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對《紅樓夢》的研究,可以說是始於對作品的捺字點數,事情的起因,是陳炳藻先生1980年6月在威斯康星大學召開的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那篇《從詞彙上的統計論〈紅樓夢〉的作者問題》認為,《紅樓夢》的後四十回也是由曹雪芹所寫。這個結論與大家閱讀《紅樓夢》的感受相異,而且胡適與魯迅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就已作過考證,結論都是後四十回並非出自曹雪芹之筆,幾十年來人們一般也都接受這兩位大家的主張。可是陳炳藻先生的“新論”是借助於計算機的統計,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計算機在國內還是一般人接觸不到的稀罕物,當時報上又以“計算機闖入大觀園”之類的標題作宣傳,人們一下子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對後四十回為何人所作的問題也變得疑疑惑惑,要知道這次出場的是大家當時還感到比較神秘,且又屬於高科技的計算機,仿佛是它將後四十回的著作權判給了曹雪芹。
得知這一消息時,我還是復旦大學數學繫的學生,也上過與計算機相關的課程,因此知道計算機的運算,其實是依賴於操縱者編制的程序,因此在探討陳炳藻先生的“新論”是否靠譜時,計算機並不是需要質疑的對像,問題的關鍵在於研究者的設想及其操作的手段。閱讀陳炳藻先生的論文,發現有幾個要害處難以令人信服,其中包括母體與樣本的設定,以及統計時隻從《紅樓夢》中抽取了6萬字,檢驗的指標也隻有14個等等。
1982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以庚辰本為底本且與諸本校勘的《紅樓夢》,這對從語言學角度作統計提供了可靠的版本。1983年,我開始了對《紅樓夢》的統計工作,統計對像是全書的72萬餘字,而非6萬字,檢驗指標近80個而非14個,其中包括虛字、句長與作者習慣使用的專用詞彙。這項工作歷時一年多,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在對《紅樓夢》捺字點數。計算機在國內開始普及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我在八十回年代初時的統計隻能靠手工操作。步工作是點清作品各回的字數。次點完不放心,又作第二次復校。如果某回二次點數結果不一致,那就得點第三次乃至第四次。準確地掌握了作品各回的字數後,第二步工作是點清各虛字在各回中出現的次數,以便計算它們各自的出現頻率。這一步操作得十分小心,因為同一個字,在不同的語言場合字義會發生變化。如“的”通常是虛字,但在“有的放矢”等場合,它卻是實字;又如“了”通常是虛字,但在“一目了然”等場合,它也是實字,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許多。點數本來就是煩瑣的拼耐心的事,再加上不斷地要做字義判斷,其進度當然快不了。其實,就是使用計算機統計,它確可很快就告訴你有多少個“的”字或“了”字,但要從中篩濾出實字並剔除,還是得靠人工判斷。關於句長的考察也是由手工完成,作品中各回有多少句,不同長度的句子各有多少,要得到這些數據,同樣無法越過捺字點數的環節。
經過一遍又一遍的點數,我對作品的語言風格也越來越熟悉,這時有些念頭會突然在腦海中閃過,提醒自己應作深究。這些念頭怎麼會冒出來的,我至今沒弄明白,也許是點數次數多了,自然產生了語感的緣故。譬如對“索性”這個意思的表達,我突然感到前八十回是用“越性”這個詞,隻有後四十回纔用“索性”。為了驗證這一感覺,就需要將《紅樓夢》從頭到尾再查檢一次。結果發現前八十回確實在用“越性”,偶爾也出現了“索性”。庚辰本源於己卯本,將兩者作比照,可發現那偶爾出現的“索性”是過錄者的筆誤。又如前八十回喜歡用“越發”一詞,但在後四十回裡,同樣意思的表達卻是用“更加”一詞;前八十回一般用“纔剛”一詞,而後四十回裡卻是用“剛纔”。甚至“髒”字的使用,前後兩部分也有明顯差異,在前八十回裡,就連尊貴的王夫人或清雅的林黛玉也難免有時要說個“屁”字,而那些婆子或丫鬟開口時,一些很不文雅的“髒”字有時就會直闖讀者的眼簾。後四十回的作者似乎很不屑於使用“髒”字,在那二十多萬字裡隻出現過兩次,而且相對來說還較文雅。一次是賈政在氣急之中罵了聲“放屁”,一次是賈璉引用了“大蘿卜還用屎澆”這俗語。諸如此類的用詞差異發現了27種,而對每次的發現都需要將《紅樓夢》查閱一遍以證實。
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紅樓夢》也查檢了百餘遍,根據獲取的約2萬個數據,可以對作品的語言風格作數理定位。後的結論是:將作品前八十回均分為A、B兩組,它們的語言風格完全一致,確為一人所寫,後四十回定義為C組,它的語言風格與A、B兩組有明顯差異,應非出自曹雪芹之手。若將後四十回按順序均分為C1與C2兩組,那麼C1組的數據有向A、B兩組靠攏的趨勢,而C2組的數據則是更為遠離,這表明在81回到100回之間,當含有少量的曹雪芹的殘稿。不過運用數理語言學作統計分析,隻能指出殘稿的所在區間,卻無法確定究竟哪些內容屬於殘稿。
從數理語言學角度分析《紅樓夢》的工作結束了,可是我在文學作品意義上對這部作品的關注卻剛開始。先前隻是考慮統計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對《紅樓夢》捺字點數,這一過程反復進行了百餘遍後,對這部文學巨著已是異常熟悉,一些情節或細節的描寫經常會在腦這縈繞,更有趣的是,書中的內容會自發地在腦海中越出情節線索作串聯、歸並之類的組合,冒出一些以往人們似不曾關注或研究的問題。譬如說,賈雨村是書中壞的人之一,可是曹雪芹為什麼偏偏要安排他去當林黛玉的老師?讀者厭惡的人物與偏愛的人物怎麼會形成這種奇怪的組合?與此相關聯,因貪酷而被革職的賈雨村又為何偏為林如海所賞識?又譬如說,賈蘭尚屬年幼,父親又早就去世,賈母與賈政憐愛他是情理中事,可是他的親祖母王夫人為何從無這樣的表示?相反,她還將賈蘭的奶媽趕了出去,理由是賈蘭大了,不需要了,而賈蘭的姑媽輩如迎春等人,那些奶媽都還在她們身邊照料呢。作品熟悉後,又會發現一些應有的內容作者卻沒寫,如王夫人與李紈是很親近的婆媳關繫,幾乎每天都有接觸,可是書中卻沒有這兩人的對話,這顯然是曹雪芹的有意安排,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同樣,探春與賈環是同父同母的姐弟,也是很親近的關繫,可是書中也沒有這兩人的對話,作者隻是極其概括地提了一句:探春的秋爽齋“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當然,要認定曹雪芹確實沒寫這些人的對話,都需要將《紅樓夢》從頭到尾再檢閱一遍。
作品的前八十回以一個封建大家族的生活發展為主線,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尤為其中的重要內容。這些描寫具有很強的生活氣息以及立體感,那是因為作者不是單純地隻關注情節的推進,他同時糅合了與此相關的方方面面的描寫,向讀者展示了賈府全方位的生活畫卷。這些內容經常與情節進展似非直接相關,隻關心故事進展的讀者閱讀時,甚至還會將它們自動篩濾。這樣做不會影響故事的閱讀,卻會妨礙對故事內涵的理解,因為那些內容或是故事發生的起因,或是導致故事轉折的潛在因素,或是烘托了故事進展的氛圍,有時甚至參與了故事走向的決定。它們在閱讀時易遭篩濾也可以理解,因為這是諸多種類內容的集合,作者對此又不是作繫統的集中介紹,而隻是視情節進展需要而顯現,故而在作品中是一種零散的狀態,閱讀時也確實容易被忽略。可是對《紅樓夢》十分熟悉之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那些處於零散狀態的內容竟會在腦海裡自行分類組合,成為一個個有序的小繫統。譬如說,作品在敘述過程中,先後涉及到了二十多個管理機構,如總管房(又稱總理房)、帳房、銀庫等等,它們在腦海裡的自行分類組合,就形成了一幅榮國府管理結構圖,有關榮國府管理制度的情形也同樣如此。對這兩者有所把握後就會明白,曹雪芹能有條不紊地展現榮國府的奢華生活,那一套完整的管理機構與制度的支撐是重要的因素。
大概是早年由數學專業出身的緣故,在那些自行分類組合的內容中,我易敏感也感興趣的是數字,其中絕大部分屬於經濟數據。賈府中各色人等都無法脫離經濟而生活,即使再清高灑脫者,也免不了為銀錢所困擾。曹雪芹為各人物結局的設計,須得在賈府經濟狀況由盛而衰的大形勢下方能實現,也正是由盛而衰的轉折,加劇了那些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借用探春的話來說,盡管大家“是一家子親骨肉”,卻像烏眼雞似的相互瞪視,“恨不得你喫了我,我喫了你”;而邢夫人的兄弟邢大舅講得更干脆,那些矛盾衝突的發生,“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書中有些故事就是因經濟問題而發生,有時經濟內容是故事組成的重要部分,不過在更多場合,那些隨情節而來的經濟數據似乎可有可無,它們的整體也呈現為離散狀態。《紅樓夢》畢竟是一部文學作品,書中經濟數據的提及完全服從情節發展的需要,若按經濟學邏輯考察,其出現次序有點凌亂,但它們的全體,卻可有如針炙穴位顯示著人體經脈網絡似的功用,借助於對這些數據的梳理與分析,可以勾勒出榮國府的經濟體繫,並考察其發展變化。這一事實提示了理解《紅樓夢》的新思路,書中那些情節的發展變化受到了潛在力量的有力制約,在曹雪芹創作的全盤設想中,有一個完整的經濟體繫在發展變化,它同時還配以一套完整的管理機構與制度,故而作者能采用網絡式的結構展開故事,從而表現各種錯綜復雜的矛盾衝突。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能運用如此高超的藝術手法的作品,《紅樓夢》可以說是的一部。
在曹雪芹的創作中,似乎遊離於情節主干外的描寫還相當多,但是這種遊離狀態隻是表像,它們相互之間以及與情節主干之間其實有著密切的聯繫,隻不過這類聯繫的揭示需要有細心的歸類分析。通過對似乎遊離於情節主干外的方方面面的描寫作綜合梳理辨析,我對這部文學巨著有了自己的理解,對一些易被忽略的方面較為關注,對一些問題作出了能自圓其說的解釋,其中有不少就是圍繞這部作品中的經濟問題而展開。有些見解曾先後發表於報刊,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李俊先生與我商議,能否就經濟專題撰寫一部關於《紅樓夢》的書稿,我也很樂意能有機會,將閱讀這部作品的心得體會作一次較繫統的梳理總結。在我看來,曹雪芹筆下的情節發展是一個大繫統,而我比較關注的許多內容,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這個繫統的“邊角料”。這些邊緣狀態的細節描寫在書中以零散狀態呈現,可是將它們從大繫統中抽取出來作歸類分析,卻也可形成一個新的專題性的繫統。這是整個大繫統中的子繫統,它與大繫統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將這兩者時時作對應考察,子繫統的性質方能顯示得更為清晰。本書就是依循這一原則而寫成,而對作品,特別是對那些似乎遊離於情節主干外的描寫的熟悉,是本書能夠成稿的前提。若要追問此“熟悉”的由來,那就又回到本文開始時所說的捺字點數的統計工作。一部《紅樓夢》被捺點了百餘遍,這其實也是那些情節、細節以及人物的言行等等反復地向腦海中灌輸的過程,其結果便是那“熟悉”的形成,盡管此時我的本意並不在此,而隻是想獲取相關的數據。當年統計的“副產品”,成了今日研究的基礎,這是自己先前未曾想到的。為此,我在本書後附上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所寫的兩篇論文:《從數理語言學看後四十回的作者》與《“〈紅樓夢〉成書新說”難以成立》,既是想以此說明本書的分析闡述為何隻取材於《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同時也算是對三十多年前那場研究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