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美已忽忽四年半了。客中歲月,賴以自遣的是閱讀與寫作;得以與朋友們互通情愫的是彼此的作品在報上見面。這就是我迄未停筆的主要原因。
在《玻璃筆》小品文集出版之前,我將一些較長的篇章抽下暫時保留。一年多來,又陸陸續續寫了若干篇,乃得以再結集出書。能有此小小成績,固不敢沾沾自喜,卻不能不感謝各位主編先生的催稿,與好友們的殷切關注與鼓勵。
我雖身處海外,卻經常收到年輕讀者與小讀者的來信,幾乎每一封都告訴我,喜歡看我寫童年時代的故事。我也確實有懷念不盡的往事,寫不完的童年故事。
有人說緬懷往事是老的像征。我卻覺得念舊事的那一份溫馨,使我回到童年,使我忘憂、忘老。也使我更有信心與毅力,面對現在與未來。因為我仿佛覺得,當年愛護我、教育我的長輩親人,仍時刻在我身邊。
為了珍惜這一份心情,我決定以本集中的一篇《青燈有味似兒時》為書名。
在本集出版前夕,當我看校樣重讀《三十年點滴念師恩》與《一回相見一回老》二文時,不免感觸萬千。因恩師逝世倏將三載,敬愛的沉櫻姊那時正臥病醫院。我曾多次想打電話向她慰問,哪怕隻聽到她低微衰弱的聲音叫一聲“琦君”都是好的。但因生怕引起她心緒的顛簸而怏怏作罷。有一回打到她家中,思明夫婦在醫院,是她孫女文琦接的電話。問起奶奶的病況,她無奈地說:“還是那樣啊!”我立刻感到與沉櫻姊早已是咫尺天涯,隻得悵憾地掛上電話。
在寄出校樣不久,就收到思薇、思明電話,告知我他們的母親已告別人間。思薇說,不久前她喜見母親曾一度清醒,並能被扶起床來,坐在輪椅裡推出戶外觀賞早春來臨的景像。她手捧兒女們特地為她買的美麗鮮花,心神愉悅地微笑著贊賞。看去病情似有轉機。思薇嘆息說:誰知好景隻曇花一現呢?沉櫻姊原是愛花的人,在芬芳的花季中,她聞著花香,安詳地去了。她是在夜深睡夢中靜悄悄地離去的,未曾驚動任何人。
她久病纏綿,這樣的不辭而行,對她來說,未始不是解脫。可是兒女們總以不能挽回慈親的健康,使他們得以菽水承歡為恨。在我們老友心中,悲傷的是想和她再說聲“一回相見一回老”都不可得了。
回想在臺北時,每次我的作品在報上刊出,她都會很快打電話來予我以贊許。一再地說:“寫吧,多寫吧,腦子是不會衰老的,筆是愈用愈靈活的。”我來美以後,每有新書出版,都給她寄去。可是她已體力漸衰,接到書,在電話中也無法與我長談了。後一次我去思明家看她,她告訴我目力衰退,隻能看看題目,不能看內容的小字了。現在呢?她對世間一切都已一瞑不視,不必要懊喪目力不濟了。可是我緬懷舊日與她言笑晏晏的情景,焉能免垂老失知音的悲痛呢?
現在新書即將出版,叫我如何寄到沉櫻姊手中?
我於心中默默地向沉櫻姊祝告:由於您的期許,我會執著地繼續寫下去。因為我相信您的話,“腦子不會衰老,筆是愈用愈靈活的”。
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