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此境風月好  
陳星/文

親情課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兒女  /豐子愷

我成了外公的模特 / 宋菲君

豐家的孩子真快樂  / 宋菲君

外公的鼓勵  / 宋菲君

興趣課

教養孩子的方法很簡單。教養孩子隻要教他永遠做孩子，即永遠不失卻其孩子之心

告母性  /豐子愷

四代京劇緣 / 宋菲君

珍貴的速寫本 / 宋菲君

品格課

圓滿的人格好比一個鼎，“真善美”好比鼎的三足……真善生美，美生藝術。

藝術和藝術家  /豐子愷

一封家書  / 宋菲君

素養課

世事之樂不在於實行而在於希望，猶似風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

藝術的效果 /豐子愷

課兒  / 宋菲君

重新拿起畫筆  / 宋菲君

後記  宋菲君/文

此境風月好

         ——宋菲君《豐子愷愛的教育》序

今年是豐子愷先生誕辰120周年。為紀念豐子愷，發揚其文化藝術精神和人格精神，香港、杭州、桐鄉和北京等地都舉辦了不同主題的相關畫展、文獻展，諸多出版社也出版了各種相關讀物，可謂目不暇接。豐子愷一生涉及美術、文學、音樂、書法、翻譯等各個藝術領域，並且都取得了傑出的成就，實可謂不可多得的文化藝術全纔。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讀了他的隨筆後就認為：“我覺得，著者豐子愷，是現代中國像藝術家的藝術家。”對於他的120周年誕辰紀念，我時常在想，對於這麼一位像藝術家的藝術家，如果能有一本像，哪怕是比較像的“藝術書籍”出版，就會更精彩了。

《豐子愷愛的教育》相較於眾多具有紀念意義的圖書而言，我以為就是這樣一本比較像“藝術書籍”的讀物。之所以這樣說，基於一個理由，即此書的編撰方式十分別致。編撰者沒有采用慣常的方式將豐子愷的著述或畫作彙編成冊，而隻是選擇了《兒女》《告母性》《藝術和藝術家》和《藝術的效果》四篇文章，在每篇文章之後，編撰者緊扣主題，輯入了自己的談藝、受教或關於藝術教育和素質養成理念的文字，再配以與各主題相關的仿畫，實可謂獨闢蹊徑，十分悅目。

編撰者宋菲君是豐子愷先生的外孫，自幼熱愛藝術，卻在豐子愷的鼓勵下走上了物理學之路。作為中國科學院研究員，他在科學研究領域成就卓著，並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然而，或許正是兒童時代受到過豐子愷的藝術熏染，他似乎也有諸多的藝術行持，而其中做得較多的就是仿豐子愷漫畫。事實上，世上有許多人在仿豐子愷畫作。我一向認為，摹仿“子愷漫畫”，除了另有用心者外，大多首先是喜愛“子愷漫畫”，或喜愛豐子愷這個人。在這些摹仿者中，一部分從習得其技法、風格後，開始走自己的創作之路；另一些摹仿者，未必有興趣或有時間自己創作，而純粹具有一種紀念、弘揚之意義。菲君先生屬於後一類。他是豐氏後裔，摹仿“子愷漫畫”自有其對先人的特殊感情，亦算是一種藝術上的傳承。他是從事物理學研究的，但毫不誇張地說，他的畫技也已經十分成熟：在“子愷漫畫”的眾多摹仿者中，他的藝術水準是比較高的一位。人們常說，臨畫易，摹字難，可喜的是，他的題書也很有幾分“子愷味”的了。基於仿畫，每當念及豐子愷一生的藝術教育事業，菲君先生也就有了許多出於自身體會的感悟，寫出了不少有針對性的隨筆。輯入本書的文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以為，這些文字恰到好處地應和了豐子愷的四篇文章。書中也有部分仿畫是與豐子愷幼女豐一吟合作的，用菲君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這本書裡還有我和小姨豐一吟合作的二十餘幅作品，小姨寫‘詩堂’，由我畫畫，這也是豐家第二、第三代合作的的作品。”此言甚得要領。美術專業出身的豐一吟，其“仿先父遺作”（少數作品自創），畫技純熟，頗具子愷風韻，獨具藝術價值和文化意義。作為豐家第三代的宋菲君與作為第二代的豐一吟的合作，也是本書的一大亮點。

我與菲君先生見面不多，卻時有通信。他的為人質樸和對學術的追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蒙菲君先生不棄，命撰序言，寫下以上文字，表達我對此書的歡喜和對豐子愷及其後人的尊敬之情。“此境風月好”——這是今年我為杭州“豐子愷誕辰120周年回顧展”取的展名。我以為，此書亦已達到風月獨好的意境了。

杭州師範大學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    陳 星

01- “課兒”



豐家有“家學”的傳統，形像地稱為“課兒”。

所有的孩子在上小學前都要參加“課兒”，也都喜歡這個課程。上學後，在課餘時間和周末繼續學習。在桐鄉緣緣堂，嘉興金明寺弄，在抗戰逃難路上，在富春江的船上，在桐廬、武漢、長沙，在桂林泮塘嶺，在貴州遵義湄潭浙大宿舍，在重慶沙坪小屋，在杭州裡西湖靜江路85號，在上海陝西南路日月樓……，“課兒”始終在進行。

“課兒”由外公親自教授，孩子們既是兄弟姐妹、舅甥、又是同學。年長的兒女還

擔任TA（助教），給年輕的孩子輔導。我是豐家的長外孫，曾長期生活在外公豐子愷身邊，直到十八歲考上北大物理到北京讀書，我有幸親歷了外公家的“課兒”。“課兒”的特點是“養成教育”，外公的養成教育尤其重視對後輩“綜合素質”的培養，正如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一個人永遠都不要把專業知識的學習放於首位，要立足於人的一般能力的提高。”愛因斯坦所說的“一般能力”，正體現了綜合素質。

“課兒”既有“基礎課”又有“專業課”。在基礎課中講授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學習外語。又根據孩子的特長和興趣愛好，創造條件讓孩子學習音樂、美術、京劇等等，接近於“專業課”。

外公的文學修養非常厚重，他把中國古典文學作為“課兒”的必修課。上中學時我每周去外婆家，外公先讓我背上周學的古文詩詞，再教新課。詩詞一般每周教20首左右，古文學一篇，由外公親授，取材很廣，包括《詩經》《蘇批孟子》《古文觀止》《古詩十九首》《古唐詩合解》《白香詞譜箋》等，從《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學到到王勃《滕王閣序》的“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母親手頭有一本外公用復寫紙手寫的詞選，題材廣泛，收錄了李後主、溫庭筠、晏殊、晏幾道、範仲淹、柳永、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黃庭堅、姜白石、李清照、辛棄疾、朱彝尊等的名篇，還收錄一些不常見到的作者的詞，例如佛印禪師、仲殊、花蕊夫人、薩都拉、徐君寶妻的作品。母親說，在抗戰逃難路上買不到書，這是外公給他們寫的教材。可惜這本珍貴的手抄詩詞教材找不到了。我至今還保存著當年外公為我講授詩詞的課本《古唐詩合解》和《唐宋名家詞選》

外公的教學很有特點：

個特點是邊講解，邊畫圖示意。記得學李商隱的七律“此日六軍同駐馬”，學陳鴻《長恨歌轉》“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外公就畫一匹馬，旁邊站著持戟的御林軍士兵，由於圖文並茂，記憶非常深刻。可惜這些畫沒有留下來。

講到杜甫的《詠懷古跡》中寫王昭君的詩“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外公說詩人不用“千山萬壑”而用“群山萬壑”，“群山”是“擬人化”，於是就畫了一些山，當時我怎麼看怎麼像是人，像是王昭君的家人、朋友在送別她。外公的畫
“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喫苦茶”（圖5）中表現的正是這樣的意境。

兒童先發展起來的是各種感覺器官和對事物具體形像的感知，因而，兒童的思維是一種具體形像思維，更傾向於運用信號繫統的感官進行思維，所謂信號繫統包括視覺通道、聽覺通道等。因此，在向兒童傳達知識經驗時，結合具體的形像更有利於他們的理解。

第二個特點就是陶淵明所說的“好讀書不求甚解”，隻講要點、特點和精彩之處，外公的教材並不限於經典的詩詞讀本，有些則出自各種詞話、詞評及《隨園詩話》，有些引自《白香詞譜箋》中詩人詞客的異聞軼事。

有一次遊蘇州，外公講到蘇東坡在蘇州任太守時，佛印禪師曾拜謁蘇東坡。東坡問：“山僧何事謁公候？”佛印隨口回答：“大海終當納細流。昨夜虎丘山上望，一輪明月照蘇州。”這四句正好合成一首七絕，表現了客人不卑不亢和極高的文纔。後來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外公講解徐君寶妻的詞《滿庭芳》：“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徐君寶妻在蒙古侵略者面前大義凜然：“破鋻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裡，夜夜嶽陽樓。”作者甚至沒有留下姓名，但她以死殉情的悲壯故事，令我終身難忘。

有一次外公教我辛棄疾的《賀新郎》“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圖6）。當時我父親也在，外公就和我們議論燕太子丹和高漸離易水送別劍客，荊軻刺秦王的悲壯往事。外公說後人也有別議，他隨手在走廊的小黑板上寫下“勇死尋常事，輕仇不足論，翻嫌易水上，細碎動離魂”（齊己《劍客》）。這四句粉筆書法猶如行雲流水，舒卷自如，令我印像殊深。

圖7所示的則是無名氏的回文詩，銘刻在清朝某人的硯臺上，“從任何一字起或左行或右行皆成一五言絕句。”這些不同朝代、不同作家、不同來源、不同內容、不同風格的詩詞拓寬了我們的視野，增加了學習的興趣。

所有講過的詩詞古文均要求背誦，但並不逐字逐句地講解，外公說以後長大了自會理解。我讀杜牧、李商隱的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小時候隻會背，長大了，漸知人事了，戀愛了，就有深刻的理解。年長以後更有不同的感受。

第三，學的詩詞古文大都是通俗上口、內容精彩的名篇。就這樣，我從小背了許多詩詞古文，《長恨歌》、《滕王閣序》等現在還差不多能背。緊張工作之餘，在出差出國的飛機上，我總是帶一本《白香詞譜箋》，欣賞李後主、範仲淹、柳永、秦觀、李清照、姜白石、朱彝尊的名篇：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郴江幸自繞春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多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

現在，這些詩詞古文已經成了我精神世界、感情世界的一部分，讓我欣賞、傷感、陶醉，使我的心融入這文學的境界之中。

02-外公的速寫本

我是豐家長外孫，從從貴州遵義到重慶、杭州、上海，我曾長期生活在外公身邊，一直到1960年考上北大物理繫。當年我常常在外公身邊看他畫畫，回家後自己也學著畫，怎麼也畫不好。

記得初二時，我寫了一封信給外公，希望向外公學習古文詩詞和繪畫。外公立刻回信：“菲君，你想學古文和畫畫，我一定都教你”。從此，每個周末我去外公家，背完古文詩詞後就向外公學畫，從速寫學起。外公告訴我，“用寥寥數筆畫下初所得的主要印像，為可貴。“漫畫之道，是用省筆法來迅速描寫靈感，仿佛莫泊桑的短篇小說。”記得當時我正在看莫泊桑的《項鏈》。

高二那年外公帶我去杭州遊西湖，看見生意盎然的湖濱，外公當時就畫了下來（圖2-1）。不久，外公依據這幅速寫畫了彩色畫《人民的西湖》，在報刊上發表（圖2-2），讓我親眼看到如何從“用寥寥數筆描寫下來的靈感”演變為一幅著名彩色漫畫的全過程，這真是一個無比生動的例子。



外公送我的速寫本是一本拍紙本，釘在硬紙板上，用細繩繫一根短的6B鉛筆，帶在身邊，將不同的人物情景隨時畫下來作為創作的素材，有幾本速寫本我還保存至今，圖3 是當年我的速寫作品。

於是每周外公看我的速寫本並修改。看到這些初級、稚嫩的寫生習作，外公做了簡單的修改，並經常鼓勵我。記得外公說：“《挑擔》神態不錯；《趕路者》右面的人上下身比例差一點，腳（南方話“腳”泛指腿）的畫法有點像我的畫。”
在速寫《早操》（圖3-8）上，還保留了當年外公修改的筆痕，在另一幅寫生上還留有外公的批注“比例不正確”，。

我是無比幸福的，能夠聆聽藝術大師的親自指導；我又是用功的學生。一面聽講，一面做筆記：

“聽了外公的精闢分析，我得到了如下幾點收獲：畫隨便什麼東西都要看大體看主流。寫生尤其如此。小孩的眼睛位於頭部1/2以下，大人則恰處於1/2處。”

了外公的指導，我的速寫有了進步。小舅豐新枚說我畫的《外公》（圖3-9） “有點像外公。”看了《西湖船工》、《沉思》，外公說：“畫得好點了。”



又一次外公帶我去杭州，在旅館裡外公用鉛筆畫了兩幅《舊時代西湖回憶》的草稿，其中一幅發表在報刊上。





我手裡還珍藏了外公另一冊速寫本，其中有著名京劇演員蓋叫天的像，想必當年蓋叫天也是政協委員，可能是開會發言時外公的速寫。

我的筆記上還記錄著外公的話： “今後應當繼續寫生，使原有的基礎鞏固，在描摹幾幅，學學別人的筆法。以後便可以用毛筆了。毛筆畫深深淡淡，粗細聽便，畫出來的圖必將生意盎然。”

我居然用毛筆畫出幅“仿豐畫”《郎騎竹馬來》，我沒有想到，四十年後我真的開始畫這幅“仿豐畫”。

我向外公學畫一直學到高三，文理分科時聽了外公的建議選擇理科，考上北大物理繫後，功課太緊，就沒有繼續畫畫，直到八十年代纔繼續向小姨學“仿豐畫”。對我而言，向藝術大師豐子愷學畫的過程，是啟蒙，是一段無比寶貴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