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人生看透了》

張恨水一生寫過數千萬字作品，小說、散文、詩詞、時評、新聞無一不精，其本身是新聞工作者，又走遍中國大江南北，見多識廣，所以，他對人生的感悟既豐富寬廣又透徹犀利。

對於做事，他說——看得定，拿得準，便放手做去。

對於挫折，他說——人生偶然落魄，這是不足恥的事。

對於朋友，他說——朋友之互相利用，說得好聽一點，乃是互助，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做買賣。

對於努力，他說——我自己知道所學的太不夠了，要多讀，多看，多跑。

對於工作，他說——一面工作，一面也就是學習。世間什麼事都是這樣。

他一輩子筆耕不輟，對友人，對家庭，對事業，都勤勤懇懇、孜孜不倦。

看透人生而不消極，歷經世事更知努力，就是張恨水的人生態度！

《別有情調在人間》

汪曾祺說，生活是很好玩的；蔡瀾說，我決定活得有趣；周國平說，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而張恨水，他的生活裡，獨愛“情調”二字。

他說——

“秋天的黃葉，我是*喜歡的，它在不寒不熱的天氣裡，會給予你一種輕松的情調。”

“古廟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麼兩三株高大的楊柳，情調就不平凡。”

“花是不會有什麼味兒的，喫的人就是取它這點兒情調。”

“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很能和環境適合，情調非常之美。”

他在北京、南京、重慶生活多年，對這幾處的城市風情，市井風貌，人間風味，都有較為細致的觀察和感受。看楊柳，賞冰雪，喫烤肉，養菊花，供臘梅，居山谷，聽蟲鳴……生活的美好，盡在其中。

生活還是要有點情調的，願你也能在張恨水的文字裡，感受到生活之美，過得有滋有味，有情調，有情趣，有情致。

未可忽視之電影編劇家

影片的優劣，一半固由於演員的藝術而品定，然而從根本上說，不能不認劇本為有關繫。即如陸潔君也曾說過：“電影事業除人纔資本二者以外，尚有一較此更為重要，而此中人輒忽之者，即劇本是也。凡拍一部戲，費數萬金錢，耗數十人之心血及精神，總要值得。而看影戲者，花券資，耗時間，亦要使他值得。所謂值得者，唯劇本能負此責任。”他對於現今的影界，獨能注意到劇本，已經可算是一個有眼光的人。不過他所注意的，隻是券資和時間，其所見亦未免太不廣了。

我以為劇本所以必要注意的，是因為他於社會的影響。所以劇本的優劣，幾乎就是影片的命脈。但是我們試看看中國以往的出品，其劇本描寫的，十之八九，無非描寫男女間的愛情問題。固然，戀愛亦為社會問題之一種……說到這裡，我不能不歸罪於一般編制劇本的小說家了。因為這些小說家的思想，根本就不配編劇本。他們並不知道什麼叫文學，更不明白什麼叫藝術，隻曉得迎合一般社會的心理，寫些蝴蝶派的小說。影片公司因為他們的小說素來受上海人的歡迎，於是就拿他們的小說來改編劇本。遠者如《玉梨魂》，近者如《空谷蘭》，可憐的閨女，多情的女伶等。其實不客氣地說一句，那些人的思想還是十八、十九世紀的思想，現在若要來表現二十世紀的事實，請問如何能夠適合呢？所以要希望中國電影劇本之改良，便非拒絕那些海派小說家，而請真正的文學家、藝術家來編制不可。

文化入超

歐洲人提到了中國，他們就會聯想到馬可·波羅。可是這一位老朋友的故事，在我們的通行歷史性書上，就很少說著，甚至於根本沒有這回事的記載。而民間故事，也絕沒有一段提到的。馬回國後，在獄中述說的遊歷經過，既是由他人記載出來，自不免不實不盡，當然在他自己，總也有誇大之處。而歐洲人直到現在，還有根據這一點線索，來看中國的，豈不差之甚遠。

讓西人還在《馬可·波羅遊記》裡認識中國，這不能全怪他們淺薄，應該怪我們自己不知道自我宣傳。我國懂西文的人，有一個的毛病，隻知道輸入而不知道輸出，百十年來，中西文化之溝通，我們是入超。以致盡管我們年深一年慢慢認識了世界，而人家還不認識我們。

所以養成這個毛病，其理由有二：其一，以為一切是西洋的好，我們無須輸出。其二，運輸的人自己根本不認識祖國，也沒有和祖國打算，隻介紹出去那種查無實據的王寶釧。於是像荒謬絕倫的那種馬可·波羅影片，我們既未曾予以糾正，還可以於戰後深入大後方的重慶來放映。簡直自己都跟了西人來錯看自己了。

年來我們也處處求世界認識中國，而我們卻忘了拿貨色給人家看。

零碎綢子（十則）

一

人所不欲，不加諸我。我所不欲，自然也不得加諸人。天下之平等在是。

有哲學家出，凡庸之理，便都高深。有科學家出，高深之理，便都平凡。

喫窩窩頭的人，忽然餐頓魚肉。這人好像是快活了，其實他同時得到一種新的煩惱。

每日喫魚肉的人，忽然喫窩窩頭。他必然知道曾做了一個大夢。

夢總是夢。夢醒以後，再又入夢，依然昏天黑地，決不會鎮靜些的。

人換了一個階級，就會換一班朋友。換上升，是我丟了人；望下降，是人丟了我。若是換階級不換朋友，這人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業。

人生出世以後，便是向墓中去。可是走近墓門，誰也不肯說墓門在望。

人生拼命達到欲望的目的，達到以後，又怎麼樣呢？

世上許多人，不肯直接喫禽獸的人，卻間接地喫人的肉。有為他間接喫了人的肉，所以不喫禽獸的來懺悔，這種人是卑劣。

二

對失意人，固然不可談得意事，對得意人尤不可談失意事。就前言之，不過掃興。就後言之，卻有些像乞憐了。

怎樣免除不平？一件東西分開放在那裡，可以任人取他一部分，那就平等了。

自滿，是失敗之母；自謙，是成功之母。

物質文明到了極點，往往令人意志頹廢，所以精神文明，更加重要。

三

歲月干戈裡，山河落照中，耳聞目見，是何景像。

豺狼入室，魍魎當前，低首下心，時時有供人齒牙之虞。我濟南城中同胞，日前非如是耶？

兄弟鬩牆，外御其侮，人人能道之，人人又故犯之，此中國之亡，所以不足惜歟？

投不了班生之筆，追不上祖逖之鞭，恨煞煞煞！

北京梨園，十之七八，已不演戲，雖添一種愁慘之像，然亦令人稍減隔江商女之恨矣。

夕陽下矣，燕子飛來，登樓遠望，我亦不知何以愴然涕下也。

四

一百年後，人成骷髏，二百年後，人成泥土，骨肉筋血，終久還不是我的。田園屋產，哪裡能算我的？蟲蟲世界，我嘆息這一隻一隻的蟲，爭那片刻間不是的我。

人類不如虎豹，也不如鷹犬。虎豹喫人，張牙舞爪，就來喫人，鷹犬要為人殘殺的工具，盡管去殘殺。不像人類，他要戴上一個不得已的面具。

五

欲哭無淚，此是真哭。

天下事值得一哭者多，天下人值得一哭者少。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然而知己在，則死又有憾也。

淡月西斜，萬籟俱寂。我每徘徊不寐，風露滿衣。此時此情，有誰解得？

世道愈惡，佛學愈盛，人窮則轉求解脫以自慰也。承平之世，人生飽食暖衣，則唯情欲之放縱，而不肯事寂滅亦自苦也。

……

六

人生無良好之婚姻，即不能有良好之家庭，無良好之家庭，則我為我猶不能干淨也。故婚姻不良，不如無有。

小不忍則亂大謀，以惡意加人，而令人忍受，非我之福。

無端之興奮，不如長時間之守秩序。

天下不公平者，莫如錢；公平者，莫如死，為錢而死，是求公平於不公平也。

培養天纔，勝於教人用功讀書。

真聰明人大概不會不讀書。但不肯讀不相近之書耳。此事正不必強迫。

能懸崖勒馬者，其事業雖稍挫折，終必有顯著之進步。

七

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報恩未必，負恩或不至於。

閑時栽花，等開時來看。花開時候來栽花，趕不上去，反而掃興。

男子求男子知己，不如男子求女子知己之易。此中似乎有些性的哲學在裡面了。

舊式的丈夫，是妻的糧臺，舊式的夫家，是妻的殖民地。

舊式的妻子，不是把她當菩薩供養，就是把她當畜類看待。總有一方面無人格。

舉世人隻知道將家產傳給子孫，不知道將所以有家產之法傳子孫。

有錢不用，傻。有錢而不會用，更傻。有錢人，傻子多。

聰明人不讀書，容易學壞。讀書而不明理，更易學壞。

科學越不發達，學科學的越沒有飯喫，越是學科學的人沒有飯喫，學科學的越少。中國怎樣會物質文明呢？

中國不是無可為之民，不是無可為之地。隻要十年不打仗，一切就有辦法了。

八、幾個升高落下的古人

高升者，亦即墮落之媒，但未經過者，不易覺悟耳。

秦始皇不欲並六國，當不至二世而斬。

吳王不以勾踐為降虜，當不至為越而亡。

石崇富不敵國，不至殺其身。

韓信不求齊王之貴，當無未央之慘禍。

苻堅無投鞭斷河之雄心，草木皆兵之像何由而來？

禰衡不矜纔，曹魏而外，孫劉均可依也。而乃為豎子所戮。

王莽終其身為相，則謙恭下士之虛偽，人莫得而知。

楊玉環不寵奪六宮，則將軍何至不放過蒙塵輦下之一弱女子。

卜氏輸財，留芳萬古；子房避谷，終其天年。大丈夫須擔得起，放得下。得意而圖再往，風滿不肯收帆，皆傻子也。

劉後主對臥龍先生，言聽計從。而以驕奢淫侈過甚，而卒不免亡國。

馬援，國家棟石也，乃以功高望重，而不免薏苡之冤，況不如馬援者乎？

掌大權，居大位，得善終者，莫如郭子儀、曾國藩。然唐之忌郭，清之忌曾，亦時時流露。故當時疑郭曾經篡位者，大不乏人。

項羽大小八十戰，戰無不利。而一夕楚歌，一美人而不克保，威力之不足恃，亦有如此者。

傅曰：像以齒焚其身。良然。

千古致富易，守富難。成纔易，養纔難。

九

妒，也是人生羞惡之心，能利用這一妒字，不一定就壞。

讓，是人類博愛之心，不會利用這個字，就是惡德。

愛情自然與臉子有問題，但不是的。所以臉子不好的人，未嘗沒有愛之途徑。

聰明人為精神犧牲物質；愚蠢人為物質犧牲精神。

聚社會而為一國，聚家庭而為一個社會，聚夫婦而為一家庭。婚姻不良，影響國勢，非危言也。

十

紈绔中無通人，冠蓋中無達人，市塵中無雅人，儒林中無真人，山林中無學人，我欲得一友，我不知於何處擇之。

率真者雖有過，其過出於無心；矯情者雖有德，其德實非本意。

苦海茫茫，回頭是岸。然而千萬年來，幾個回頭者？故人隻見海岸，不見彼岸。

我有一隱事，格格於胸不能去。忽然大解脫，向眾暴露之。於是嗟嘆者有人，糾正者有人，勸慰者有人。而從無人因是不容我也。孔子曰：吾無隱乎爾，敬聞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