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覺得自己是在慈悲與虛無之間同時走了兩條路。出於對人的境遇之理解與普遍同情，我既無法拒絕以慈悲之心觀世，又不得不承認生命在本質上的虛無。後果是，作為習慣逆來順受的寫作者，我漸漸丟失了憤怒的能力。而眼中所見，是每個人背負著一條沉重的木船走在人海，這樣的景像既荒謬十足又讓人深感無能為力。 ······ 於生活而言，虛空倒也不是全無好處。很多時候它甚至能以某種隱秘的方式護佑眾生。試想，當我們深陷生活的谷底，想到世事皆空，這種虛無感或多或少會給人帶來安慰。無論你我怎麼相愛，星光都會暗淡，月亮會一個接著一個落下，繁花會在無風無雨的橋邊枯萎。我們這點偶然的野生的哀傷，在此世界仿佛不值一提。 活著是一個靈魂上坡，身體下坡的過程，不用認真回想，疾病便以一種頓悟的方式告訴我過往生活哪些是值得過的，哪些完全是虛擲光陰。而在活著還是死去，這一終極問題面前，費力去討論自己活得是否完整變得不再重要，更不要說人生也不可能完整。就像此前我在詩中曾經寫到的，你是你的滄海一粟，你是你的萬千可能之一種。 ······ 也許本詩集的出版和想做一個完整的人有關。我希望自己的文字不僅是理性的，還要是詩性的，我想在評論之外找回詩歌。而現在，我更傾向於在詩歌之中找尋自己存在的意義。 雖說生活多艱，但在我來到人世時，大地準備好了糧食和蔬菜，日月準備好了白天與黑夜，還有隨處可用的免費空氣和雨水，甚至包括鍛煉人心的苦難，這一切都已讓我感到富足。更別說作為寫作者與思考者，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先還為我準備好了足夠雕刻心靈、飽含詩意的文字。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更關注人的境遇或人的存在。想起某日醒來，腦海裡突然閃現出，“我詩故我在”，幾個字，又似遇著了某種頓悟。相較於“我思故我在”， 我是寧願相信“我詩故我在”的。當一個人隻是跟著這個世界思考，以期抵達某個正確方向時，說到底他依舊隻是客觀世界的附庸。 而詩歌或者詩性的思維則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也就是為他賦予某種並非完全聽命於客觀世界的主體性。簡單說，是客觀世界創造了人，是人創造了想像世界（然而並不能說是客觀世界創造了想像世界）。前一進程人是客體，後一進程人是主體。 當知為萬物命名乃是詩意的開端。人不是在看見玫瑰的時候有了靈魂，而是在為玫瑰命名的時候。從遠古的神話到有關未來的想像，正是詩意的介入，人類纔有巨斧劈開宇宙無窮無盡的虛無，並將自己的精神之核置於其中。所以，和其他許多藝術形式一樣，當那些短見的預言者歡呼詩歌已死時，我看到正是在詩歌那裡，人類仍舊保有卑微的神性與尊嚴。以我對詩歌的理解，詩歌不是即將死亡，而是永遠不會死亡。隻要人類不亡，則想像必不會亡。這種想像讓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宇宙。而且正如詩人費爾南多 · 佩索阿所言，雖然人終究是要死的，但是，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 而生活也在其不可捉摸的韻律中繼續顛簸不息。想起年少時熱愛詩人雪萊，並將他墓碑上的，CorCordium（眾心之心），視為我的人生起點。幾年前我在英國時還先後尋訪了他的故居與墓穴，甚至不辭勞苦租住在一條以“雪萊”命名的道路邊上。 曾經想著將我的這顆赤子之心交給世人，但是幾十年來發現它似乎毫無用處。詩意之上是魔法。後我不得不宿命般地站到佩索阿的世界，像他一樣孤零零地穿越各自的城市，沉思，眾我之我。在前一部詩稿中，我曾慶幸自己終於找回了詩歌，還將找回鋤頭。隨後幾年間，故土所剩無幾，而我離鄉村已經越來越遠。我不是一個甘於碌碌無為的人，但該死的生活經驗正在讓我確信，除了白駒過隙般地活著，我無法為下沉的世界打撈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