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怯者

晴朗的傍晚，天空金燦燦的。 夕陽悄悄地染紅了靠近地平線的一道旗狀雲。 山手小城迎來了它的秋天。

他腳步匆匆，那群在路上跑來跑去的孩子顯得十分聒噪。 秋日的夕陽就要落下。 在這逐漸黯淡的餘暉下，孩子們抓緊

晚飯前的最後一點點時間，像一群號叫著的蝙蝠在人群中肆意穿梭。 為了不被撞個滿懷，他需要猛地停下急行的步伐，有好幾次都險些栽了跟頭。 從他身邊跑過的孩子們完全沒有要避開他的意思，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隻顧著身後追來的同伴。 這種自私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行為舉止，在他看來格外可惡。 他從孩子們打鬧追逐的旋渦中見縫插針地穿過，不斷加快腳步。

走到距離他要去的地方大約百米的時候，他忽地意識到那群吵吵鬧鬧的孩子們已經遠遠消失在了身後。 周圍清清爽爽一片寧靜。 他向不遠處望去，遠處有一群男孩女孩，二三十人，但他們隻是扎堆聚在路邊的樹籬旁，像是在聊著什麼，並沒有在路上跑來跑去。他們玩的大概是不需打鬧的遊戲吧，正安安靜靜地沉浸其中。 從旁經過時，他一直盯著孩子們看，可孩子們卻沒有一人注意到他。 他松了一口氣，又匆匆繼續 向前走去。 草鞋的鞋尖蹭在灑水後板結變硬的路面上，咯咯作響。

那群孩子的斜對面有一間裝著柵欄門的平房，房前停著 一輛配送牛奶的人力車。 漆成水藍色的貨箱側面寫著“精乳社”三個醒目的紅色大字。 他雖然急著趕路，但那行紅字太 吸引眼球了，他不由得側目看了幾眼。 越過人力車的車把，他 隱約看見了一雙孩子的腳。 那孩子似乎正背靠人力車的車身 站著。

然而他還是很快又把目光對準了正前方，加快了腳步。 當走出去八九米的距離時，他聽見“啪嗒”一聲，像是掛鉤崩 開的聲音。 他下意識回頭望去，正好目擊到了一起無心之失。 他愣在了那裡。

雖然他並未看到這兩三分鐘發生的事情的全部過程，但是在他駐足回首的瞬間就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他從人力車旁邊經過時，那孩子把身子靠在人力車的前門上，所以越過車把隻看到他的腳。 而這個孩子，可能是平日裡惡作劇太過分了，或是長得不招人喜歡，又或者是太怕生了，總之肯定是受到了其他孩子的排擠。 當時這孩子一定是因為受冷落隻能一個人待著，於是靠在人力車旁邊，孤零零地望著馬路對面愉快玩樂著的其他人。 興許是一個人待著突然覺得肚子餓了，隻是單純想把身子從車上抬起來，不想牛奶箱前門上的掛 鉤偏偏在這時松開了，重重的門壓向了孩子。 孩子在驚訝中 回過頭，用小小的手奮力抵住半開的前門，想要把它推回去重 新關上。 而一旁的他恰恰就在此時停下腳步，剛好看見了這一幕。 那孩子隻有六歲左右，稚氣未脫，穿著一件很久沒洗的 髒兮兮的深藍色單件和服。 衣服並不合身，很短，在這樣一個早秋的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 一張髒兮兮的小臉漲得通紅。 孩子咬著牙把身子抵在前門上，這副模樣在他看起來有些滑稽。 出於些許的好奇，他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這一幕。

門後面抽拉式的三層架子上碼放著大量奶瓶，眼看著那 些奶瓶就要順著傾斜的車廂滑落出來了，可以想像此時門板 上承載著的是怎樣的重量。 那孩子拼了命想把門扇合上。 他嚇壞了，滿臉恐懼，因為這場禍實在太嚴重，又沒法找人幫忙。他必須趁著沒人注意時把這件事解決好。 孩子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這個令人揪心的場面大概持續了不到三十秒吧。

顯然，小孩的力氣是無法支撐那扇門的。 他感到這樣下去事態很快就可能惡化。 有一個瞬間，他因為好奇心作祟甚 至忍不住想返回去幫幫那個孩子。 但是，一方面他想到在趕 過去以前牛奶瓶可能已經從箱子中滾落；另一方面，又想到聽到響動的孩子們會過來查看，對面左鄰右舍的人也會從窗戶 裡探出頭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和這個孩子會一起遭受不明就裡的人們好奇的眼光的審問，他就頓時感到渾身不舒服。 正在他如此思前想後，還未等付諸行動，門已被無情地擠開了一條三四寸的小縫。 短短一瞬，裝滿牛奶的玻璃瓶就像長了腿的活物，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 瓶子掉落在地面上發出 聲聲脆響，一個接著一個或是綻裂破碎，奶液四濺，或是隨地翻滾，散亂一片。 那孩子……起初還是相信自己隻要努努力就能順利解決問題的……此時已慌了神，緊撐著的雙手更加了一把勁，結果把自己的身體帶著向前傾去。 正是這一下令他功虧一簣，孩子的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一側的門板也立刻徹底打開了。 牛奶瓶借勢奔湧而出，砸在孩子的胸口上，滾落一地。 乳白色的液體在孩子的上襟和地上流淌、擴散開來。

事已至此，一直旁觀著的他的心態再次發生了變化。 對那孩子孤立無援的同情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隻是饒有興致 地觀望著牛奶瓶瀑布般叮叮當當地滾落。 事實上，看到不遠處發生的那些滾動、聽到那些聲響，一種惡魔般的愉悅感在他心裡油然而生。 那是人類對毀滅一事產生的荒誕奇妙的興 致。 眼前這副光景雖說不上壯觀，但也足以勾起他心中的這 份興致。 再激烈一點！ 讓所有的瓶子都一起摔到地上！ 讓一切都碎成齏粉……

果然，這一幕終於還是發生了。 前門猛地大開，三層架子 像長長吐出的舌頭，在地上延伸開來。 滿當當地堆在架子上的牛奶瓶破的破，碎的碎，堆成小山散落在地面。 瓶子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得超乎想像。

就連他也被這聲巨響嚇了一跳。 再看那孩子，早已不管不顧地跑到十幾米外了。 看樣子那孩子是想趁著別人還沒聽到那恐怖的聲響以前，趕緊跑進自己家裡。 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他的目光被地上堆積如山的玻璃瓶和流淌成河的牛奶奪去的一瞬間，路對面圍成一圈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也被嚇了一跳，一起向配送車的方向看去。 逃跑的那孩子也被身後嘈雜的巨響嚇得獃若木雞。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處可逃、避無可避了，也許是想要再次嘗試彌補自己的過錯，那孩子一路小跑著又回到配送車跟前，默默地站在那裡。 他不安地望向其他孩子的方向，然後又手足無措地回過頭來看著成堆的瓶子。 在他看來，雖然那孩子又折回了原地，但其實並不知該如何應對，隻是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

聚集過來的那群孩子遠遠地就把那個孤身一人的孩子團團圍住，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孩子特有的、毫不掩飾的殘酷

表情。

這群孩子在短暫的相互交談過後，其中一人露出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樣子高聲叫嚷道：“不好啦！ 不好啦！”

隨後，一旁的孩子們也一同扯開嗓子，發出惡意的吶喊： “不好啦！ 不好啦！ 有人干壞事兒啦！ 但可不關我們的事哪！” 孩子們究責問罪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就連小城傍晚時分的空氣中彌漫著的那股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令人焦躁不安的 聲音，也淹沒在這高亢的叫喊聲中了。

那孩子短暫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不情願地蹭著步子來 到配送車的旁邊。 看來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了。 他沒有哭，落寞地站在那裡。 圍住他的那群孩子慢慢逼近，用嘲笑的眼神肆意鞭打著他，惡意滿滿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孩 子隻有六歲。 對他來說，這樣嚴重的過失定是完全無法想像 的大禍。 孩子的手背下意識地抬到了眼前，但即便如此，驚慌 失措中的他還是忍著沒哭。

一直心硬如石、默默地站在一旁的他，覺得再也不能繼續 沉默下去了。 不知不覺間從肩膀到雙手用著力，咕的一聲咽 了口唾沫。 就在這時，周圍鄰裡的大人們都衝了出來，用驚詫 的目光來回掃視著配送車和那個可憐的孩子，但是好像並沒

有一個人想要出面處理。 大人們臉上滿是不想自尋煩惱的神情。 看到這群人的丑態，他不由火上心頭，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把站在那裡的人統統暴打一頓，藐視那群目瞪口獃的大人小孩，盡情痛罵一番。

 “混賬東西！ 一群木頭！ 懦夫！ 就算這孩子平時愛搞惡作劇，你們覺得現在他是在搞惡作劇嗎！ 動動腦子好好想想！ 這麼小的孩子能干出這種惡作劇嗎！ 他多可憐啊！ 這隻是個意外！ 我剛剛在那兒一五一十地全都看到了！ 這群蠢貨！ 還不快去把配送員叫來！”

他在腦海中描繪著這一幕，但是現實中他隻是畏縮在一旁，雙手直哆嗦，臉色發白，僵立在原地，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 衝出去。

“走開！ 一邊去！”

一聲呵斥傳來。 聽這聲音應該不是出來打工的學生，而 是純粹的體力勞動者，身材魁梧壯碩。 配送員恨不得要掀翻 兩三個小孩似的，怒氣衝衝地撥開人群。

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是令人窩火的可憎之事。 配送員一定會十分惱火。而那個不敢哭、嚇得發抖的孩子一定會被立在一旁自傲自大的眾人告發吧。 配送員一定會怒不可遏地抓起那孩子的衣領，隨意推搡發洩怒火吧。 突然聽到那個孩 子號啕大哭起來，旁人隻是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這一幕……他必須行動了！ 他必須站出來，為孩子辯護，平息配送員的怒火。

但實際情況又怎樣呢？ 隨著事情變得愈發嚴峻，他已經沒法再看下去了。 他下意識地別開了視線，與此同時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牽引著他的雙腿，向著前方匆匆逃去。 他在心底雙手合十不停地乞求著寬恕，甚至沒有意識到走過了頭。他隻是沒頭沒腦地一個勁兒走著，仿佛隻有這樣纔能幫到那個孩子。 就這樣，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不停地走著，心中怒火燃燒。

“你這混賬！ 懦夫！ 卑鄙小人！ 說的就是你！ 你要還算個男人，趕緊回去！ 能證明那孩子無辜的人隻有你了！ 但是……你卻一點都不想回去嗎？！”

他怒斥著自己，卻頭也不回地朝著一個方向繼續走著。 想到現在那孩子可能正在被大耳光扇著，他下意識閉上雙眼，滿臉痛苦地咬緊牙關。也不管街上還有沒有人，他的雙臂緊緊抱在胸前，上身向前傾斜，快要摔倒了。 他忍不住，快要哭出來了。 他漫無目的地越走越遠，把那個可憐的孩子遠遠地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