接待過這種外路“風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許陸續接待過了三個麻陽船水手,後一夜又得陪伴兩個貴州省牛皮商人,這些婦人照例說不定還被一個散兵遊勇,一個縣公署執達吏,一個公安局書記,或一個當地小流氓長時期包定占有,客來時那人往煙館過夜,客去時再回到婦人身邊來燒煙。

    桃源與沅州


    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漁人發現的,有桃花夾岸,芳草鮮美。遠客來到,鄉下人就殺雞溫酒,表示歡迎。鄉下人都是避秦隱居的遺民,不知有漢朝,更無論魏晉了。千餘年來讀書人對於桃源的印像,既不怎麼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至於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會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


    桃源洞離桃源縣二十五裡。從桃源縣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馬渡時,上南岸走去,忘路之遠近亂走一陣,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雖不如何動人,竹林卻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隨處皆可發現前人用小刀刻劃留下的詩歌。新派學生不甘自棄,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題名。竹林裡間或潛伏一二剪徑壯士,待機會霍地從路旁躍出,仿照《水滸傳》上英雄好漢行為,向遊客發個利市,使他措手不及,不免喫點小驚。桃源縣城則與長江中部各小縣城差不多,一入城門觸目的是推行印花稅與某種公債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鋪官藥鋪,有茶館酒館,有米行腳行,有和尚道士,有經紀媒婆。廟宇祠堂多數為軍隊駐防,門外必有個武裝同志站崗。土棧煙館既照章納稅,就受當地軍警保護。代表本地的出產,邊街上有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紅著綠,琢成酒杯筆架等物,貨物品質平平常常,價錢卻不輕賤。另外還有個名為“後江”的地方,住下無數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認真經營他們的業務。有些人家在一個菜園平房裡,有些卻又住在空船上,地方雖髒一點倒富有詩意。這些婦女使用她們的下體,安慰軍政各界,且征服了往還沅水流域的煙販、木商、船主,以及種種因公出差過路人。挖空了每個顧客的錢包,維持許多人生活,促進地方的繁榮。一縣之長照例是個讀書人,從史籍上早知道這是人類一種古的職業,沒有郡縣以前就有了它們,取締既與“風俗”不合,且影響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當的定下一些規章制度,向這些人來抽收一種捐稅(並采取了個美名詞叫作“花捐”),把這筆款項用來補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鄉教育經費。


    桃源既是個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裡攜了《陶靖節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這些人往桃源洞賦詩前後,必尚有機會過後江走走。由朋友或專家引導,這家那家坐坐,燒盒煙,喝杯茶。看中意某一個女人時,問問行,便在那萬人用過的花板床上,壓著那可憐婦人的胸膛放蕩一夜。於是記遊詩上多了幾首無題艷遇詩,把“巫峽神女”“漢皋解珮”“劉阮天臺”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詩上去。看過了桃源洞,這人平常若是很謹慎的,自會覺得應當即早過醫生處走走,於是匆匆地回家了。至於接待過這種外路“風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許陸續接待過了三個麻陽船水手,後一夜又得陪伴兩個貴州省牛皮商人,這些婦人照例說不定還被一個散兵遊勇,一個縣公署執達吏,一個公安局書記,或一個當地小流氓長時期包定占有,客來時那人往煙館過夜,客去時再回到婦人身邊來燒煙。


    妓女的數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數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種原因,她們的年齡都比其他大都市更無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還不甘自棄,同十六七歲孫女輩行來參加這種生活鬥爭,每日輪流接待水手同軍營中火夫。也有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乳臭尚未脫盡,便在那兒服侍客人過夜的。


    她們的技藝是燒燒鴉片煙,唱點流行小曲,若來客是糧子上跑四方人物,還得唱唱軍歌黨歌,和時下電影明星的流行歌曲,應酬應酬,增加興趣。她們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錢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隻得一塊八毛。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實在病重了,不能做生意掙飯喫,間或就上街走到西藥房去打針,六零六三零三扎那麼幾下,或請走方郎中配副藥,朱砂茯苓亂喫一陣,隻要支持得下去,總不會坐下來喫白飯。直到病倒了,毫無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去,盡她咽後那一口氣。死去時親人呼天搶地哭一陣,罄所有請和尚安魂念經,再托人賒購副四合頭棺木,或借“大加一”買副薄薄板片,土裡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達號稱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輛十輛新式載客汽車,按照一定時刻在公路上奔馳,距常德約九十裡,車票零。這公路從常德且直達湖南省會的長沙,汽車路程約四小時,車票。公路通車時,有人說這條公路在湘省經濟上具有極大意義,意思是對於黔省出口特貨運輸可方便不少。這人似乎不知道特貨過境每次必三百擔五百擔,公路上一天不過十幾輛汽車來回,若非特貨再加以精制,每天能運輸多少?關於特貨的精制,在各省嚴厲禁煙宣傳中,平民誰還有膽量來做這種非法勾當?假若在桃源縣某種鋪子裡,居然有人能夠設法購買一點黃色粉末藥物,作為談天口氣,隨便問問,就會弄明白那貨物來源是有來頭的。信不信由你,大股東中大頭腦有什麼“齡”字輩“子”字輩,還有沿江之督辦、上海之聞人。且明白出產地並不是桃源縣城,沿江上行五十多裡,有二十部機器日夜加工,運輸出口時或用輪船直往漢口,卻不需藉公路汽車轉運長沙。


    真可稱為桃源名產值得引人注意的,是家雞同雞卵,街頭巷尾無處不可以發現這種冠赤如火、龐大莊嚴的生物,經常有重達一二十斤的。凡過路人初見這地方雞卵,必以為鴨卵或鵝卵。其次,桃源有一種小劃子,輕捷、穩當、干淨,在沅河中可稱首屈一指。一個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綏、乾城、鳳凰研究湘邊苗族的分布狀況,或想到湘西往四川的酉陽、秀山,調查桐油的生產,往貴州的銅仁調查朱砂水銀的生產,往玉屏調查竹料種類,注意造簫制紙的手工業生產情況,皆可在桃源縣魁星閣下邊,雇妥那麼一隻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達目的地,到地時取行李上岸落店,毫無何等困難。


    一隻桃源小劃子上隻能裝載一二客人。照例要個舵手,管理後梢,調動船隻左右;張掛風帆,松緊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風;放纜拉船,量渡河面寬窄與河流水勢,伸縮竹纜。另外還要攔頭工人,上灘下灘時看水認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頭、惡浪與洑流,出事後點篙子需要準確、穩重。這種人還要有膽量,有氣力,有經驗,張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及時拉桅下繩索。走風船行如箭時,便蹲坐在船頭上吆喝呼嘯,嘲笑同行落後的船隻。自己船隻落後被人嘲笑時,還要回罵;人家唱歌也得用歌聲作答。兩船相踫說理時,不讓別人占便宜。動手打架時,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隻逼入急流亂石中,不問鼕夏,都得敏捷而勇敢地脫光衣褲,向急流中跳去,在水裡盡肩背之力使船隻離開險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盡職,就從船頂爬過船尾去,做個臨時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還應事事照料小水手,指點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卻的職務,便是在一切過失上,應與掌舵的各據小船一頭,相互辱宗罵祖,繼續使船前進。小船除此兩人以外,尚需要個小水手居於雜務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無事不做。行船時應蕩槳就幫同蕩槳,應點篙就幫同持篙。這種小水手大都在學習期間,應處處留心,取得經驗同本領。除了學習看水、看風、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習挨打挨罵。盡各種古怪稀奇字眼兒成天在耳邊反復響著,好好的保留在記憶裡,將來長大時再用它來辱罵旁人。上行無風吹,一個人還負了纖板,曳著一段竹纜,在荒涼河岸小路上拉船前進。小船信泊碼頭邊時,又得規規矩矩守船。關於他們的經濟情勢,舵手多為船家長年雇工,平均算來合八分到一角錢一天。攔頭工有長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強多經驗,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隻是短期包來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錢,下行則盡義務喫白飯而已。至於小水手,學習期限看年齡同本事來,有些人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載喫白飯。上灘時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水技術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剩餘的一點衣服交給親長,說明白落水情形後,燒幾百錢紙,手續便清楚了。


    一隻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遊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裡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先見於記載的一個,應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裡,他就說道:“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遊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裡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遊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淚流裡,再用手去溪裡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什麼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於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隻是一片新的血跡,並非什麼古跡。大約在清黨前後,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黨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青年學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願。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願群眾進城。於是雙方自然而然發生了衝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槍同十支步槍。街道既那麼窄,結果站在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餘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身體,於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後,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拋入屈原所稱贊的清流裡喂魚喫了。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復中被派捐拉夫,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地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過南門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古職業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絲煙,那是十年前的規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驀然間遇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裡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瞇瞇地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隻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裡,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也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艷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得多。


     


    1935年3月,北平大城中


    原載《國聞周報》十二卷十一期


     


     


    五個軍官一個煤礦工人


    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旅行者無人不十分熟習。那口號是:“走盡天下路,難過辰溪渡。”事實上辰溪渡也並不怎樣難過,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用縱橫長約千裡路一條辰河與七個支流小河作準,因此說出那麼兩句天真話罷了。地險人蠻卻為一件事實。但那個地方,任何時節實在是一個令人神往傾心的美麗地方。


    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彙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河水深到三丈尚清可見底。河面長年來往著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隻。山頭為石灰岩,無論晴雨,總可見到燒石灰人窯上飄揚的青煙與白煙。房屋多黑瓦白牆,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遊是一個三角形小阜,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干塢與寬坪。位在下遊一點,則為一個三角形黑色山岨,瀕河撥峰,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的衝刷,一面被麻陽河長流的淘洗,岩石玲瓏透空。半山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名“丹山寺”,廟宇外岩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浮雕石佛。太平無事的日子,每逢佳節良辰,當地駐防長官、縣知事、小鄉紳及商會主席、稅局頭目,便乘小船過渡到那個廟宇裡飲酒賦詩或玩牌下棋。在那個懸岩半空的廟裡,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街市盡頭下遊便是一個長潭,名“斤絲潭”,歷來傳說水深到放一斤絲線纔能到底。兩岸皆五色石壁,矗立如屏障一般。長潭中日夜必有成百隻打漁船,載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浮在河面取魚。小船挹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地方又出煤炭,是湘西著名產煤區。似乎無處無煤,故山前山後隨處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井。沿河兩岸都常有運煤船停泊。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干黑臉黑手腳漢子,把大塊煙煤運送到船上,向船艙中拋去。若過一個取煤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一片破布,頭上戴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礦坑隨時皆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礦區同小山城各駐扎了相當軍隊。七年前,有一天晚上,一名哨兵扛了槍支,正從一個廢棄了的煤井前面經過,忽然從黑暗裡躍出了一個煤礦工人,一菜刀把那個哨兵頭顱劈成兩片。這煤礦工人很敏捷地把槍支同子彈取下後,便就近埋藏在煤渣裡,哨兵尸身被拖到那個浸了半井黑水的煤井邊,咚的一聲拋下去了。這個哨兵失了蹤,軍營裡當初還以為人開了小差。照例下令各處通緝。直等到兩個半月以後,尸身為人在無意中發現時,那個狡猾強悍的煤礦工人,在辰溪與芷江兩縣交界處的土匪隊伍中稱小舵把子,干打家劫舍捉肥羊的生涯已多日了。


    三年後,這煤礦工人帶領了約兩千窮人,又在一種十分敏捷的手段下,占領了那個辰溪的小山城。防軍受了相當損失,把其餘部隊集中在對河產煤區,準備反攻。一切船隻不是逃往下遊便是被防軍扣留,河面一無所有,異常安靜。上下行商船一律停頓到上下三五十裡碼頭上,美觀的木筏也不能在河面見著了。兩岸煤礦全停頓了,燒石灰人也逃走了。白日裡靜悄悄的,隻間或還可聽到一兩聲哨兵放冷槍聲音。每日黃昏裡及天明前後,兩方面都擔心敵人渡河襲擊,便各在河邊燃了大大的火堆,且把機關槍畢畢剝剝的放了又放。當機關槍如拍簸箕那麼反復作響時,一些逃亡在山坳裡的平民,以及被約束在一個空油坊裡的煤礦工人,便各在沉默裡,從槍聲方面估計兩方的得失。多數人雖明白這戰爭不出一個月必可結束,落草為寇的仍然逃入深山,駐防的仍然收復了原有防地。但這戰事一延長,兩方面的犧牲,誰也就不能估計得到了。


    每次機關槍的響聲下,照例必有防軍方面渡江奇襲的船隻過河。照例是五個八個一伙伏在船艙裡,把水濕棉絮同砂包壘積到船頭與船旁,乘黃昏天曉薄霧平鋪江面時挹流偷渡。船隻在沉默裡行將到達岸邊時,在強烈的手電筒搜索中被發現了,於是響了機關槍。船隻仍然不顧一切在沉默中向岸邊劃去。再過一會兒,訇的一聲,從船上擲出的手榴彈已拋到岸邊哨兵防御工事邊。接著兩方面皆響起了機關槍,手榴彈也繼續爆炸著。再過一陣,槍聲已停止,很顯然的,渡河的在猛烈炮火下,地勢不利失敗了。這些人或連同船隻沉到水中去了,或已攏岸卻依然在懸崖上犧牲了,或被炮火所逼,船中人死亡將盡,剩餘一個兩個受了傷,盡船隻向下遊漂去,在五裡外的長潭中,方有機會靠攏自己防地那一個岸邊。


    半月以內,防軍在渡頭上下三裡前後犧牲了大約有三連實力,與三十七隻大小船隻。到後卻有五個教導團的年輕學兵,在大雨中帶了五支自動步槍、一堆手榴彈、三支連槽,用竹筏渡河,攏岸時,首先占領了土匪沿河一個重要碼頭,其餘竹筏陸續渡河,從占領處上了岸。在一場劇烈兇猛的巷戰中,那礦工統率的窮人隊伍不能支持,在街頭街尾一些公共建築各處放了火,便帶了殘餘部眾,綁著縣長同幾個當地紳士,向東鄉逃跑了。


    三個月內,防軍在繼續追剿中,解決了那個隊伍全部的實力,肉票也皆被奪回了。但那個礦工出身土匪首領的漏網,卻成為地方當局憂慮不安的事情。到後來雖懸賞探聽明白了他的蹤跡,卻無方法可以誘出逮捕。


    五個青年教導團學兵,那時節業已畢業,升了各連的見習,尚未歸連。就請求上司允許他們冒一次險,且向上司說明這冒險的計劃。


    七天以後,辰溪沅州兩縣邊境名為“窯上”的地方,一個制磚人小飯鋪裡,就有五個人喫飯。五個人全作貴州商人裝束,其中有四個各扛了小扁擔,扛了擔貴州出產的松皮紙。隻一人挑了一擔有蓋籮筐。這制磚人年紀已開六十歲,早為防軍偵探明白是那個礦工的通信聯絡人。年輕人把飯喫過後,幾人便互相商量到一件事情。所說的話自然就是故意讓那老頭子從一旁聽去的話。這時節幾個人正裝扮成為一群從黔省來投靠那礦工的零伙,籮筐裡白米下放的是一支已拆散了的捷克式輕機關槍同若干發子彈。籮筐中真是那玩意兒!幾人一面話,一面埋怨這次業以這裡的冒昧處。一片謊話把那個老奸巨猾的心說動了後,那老的搭訕著問了些閑話,相信幾人真是來賣身投靠的同道了,就說他會卜課。他為卜了一課,那卦上說,若找人,等等向西方走去,一定可以遇到一個他們所要見的人。等待幾人離開飯鋪向西走去時,制磚人早把這個消息遞給了另一方面。兩方面都十分得意,以為對面的一個上了套。


    因此幾個人不久就同一個“管事”在街口會了面。稍稍一談,把籮筐蓋甩去一看,機關槍赫然在籮筐裡,管事的再不能有何種疑慮了。就邀約五個人入山去見“龍頭”,喫血酒發誓,此後使禍福與共,一同作梁山上弟兄。幾個年輕人卻說“光棍心多,請莫見怪”,以為好倒是約“龍頭”來窯上喫血酒發誓,再共同入山。管事的走去後,幾個人就依然住在窯上制磚人家裡等候消息。


    第二天,那個機智結實礦工,帶領四個散伙弟兄來到了窯上,見面後,很親熱的一談,見得十分投契。點了香燭,殺了雞,把雞血開始與燒酒調和,各人正預備喝下時,在非常敏捷的行為中,五個年輕人各從身邊取出了手搶同小寶(解首刀)動起手來。幾個從山中來的豹子,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全被放翻了。那礦工先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槍,早躺在地下血泊裡。等到其他幾個人倒下時,那礦工冷冷地向那五個年輕人笑著說:


    “弟兄,弟兄,你們手腳真麻利!慢一會兒,就應歸你們躺到這裡了。我早就看穿了你們的詭計,明白你們是從哪兒來的賣客,好膽量!”


    幾個年輕人不說什麼,在沉默裡把那些被放翻在地下的人,首級一一割下。輪到礦工時,那礦工仍然十分沉靜地說:


    “弟兄,弟兄,不要盡做蠢事,留一個活口,你們好回去報功!”


    五個年輕人心想,真應該留一個活的,“好去報功”!就不說什麼,把他捆綁起來。


    一會兒,五個年青人便押了受傷的礦工,且勒迫那個制磚的老頭子挑了四個人頭,沉默的一列回辰溪縣了。走到去辰溪不遠的白羊河時,幾人上了一隻小船。


    船到了辰溪上遊約三裡路,那個受傷的礦工又開了口:


    “弟兄,弟兄,一切是命。你們運氣好,手面子快,好牌被你們抓上手了。那河邊煤井旁,我還埋了四支連槽,爽性助和你們,你們誰同我去拿來吧。”


    那煤礦原來去山腳不遠,來回有二十分鐘就可以了事。五個年輕人對於這揭底毫不疑惑。礦工既已身受重傷,無法逃遁,叫支邊槽照市價值一千塊錢,引起了幾個年輕人的幻想。商量派誰守船都不成,於是五個人就又押了那個受傷礦工與制磚老頭子,一同上了岸。走近一個廢坑邊,那礦工卻說,槍支就埋在坑前左邊一堆煤滓裡。正當幾個人爭著去翻動煤滓尋取槍支時,礦工一瘸一拐地走近了那個業已廢棄多年的礦井邊,聲音朗朗的從容地說道:


    “弟兄,弟兄,對不起,你們送了我那麼多遠路,有勞有偏了!”


    話一說完,猛然向那深井裡躍去。幾個人趕忙搶到井邊時,隻聽到咚的一聲,那礦工便完事了。


    五個青年人獃了許久,罵了許久,皆覺得被騙了一次,白忙了一回。那廢井深約四十公尺,有一半已灌了水。七年前那個哨兵,就是被礦工從這個井口拋下去的。


    在另外一個篇章裡,我不是曾經說過我抵辰州時,天就見著五個少年軍官嗎?當他們和我共同圍坐在一個火爐邊,向我說到他們的冒險,和那礦工臨死前那份鎮靜時,我簡直獃了。我問他們,為什麼當時不派個人拉著那礦工的繩子。


    “拉他的繩子嗎?你真說得好。當真拉住他,誰拉他誰不就同時被他帶下井去了嗎?”說這個話的年輕朋友,原來就正是當時被派定看守礦工的一個,為了忙於發現埋藏的手槍幸而不至於被拉下井的。


     


    原載1934年7月《國聞周報》


    十一卷二十九期


     


    鴨窠圍的夜


    天快黃昏時落了一降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氣真冷,在寒氣中一切都仿佛結了冰。便是空氣,也像快要凍結的樣子。我包定的那一隻小船,在天空大把撒著雪子時已泊了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看情形晚上還會有風有雪,故船泊岸邊時便從各處挑選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處有片沙岨宜於泊船以外,其餘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頭既然那麼大,船又那麼小,我們都希望尋覓得到一個能作小船風雪屏障,同時要上岸又還方便的處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當地漁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處撐去,鋼鑽頭敲打著沿岸大石頭,發出好聽的聲音,結果這隻小船,還是不能不同許多大小船隻一樣,在正當泊船處插了篙子,把當作錨頭用的石碇拋到沙上去,盡那行將來到的風雪,攤派到這隻船上。


    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著小小竹子,長年翠色逼人。這時節兩山隻剩餘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裡看來如一種奇跡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弔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藉著黃昏的餘光,還可以把這些稀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於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麼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弔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須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漲不到處,弔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長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隻泊定後,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後艙燒了火,用鐵鼎罐煮紅米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地把菜蔬倒進熱鍋裡去。一切齊全了,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後,天已夜了。水手們怕冷怕動的,收拾碗盞後,就莫不在艙板上攤開了被蓋,把身體鑽進那個預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濕的硬棉被裡去休息。至於那些想喝一杯的,發了煙癮得靠靠燈,船上煙灰又翻盡了的,或一無所為,隻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談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弔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弔腳樓房子裡的時節,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親了。


    這河邊兩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隻三十左右以外,還有無數在日前趁融雪漲水放下形體大小不一的木筏。較小的木筏,上面供給人住宿過夜的棚子也不見,一到了碼頭,便各自上岸找住處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則有房屋,有船隻,有小小菜園與養豬養雞柵欄,還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弔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弔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麼人家弔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郁。我心中想著,“這一定是從別一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麼固執地鳴著吧。”算算日子,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郁起來了。我仿佛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世界,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裡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打發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像,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於是仿佛看到了一個床鋪,下面是草薦,上面攤了一床用舊帆布或別的舊貨做成髒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面的是一個長方木托盤,盤中有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盒、一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著一個人在燒煙。唱曲子的婦人,或是袖了手捏著自己的膀子站在喫煙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面的床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面臨街,地是土地,後面臨河,便是所謂弔腳樓了。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佬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的,我記著的。”“你見了順順就說:會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腳膝骨好了。細粉帶三斤,冰糖或片糖帶三斤。”“記得到,記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弔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呵,你說四弔七就四弔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樣的說著,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面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我明白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喫過“葷煙”了的。


    我還估計得出,這些人不喫“葷煙”,上岸時隻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裡時,便多數隻在臨街那一面鋪子裡。這時節天氣太冷,大門必已上好了,屋裡一隅或點了小小油燈,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淺凹火爐膛,燒了些樹根柴塊。火光煜煜,且時時刻刻爆炸著一種難於形容的聲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對河住家的熟人。且有雖為天所厭棄還不自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閉著眼睛蜷成一團蹲在火邊,悄悄地從大袖筒裡取出一片藷干、一枚紅棗,塞到嘴裡去咀嚼。有穿著肮髒、身體瘦弱的孩子,手擦著眼睛傍著火旁的母親打盹。屋主人有為退伍的老軍人,有翻船背運的老水手,有單身寡婦。藉著火光燈光,可以看得出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個供奉祖宗的神龕,神龕下空處或另一面,必貼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紅白名片。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燈照著,去仔細檢查檢查,便可以發現許多動人的名銜,軍隊上的連副、上士、一等兵,商號中的管事,當地的團總、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簰商人,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過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裡,坐在火邊或靠近床上,逗留過若干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在另一世界裡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繫以外,與一同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仿佛便毫無關繫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依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裡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香煙大畫片、裝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很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河面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隻能藉著水面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處的弔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同聲音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簰頭在取樂,就是水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隻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們在那裡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我那麼相近。這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隻用想像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地鳴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炫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谷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地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隻大船上,水手們已靜靜地睡下了,隻剩餘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管敲著船舷。也像聽著弔腳樓的聲音,為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隻聽到他輕輕地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弔腳樓那裡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處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吧,在一隻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面,夜既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藉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處走去。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裡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計算中以為應可見到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方紙煙匣裝著干癟癟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做時還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什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裡面去,便隻好又回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時向燈光凝聚處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纔走近自己所坐的一隻船。上船時,兩腳全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脫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計哥子們,脫鞋呀!”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於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什麼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會兒,鄰船上那人還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來,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聽聽他回來時,是不是也像別的船上人,有一個婦人在弔腳樓窗口喊叫他。許多人都陸續回到船上了,這人卻沒有下船。我記起“柏子”。但是,同樣是水上人,一個那麼快樂的趕到岸上去,一個卻是那麼寂寞的跟著別人後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會同柏子一樣,也是很顯然的事了。


    為了我想聽聽那個人上船時那點推篷聲音,我打算著。在一切聲音全已安靜時,我仍然不能睡覺。我等待那點聲音,大約到午夜十二點,水面上卻起了另外一種聲音。仿佛鼓聲,也仿佛汽油船馬達轉動聲,聲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遠了。像是一個有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捕捉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為那聲音所迷惑時節的心情,實近於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那點聲音使我不得不再從那個業已用被單塞好空罅的艙門,到船頭去搜索它的來源。河面一片紅光,古怪聲音也就從紅光一面掠水而來。原來日裡隱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漁船,在半夜前早已靜悄悄地下了攔江網。到了半夜,把一個從船頭伸在水面的鐵兜,盛上燃著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節奏地敲著船舷各處漂去。身在水中見了火光而來與受了柝聲喫驚四竄的魚類,便在這種情形中觸了網,成為漁人的俘虜。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節已為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隻有水面上那一分紅光與那一派聲音。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艙中以後,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那聲音,那火光,都近於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那個“過去”時間裡去。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落了很大的雪。聽船上人細語著,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鄰船上那個人上船時節,在岸邊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跡。那寂寞的足跡,事實上我卻不曾見到,因為第二天到我醒來時,小船已離開那個泊船處很遠了。


     


    原載於1934年4月《文學》二卷四期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我仿佛被一個極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後那個聲音還在耳朵邊。原來我的小船已開行了許久,這時節正在一個長潭中順風滑行,河水從船舷輕輕擦過,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應當停泊到一個大碼頭,想起這件事,我就有點兒慌張起來了。小船應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說,出丹砂,出辰州符。事實上卻隻出胖人,出肥豬,出鞭炮,出雨傘。一條長長的河街,在那裡可以見到無數水手柏子與無數柏子的情婦。長街盡頭飄揚著用紅黑二色寫上扁方體字稅關的幡信,稅關前停泊了無數上下行驗關的船隻。長街盡頭油坊圍牆如城垣,長年有油可打,打油匠搖蕩懸空油槌,訇的向前拋去時,莫不伴以搖曳長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時,同時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個人舉橈激水。沿河弔腳樓下泊定了大而明黃的船隻,船尾高張,常到兩丈左右,小船從下面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間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寫得有“福”字同“順”字)。這個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時充滿了感情的辰州。


    小船去辰州還約三十裡,兩岸山頭已較小,不再壁立撥峰,漸漸成為一堆堆黛色與淺綠相間的邱阜,山勢既較和平,河水也溫和多了。兩岸人家漸漸越來越多,隨處可以見到毛竹林。山頭已無雪,雖尚不出太陽,氣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順風張帆向上流走去時,似乎異常穩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還得上三個灘與一個長長的急流。


    大約九點鐘時,小船到了個長灘腳下了,白浪從船旁跑過快如奔馬,在驚心炫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灘。小船上灘照例並不如何困難,大船可不同一點。灘頭上就有四隻大船斜臥在白浪中大石上,毫無出險的希望。其中一隻貨船,大致還是昨天纔壞事的,隻見許多水手在石灘上搭了棚子住下,攤曬了許多被水浸濕的貨物。正當我那隻小船上完灘時,卻見一隻大船,正擱淺在灘頭激流裡。隻見一個水手赤裸著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隻活動,可是人一下水後,就即刻為激流帶走了。在浪聲吼哮裡尚聽到岸上人沿岸追喊著,水中那一個大約也回答著一些遺囑之類,過一會兒,人便不見了。這個灘共有九段。這件事從船上人看來,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時,江流已隨山勢曲折,再不能張帆取風,我擔心到這小小船隻的安全問題,就向掌舵水手提議,增加一個臨時纖手,錢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個老頭子,牙齒已脫,白須滿腮,卻如古羅馬戰士那麼健壯,光著手腳蹲在河邊那個大青石上講生意來了。兩方面都大聲嚷著而且辱罵著,一個要一千,一個卻隻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錢折合銀洋約一分一釐。那方面既堅持非一千文不出賣這點氣力,這一方面卻以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這筆錢給一個老頭子。我即或答應了不拘多少錢統由我出,船上三個水手,一面與那老頭子對罵,一面把船開到急流裡去了。但小船已開出後,老頭子方不再堅持那一分錢,卻趕忙從大石上一躍而下,自動把背後纖板上短繩,縛定了小船的竹纜,躬著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業已完全上灘後,那老頭就趕到船邊來取錢,互相又是一陣辱罵。得了錢,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著。我問他有多少年紀,他說七十七。那樣子,簡直是一個托爾斯泰!眉毛那麼長,鼻子那麼大,胡子那麼多,一切都同畫像上的托爾斯泰相去不遠。看他那數錢的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於生存還那麼努力執著,這人給我的印像真太深了。但這個人在他們弄船人看來,一個又老又狡猾的東西罷了。


    小船上盡長灘後,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一字排開斜臥在岸上,有人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正用麻頭與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裡去。一個木筏上面還擱了一隻小船,在平潭中溜著。忽然村中有炮仗聲音,有嗩吶聲音,且有鑼聲;原來村中人正接媳婦。鑼聲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劃船的,無不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多美麗的一幅畫圖,一首詩!但除了一個從城市中因事擠出的人覺得驚訝,難道還有誰看到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時左右,我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灘水上完,到了一個平靜長潭裡。天氣轉晴,日頭初出,兩岸小山作淺綠色,山水秀雅明麗如西湖。船離辰州隻差十裡,我估計,過不多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個小灘,轉過山岨,就可以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信了。


    想起再過兩點鐘,小船泊到泥灘上後,我就會如同我小說寫到的那個柏子一樣,從跳板一端搖搖蕩蕩地上了岸,直向有弔腳樓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裡了。


    我坐到後艙口日光下,向著河流清算我對於這條河水這個地方的一切舊賬。原來我離開這地方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快了一點。想起從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變遷,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這地方是我第二個故鄉。我次離鄉背井,隨了那一群肩扛刀槍向外發展的武士為生存而戰鬥,就停頓到這個碼頭上。這地方每一條街每一處衙署,每一間商店,每一個城洞裡做小生意的小擔子,還如何在我睡夢裡占據一個位置!這個河碼頭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給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幫助我作過多少幻想,如今卻又輪到它來為我溫習那個業已消逝的童年夢境來了。


    望著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的的確確,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彙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隻,一切都那麼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我的感情早已融入這第二故鄉一切光景聲色裡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謙卑,對一切有生無生似乎都在伸手,且微笑的輕輕的說:


    “我來了,是的,我仍然同從前一樣的來了。我們全是原來的樣子,真令人高興。你,充滿了牛糞桐油氣味的小小河街,雖稍稍不同了一點,我這張臉,大約也不同了一點。可是,很可喜的是我們還互相認識,隻因為我們過去實在太熟悉了!”


    看到日夜不斷、千古長流的河水裡的石頭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爛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觸著了一個使人感覺惆悵的名詞。我想起“歷史”。一套用文字寫成的歷史,除了告給我們一些另一時代另一群人在這地面上相斲相殺的故事以外,我們決不會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這條河流,卻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小小灰色的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向下遊緩緩劃去了。石灘上走著脊梁略彎的拉船人。這些東西於歷史似乎毫無關繫,百年前或百年後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麼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在他們生活、愛憎、得失裡,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喫、喝。對於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肅。歷史對於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


    我有點擔心,地方一切雖沒有什麼變動。我或者變得太多了一點。


    船到了稅關前躉船旁泊定時,我想像那些稅關辦事人,因為見我是個陌生旅客,一定上船來盤問我,麻煩我。我於是便假定恰如數年前作的一篇文章上我那個樣子,故意不大理會,希望引起那個公務人員的憤怒,直到把我帶局為止。我正想要那麼一個人引路到局上去,好去見他們的局長!還很希望他們帶到當地駐軍旅部去,因為若果能夠這樣,就使我進衙門去找熟人時,省得許多瑣碎的手續了。


    可是驗關的來了,一個寬臉大身材的青年苗人。見到他頭上那個盤成一餅的青布包頭,引動了我一點鄉情。我上岸的計劃不得不變更了。他還來不及開口我就說:


    “同年,你來查關!這是我坐的一隻空船,你盡管看。我想問你,你局長姓什麼?”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艙裡一無所有,且聽我喊他為“同年”,從鄉音中得到了點快樂,便用著小孩子似的口音問我:


    “你到哪裡去,你從哪裡來呀?”


    “我從常德來——就到這地方。你不是梨林人嗎?我是……我要會你局長!”


    那關吏說:“我是鳳凰縣人!你問局長,我們局長姓陳!”


    個踫到的原來就是自己的鄉親,我覺得十分激動,趕忙清他進艙來坐坐。可是這個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約以為我是個什麼代表,一種身份的自覺,不敢進艙裡來了。就告我若要找陳局長,可以把船泊到中南門去。一面說著一面且把手中的粉筆,在船篷上畫了個放行的記號,卻回到大船上去:“你們走!”他揮手要水手開船,且告水手應當把船停到中南門,上岸方便。


    船開上去一點,又到了一個復查處。仍然來了一個頭裹青布帕的鄉親從艙口看看船中的我。我想這一次應當故意不理會這個公務人,使他生氣方可到局裡去。可是這個復查員看看我不作聲的神氣,一問水手,水手說了兩句話,又揮揮手把我們放走了。


    我心想:這不成,他們那麼和氣,把我想像的安排的計劃全給毀了,若到中南門起岸,水手在身後扛了行李,到城門邊檢查時,隻需水手一句話又無條件通過,很無意思。我多久不見到故鄉的軍隊了,我得看看他們對於職務上的興味與責任,過去和現在有什麼不同處。我便變更了計劃,要小船在東門下傍碼頭停停,我一個人先上岸去,上了岸後小船仍然開到中南門,等等我再派人來取行李。我於是上了岸,不一會兒就到河街上了。當我打從那河街上過身時,做炮仗的、賣油鹽雜貨的、收買發賣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鋪子皆牽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走得特別慢些。但到進城時卻使我很失望,城門口並無一個兵。原來地方既不戒嚴,兵移到鄉下去駐防,城市中已用不著守城兵了。長街路上雖有穿著整齊軍服的年輕人,我卻不便如何故意向他們生點事。看看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樣子,隻是兵不同了一點。


    我既從東門從從容容地進了城,不生問題,不能被帶過旅部去,心想時間還早,不如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這地方新建築的“芸廬”新家裡看看。那新房子全在山上。到了那個外觀十分體面的房子大門前,問問工人誰在監工,纔知道我哥哥來此剛三天。這就太妙了,若不來此問問,我以為我家中人還依然全在鳳凰縣城裡!我進了門一直向樓邊走去時,還有使我更驚異而快樂的,是我個見著的人原來就正是五年來行蹤不明的“虎雛”。這人五年前在上海從我住處逃亡後,一直就無他的消息,我還以為他早已腐了爛了。他把我引導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給我哥哥已出門,過三點鐘方能回來。在這三點鐘之內,他在我很驚訝的盤問之下,卻告給了我他的全部歷史。原來,八歲時他就因為用石塊砸死了人逃出家鄉,做過玩龍頭寶的助手,做過土匪,做過采茶人,當過兵。到上海發生了那件事情後,這六年中又是從一想像不到的生活裡,轉到我軍官兄弟手邊來做一名“副爺”。


    見到哥哥時,我句話說的是:“家中虎雛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卻回答得妙:“了不起的人嗎?這裡比他了不起的人多著哪。”


    到了晚上,我哥哥說的話,便被我所見到的五個青年軍官證實了。


     


    原載1934年7月


    天津《大公報·文藝》七十四期


     


     


    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我的小表到了七點四十分時,天光還不很亮。停船地方兩山過高,故住在河上的人,睡眠仿佛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喫了我五斤河魚,喫過了魚,大約還記得著那喫魚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這時節業已起身,卷了鋪蓋,在燒水掃雪了。兩個水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話編成韻語罵著玩著,對於惡劣天氣與那些昨晚上能晃著火炬到有弔腳樓人家去同寬臉大奶子婦人糾纏的水手,含著無可奈何的妒嫉。


    大木筏都得天明時漂灘,正預備開頭,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陸續下了河,與宿在筏上的水手們,共同開始從各處移動木料,筏上有斧斤聲與大搖槌嘭嘭嘭的敲打木樁聲音。許多在弔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熱被裡脫身,皆在河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們恩情所結,也多和衣靠著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後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很顯然的事,便是這些人從昨夜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各在那裡支付分上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想到這些眼淚與埋怨,如何揉進這些人的生命中,成為生活之一部分時,使人心中柔和得很!


    個大木筏開始移動時,約在八點左右。木筏四隅數十支大橈,撥水而前,筏上且起了有節奏的“唉”聲。接著又移動了第二個。……木筏上的橈手,各在微明中畫出一個黑色的輪廓。木筏上某一處必揚著一片紅紅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鋼罐煮水。


    我的小船到這時節一切業已安排就緒,也行將離岸,向長潭上遊溯江而上了。


    隻聽到河下小船鄰近不遠某一隻船上,有個水手啞著嗓子喊人:


    “牛保,牛保,不早了,開船了呀!”


    許久沒有回答,於是又聽那個人喊道:


    “牛保,牛保,你不來當真船開動了!”


    再過一陣,催促的轉而成為辱罵,不好聽的話已上口了。


    “牛保,牛保,狗×的,你個狗就見不得河街女人的×!”


    弔腳樓上那一個,到此方仿佛初從好夢中驚醒,從熱被裡婦人手臂中逃出,光身爬到窗邊來答著:


    “宋宋,宋宋,你喊什麼?天氣還早咧。”


    “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開了,你玩了一夜還盡不夠!”


    “好兄弟,忙什麼?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氣早得很!”


    “天氣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後一句話,不過是我的想像。因為河岸水面那一個,雖尚呶呶不已,樓上那一個卻業已沉默了。大約這時節那個婦人還臥在床上,也開了口,“牛保,牛保,你別理他,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熱被裡去了。


    隻聽到河邊那個水手喃喃地罵著各種野話,且有意識把船上家伙磕撞得很響。我心想:這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倒應該看看他。且很希望認識岸上那一個。我知道他們那隻船也正預備上行,就告給我小船上水手,不忙開頭,等等同那隻船一塊兒開。


    不多久,許多木筏離岸了,許多下行船也撥了錨,推開篷,著手蕩槳搖櫓了。我臥在船艙中,就隻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激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啞啞聲。河岸弔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濛中銳聲的喊人,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我出到艙外去站了一會兒,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氣逼人。眼看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這裡那裡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高山則直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淡白,無雪處皆作一片墨綠。奇景當前,有不可形容的瑰麗。


    一會兒,河面安靜了。隻剩下幾隻小船同兩片小木筏,還無開頭意思。


    河岸上有個藍布短衣青年水手,正從半山高處人家下來,到一隻小船上去。因為必需從我小船邊過身,我把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寬臉,鼻子短,寬闊肩膊下掛著兩隻大手(手上還提了一個棕衣口袋,裡面填得滿滿的),走路時肩背微微向前彎曲,看來處處皆證明這個人是一個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地喊他,同他說話:


    “牛保,牛保,你玩得好!”


    誰知那水手當真就是牛保。


    那家伙回過頭來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們的小船好幾天以來,皆一同停泊,一同啟碇,我雖不認識他,他原來早就認識了我的。經我一問,他有點害羞起來了。他把那口袋舉起帶笑說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嗎?我這裡有核桃,你要不要喫核桃?”


    我以為他想賣給我些核桃,不願意掃他的興,就說等等我一定向他買些。


    他剛走到他自己那隻小船邊,就快樂地唱起來了。忽然稅關復查處比鄰弔腳樓人家窗口,露出一個年輕婦人鬢發散亂的頭顱,向河下人銳聲叫將起來:


    “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


    年輕水手向弔腳樓一方把手揮動著。


    “唉,唉,我記得到!……冷!你是怎麼的啊!快上床去!”大約他知道婦人起身到窗邊時,是還不穿衣服的。


    婦人似乎因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領會,有點不高興的神氣。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說著,嘭嘭的一聲把格子窗放下了。這時節眼睛一定已紅了。


    那一個還向弔腳樓喃喃說著什麼,隨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隻深棕色的小貨船。


    我的小船行將開頭時,那個青年水手牛保卻跑來送了一包核桃。我以為他是拿來賣給我的,趕快取了一張值五角的票子遞給他。這人見了錢隻是笑。他把錢交還,把那包核桃從我手中搶了回去。


    “先生,先生,你買我的核桃,我不賣!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弔腳樓指了一下,話說得輕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麼多,還有栗子、干魚。還說了許多痴話,等我回來過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種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錢,皮箱上正擱了一包煙臺蘋果,我隨手取了四個大蘋果送給他,且問他:


    “你回不回來過年?&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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