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舍得
蔣勛
不同的年齡會有不同的舍不得。
嬰兒時舍不得奶嘴、奶瓶,有人拿走了,就要大哭。
童年時候,舍不得的東西漸漸多了。可能是一種帶奶味的糖,可能是某一個小熊布偶,或者,再大一點,舍不得的是幼兒園一個會唱歌的玩伴。
每個人的舍不得,到了少年時,會有不同的分歧。小學剛畢業,同班一個要好的同學去廟裡做了乩童。廟會的時候看他赤膊上身,用鯊魚骨的長劍打在自己後背。一條一條血痕,背後有廟祝含了米酒,一口一口噴在血痕傷口上。少年剛長成的肉體戰栗痙攣,血痕異常清晰,酒和血混合著流下來。那時候還記得曾經舍不得帶奶味的糖,為失去那顆糖傷心。
但是不能理解了,為什麼口腔裡那種強烈的舍不得不見了。很長的人生裡,一次一次經歷的“舍不得”,當下難忍,一旦過去了,好像突然踩空一腳,夢中驚醒,悵然若失。
我舍不得的少年之初混合著血和酒的身體,戰栗和痙攣的痛,也曾如糖的奶味在歲月中逝去嗎?
慢慢知道,真正舍不得的,竟然是歲月。
奶味的糖,身體上混合著血和酒的痛,都在歲月裡。像一重一重的落葉,化為塵泥,卻不曾消逝。
在歲月中行走,立春、雨水、驚蟄、春分,總是盼望著看一樹一樹的花開花謝。苦楝花的粉紫,白流蘇像雪紛飛,木棉鮮亮明麗。等到莿桐花的艷紅來了,已是谷雨、立夏,接著就是小滿、芒種。
芒種是《紅樓夢》裡少女跟花神告別的日子,把彩線繡的馬車繫在花樹上,有千萬種舍不得。黛玉這一天唱了《葬花》:“花謝花飛飛滿天??”
立秋以後,我常在河岸邊行走,白露、秋分、寒露、 霜降……欒樹黃花落後紛紅的莢果,一片一片飛起的芒花,是兩千多年前就在舟子口中詠唱的“蒹葮蒼蒼,白露為霜”的季節。歲月如斯,他有多少的舍不得,在水上 “溯洄”“溯遊”,悵然若失。
青年歲月,花開爛漫,舍不得的也隻是一季一季的繁華。
一直記得晏幾道《小山詞》裡的句子:“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晏幾道有許多舍不得的春天。這幾年常在小雪、大雪時節去北國看繁華落盡的潔淨空白。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歲月逝去,繁華逝去,可以很安靜看雪片飛落,小寒、大寒,在很多舍不得與舍得之間,會讀懂口腔裡還眷戀奶味之糖時讀不懂的“晚來天欲雪”。
我們舍不得,或舍得,歲月都這樣日復一日。
庚子年有大疫病流行,死亡,驚慌,恐懼,與親愛者訣別,或許會對舍得與舍不得有更多一點領悟。
漫漫長路,即將辛丑,合十敬拜歲月,眾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