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薔薇會

一

蒸汽火車緩慢地駛過深夜的賓夕法尼亞的山區，鳴著汽笛。車上乘客很少，大部分都在打盹睡覺，少數人借著昏暗的車燈看報紙。安迪蜷在兩節車廂之間的角落陰影裡，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一件行李。
他手中握著的紙條還在，上面寫著一串英文地址。
剛纔他發瘋一樣從一節車廂逃到另一節車廂，撞醒睡覺的人，匆匆忙忙說一句對不起又繼續跑，為的就是找到這樣一個地方。這兩節車廂之間的門鎖是壞的，可以推開跳下去。
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這是他後的希望。

遠處有沉重的腳步聲。
他們穿著長風衣，豎起的領口遮住了臉，手裡拿著消音槍。維森出了大價錢請這些殺手——他們專業、冷靜、低調，知道如何在人群中無聲無息地把目標干掉。
安迪能想像歐文·維森知情後發怒的臉，冷得能結上霜，碧綠色眼睛瞇起來，抿著嘴唇，一點表情也沒有。歐文曾經說過，捏碎一個叛徒的脖子，要像捏碎一顆山核桃一樣，不用心慈手軟。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如果不能親自用槍抵住自己的腦袋扣響扳機，他很樂於花錢請別人做。
安迪心算著時間和火車漸漸減緩的速度，試圖用數學公式尋找時間點。當腳步聲出現在車廂門口的一瞬間，他深吸了口氣，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肩上的槍傷在結痂，動起來有撕裂的疼痛。
他聽到身後的槍聲，子彈就打在身旁的岩石上。
從他跳下的那一瞬間開始，火車開始轟隆隆加速，殺手們無可奈何地留在了車上。他的計算從來不會出錯，在華爾街如此，現在也如此。
這是美國西部的一個山區，山岩陡峭，遠處懸崖上有一座小旅館。亞麻布的床單很粗糙，橡木家具都是陳舊過時的款式，門牌號和他手中紙條上的地址一模一樣。從旅館的窗口望下去，下面是黑黝黝的懸崖。
安迪很喜歡這裡。到了這裡，就意味著自由。
明天天亮他就要離開這家旅館，像每一個旅人一樣融入這片山區，找個村落居住下來。劈柴，放牧，忘掉過去的那段感情，和一位當地姑娘結婚。
永遠逃離歐文·維森這個魔鬼。
永遠地……
“噔噔，噔噔！”
安迪的身體忽然繃直。很有禮貌的敲門聲，不輕不重，敲三次，停一次，不會是旅館接待的男孩。這種敲門方式非常耳熟，他聽過一萬遍。不，不可能，歐文不可能找到這裡！就算他找得到，也不可能親自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有自己的公司要經營。不可能是他！
門鎖並沒有扣牢，能夠輕易推開，站在門邊的人隻能看見一個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的剪影。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上，永遠都是那麼筆挺的西服，單手提著一隻長途旅行用的手提箱，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把槍，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消瘦。
完了，安迪想。
門口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安迪沒有看懂。
他隻是站在窗邊，望著下面深黑的懸崖，然後閉上眼睛，心想還剩一個選擇——跳下去。身體翻過窗戶的瞬間，他聽見槍落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歐文跨過房間快速向他跑過來，但是一切已經晚了。
安迪想，開始遇見歐文·維森，是在哪裡呢？
——薔薇會。

二

1925年，安迪在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繫混到二年級。那時世界戰爭已經結束，生活平靜，工業發達，人們生活富足，隨便去證券市場買進一隻股票就可以賺錢，從來不用擔心股市走得過高。
他每天就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不去上課，也沒什麼朋友，成績單上一直是C。 
“他就是安迪·威廉，每個周末都去紐約賭場消遣，後來被賭場老板列入了黑名單。”
“啊，他還寫過一篇論文，說數學可以預測股市——結果被教授打了不及格。聽說他竟然想申請加入薔薇會。”
“薔薇會？就是那個隻有天纔纔能加入的薔薇會？”
安迪聳聳肩走過去，裝作沒聽見，在教學樓裡一間沒人的自習室坐下來，翻看學校每年出版一次、落滿灰塵的《數學年刊》。
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不過並不在意。以前他總是每周末坐一小時的車去紐約賭場，站在轉盤和老虎機前面計算概率，花為數不多的錢，贏自己下一周的酒錢。後來幾家賭場都把他列入了黑名單，安迪無事可做，隻好回到自習室看論文。
在這裡，他遇見了C。
每周日下午三點整，會有一個金發女孩提著裝點心的野餐籃，從自習室外的白色拱形走廊下走過，正好經過這扇窗戶。那個年代很少有女孩穿短裙，也很少有女孩有那麼藍的眼睛，當安迪注視著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時，就覺得自己在注視一首葉芝的抒情詩。
安迪給她取名字叫C。
普林斯頓不招收女生，C來自外校，是薔薇會的助理。常春籐盟校中有很多秘密成立的社團，薔薇會是調神秘的一個。這是一個非常看重家庭背景的社團，很少對外招收新人，每個成員都是各自領域出類撥萃的精英。有句話說，你加入了普林斯頓的薔薇會，就加入了美國充滿權勢的未來。
安迪帶著入會申請表進了薔薇會的活動室，對方挑起眉毛：“我們不接受主動申請。”
“我是數學繫的精英，”安迪把被教授打了不及格的論文放在桌上，絲毫不臉紅，“研究關於用數學預測股市走向方面的……”
他在活動室內轉了一圈，裝作漫不經心：“對了，薔薇會是有一位藍眼睛的助理姑娘嗎？她叫什麼名字？”剛問完，他就被扔出了門。
安迪並沒期望有人看完那篇不及格的論文，破例同意他加入薔薇會，他隻是想找個借口，去問問C的消息，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然而，在他被扔出門的一周後，他接到了薔薇會的會議通知。通知是由C送過來的，這次她走過那條長長的白色拱形走廊時，在自習室窗前停下來，敲了敲玻璃，遞進來一張封了火漆的信封。
“我猜你就是安迪·威廉，你的論文很有趣。為了討論是否接納你入會，薔薇會要特地舉行一次會議。”C微微一笑，淺金色長發幾乎快要融化進陽光裡，“你會參加吧，安迪？”
安迪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要衝破胸膛跳出來了。
薔薇會的“總部”是一棟老舊的褐色三層小樓，門廊上裝飾有薔薇花的浮雕。一樓有一間會議室，所有人都圍著一張橡木圓桌坐下來，安迪的論文就擺在中間。
有人說天纔到了極致就是瘋子，薔薇會就是個天纔俱樂部。這些人大多年紀比他大，安迪旁邊坐的男生大白天就穿著燕尾禮服，戴著白手套翻看他的論文復印件，小心翼翼地皺起眉頭，好像文件有病毒，摸一下就會死。
“他叫西蒙，有貧民階層潔癖癥，畢業以後會繼承自己家族的事業。”
安迪抬起頭，看見自己正對面坐的人。金絲眼鏡下是貓一樣深碧色的眼眸，深金色頭發，深得能夠吸收陽光的顏色。很少學生會在襯衫上打那麼正式的領結，也很少人說話有那麼柔和以及富有節奏感的語調。後來安迪纔知道維森家族是華爾街的金融巨頭之一，歐文·維森是直接繼承人。那時他並不知情，隻明白自己和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弱肉強食的頂層。
“歐文·維森，商學院。”他自我介紹，“要想加入我們，取決於你是屬於少數的天纔，還是和常人一樣的蠢材。”
“你怎麼認為？”安迪問。
“我認為你是蠢材。”歐文的聲音很輕，“我看過你的論文，用數學預測股票。如果你稍微了解過隨機漫步理論，就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