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種子
四周的一切化作均勻的長線飛逝而去,在身後的遠處彙成了一個點,仿佛一顆璀璨的星辰一般照亮了六耳獼猴的所有。
“哈哈哈哈,我有師父啦!我有師父了!哈哈哈哈!”
他興奮得嗷嗷狂叫,鉚足了氣力朝獅
國狂衝而去,他帶來的妖將們沒有一個追得上他的速度。
此時此刻,六耳獼猴激動的心情早已溢於言表,恨不得讓三界所有人都知道須菩提祖師已經承認他……
這也許是他復活以來開心的時刻吧。
不需要任何威懾的手段,不需要任何哄騙的手段,沒有任何的利益糾纏,哪怕知道了所有,也還是有人願意承認他。而且……這個人是他的師父!
他如同一隻螢火蟲一般在天空中飛舞而過,地面上的人都獃獃地看著,看傻了眼。
這一刻,他仿佛忘卻了那近在咫尺的危機,陽光透過復活以來一直籠罩在頭頂的烏雲,終於照到了他的身上。
終於不用再壓抑自己,不用再戴上面具讓人去恐懼,他可以放肆地笑。那是從未有過的舒心。
終他跌坐在距離獅
國不遠處的山丘上,望著夜空傻傻地發獃。
忽然間,他眉頭一蹙,從腰間摸出了那塊玉簡。
“大聖爺……”
玉簡的另一端傳來了山羊精的聲音。
“放心,我隻是沒事耍耍而已,這三界纔多大,我還能走丟?”六耳獼猴幾乎是一邊笑一邊答著話,“楊嬋?解除軟禁吧,她愛干嗎干嗎……清心?不用看著了,由她去吧。哦,對,把多目怪放出來吧,還有監獄裡的所有人,記住,是所有人,老子我要大赦天下……不要問為啥,你大聖爺我今天就是心情好,就這樣了!”
說罷,六耳獼猴將玉簡塞回了腰間,重重地喘息著,望著天空。
繁星點點閃爍,夜風清涼。
一陣陣的熱氣呼出,在空氣中化作迷霧,又順著風緩緩地飄散。
六耳獼猴的目光漸漸有些蒙眬。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原本充滿敵意的整個世界……忽然多了那麼一絲絲美好。雖然隻是一絲絲,但畢竟是有了,不是嗎?
至少,從此之後有一個不用防備的人。這個世界不再充滿敵意。
許久的沉默之後,他像個孩童一樣翻身在草堆裡打滾,笑得不亦樂乎,笑出了眼淚。
他咧開嘴笑嘻嘻地騰空而起,身影消失在夜空之中。
“他在干什麼?”靈山上,如來有些疑惑地注視著前來稟報的僧人。
“他在……他在……”那僧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卻隻是四下張望,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佛陀之中,有人清叱道:“他在干什麼,你倒是說啊!”
那僧人咬了咬牙,叩首道:“啟稟尊者,那六耳獼猴他在……遊蕩。”
“遊蕩?”大殿中,佛陀們的眉頭都蹙成了八字,面面相覷。
“對。”那僧人正色道,“他遇見一匹狼在追一隻羊,於是定住了狼,放走了羊。臨走前,他又撥了根猴毛給狼變了一隻羊……”
“這算是怎麼回事?原本的羊倒是放了,可那變的羊,能喫?”
“這,應該是不能喫的吧。喫了的話,會感覺到飽,身體卻會一天天消瘦。”
“這算是在戲耍那匹狼嗎?”
“應該不是,如果是的話,他應該變一群羊,而不是變一隻。”
羅漢們紛紛議論了起來,蓮臺之上,如來靜靜地坐著,微微蹙起了眉頭。
“還有,”那僧人支支吾吾地補充道,“他遇到一個露宿荒野的流浪漢,然後給他變寶……”
&ldquo寶?他的術法能持續多久?”
“如果是六耳獼猴的話,應該少可以持續數月吧。到時候誰終拿到,誰倒霉啊。”
“還有還有……”
“還有?”所有的佛陀都朝著僧人望了過去,一個個越聽越蒙。
“對。還有,還有好多。”那僧人重重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有幾隻妖怪在趕路,他發現了,然後就直接將他們全部送到了目的地。有兩隊人馬在開戰,被他發現了,結果他把兩隊人全部打暈。不僅如此,他還……”
那僧人還想往下說,可如來的手已經抬起。一時間,整個大殿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朝著如來望了過去。那僧人也睜大了眼睛,眼巴巴地望著如來。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如來解答眼前這難以理解的情況。
正當此時,另一位僧人從門外奔了進來,急匆匆地說道:“啟稟尊者,六耳獼猴到鳳仙郡去了!”
“什麼?”在場的羅漢們都大喫一驚。
此時此刻,如來依舊靜靜端坐,維持著那抬手的姿勢,目光落到了身前空無一物的地板上。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笑了。
“玄奘法師——!”
一聲如同雷鳴般的呼喊,頓時,整個鳳仙郡中的人都走出了門外,一個個抬頭望天。就連猴子也不例外。
“六耳獼猴?”隻一瞬間,猴子便分辨出了來者的氣息,不禁攥緊金箍棒,神經一下繃得緊緊的。
“放心,不是來找你打架的。要打,有的是機會。而且必須打!”
“真是他?”牛魔王也迅速分辨出了來者的身份,“不會這麼快知道我們偷了雨水吧?”
聞言,在場的妖將們全部緊張了起來,連忙亮出了兵器。猴子卻是一揚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太遠了,他至少在百裡開外,而且還隱匿了氣息,連我都沒辦法準確鎖定他的位置。”
聽到這句話,妖將們纔稍稍定了定神。
此時,六耳獼猴的聲音再次傳來:“玄奘法師,我是來道歉的。之前是我那些手下不懂事,還請不要見怪。以後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說一聲,保證盡力而為。您就放心西行吧!誰找你麻煩,那個假貨解決不了的話,你盡管告訴我!好了,我得先走了,這個玉簡給你!”
話音未落,隻見遠處漆黑的夜空中一塊玉簡如同流星一般飛竄而來,終懸停在了玄奘身前。
一番話說得玄奘一愣一愣的,摸不著頭腦。
同樣摸不著頭腦的,還有猴子,以及周圍的那一大堆妖怪。此時此刻,他們無一不是獃獃地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
聖母宮中,伴隨著妖將一揮手,大批的部隊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迅速擁出了門外。
一個侍從匆匆走入楊嬋的房中,叩首道:“啟稟聖母大人,全走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山羊丞相帶著大聖爺的旨意前來,把所有的兵將撤走了。”
“沒說具體原因?”
“沒有。”侍從搖了搖頭。
聽他這麼一說,楊嬋卻反倒心神不定了。
她完全理解不了這種情況。雖說先前六耳獼猴忽然出手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但毫無疑問,那纔是對六耳獼猴有利的做法。可如今,為何又忽然撤銷了命令呢?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嗎?
楊嬋實在不懂。
閣樓中,山羊精深深叩首,對清心說道:“大聖爺來了命令,風鈴小姐想去哪裡都可以,將不會再有任何阻礙。不過……還希望風鈴小姐能多住幾日,少等大聖爺回來了,道個別。”
“他要放我走?”
“隻是放,並不是放走。”山羊精笑嘻嘻地說道,“大聖爺更希望的,還是風鈴小姐您能留下來。”
這,纔是他心目中“大聖爺”與風鈴小姐,還有聖母大人正常的相處方式吧。
清心蹙眉道:“他放了,我還不走,留下來干嗎?”
“當初風鈴小姐在花果山從未被囚禁,不也留了許多年嗎?再說了,聖母大人不就是心甘情願留下來的嗎?”
“這一樣嗎?”
“不一樣嗎?”山羊精反問道。
被這麼一問,清心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師父到底和他說了什麼,怎麼會……忽然有這麼大的改變?”
斜月三星洞中,於義急急忙忙奔來,將六耳獼猴離開之後的所作所為一一彙報,聽得太上老君啞口無言。倒是須菩提笑了。
“吸精氣鑄魂延壽,吸血鑄肉軀。這一定調,著實狠辣。正常來說,有這麼一著棋在,六耳獼猴必定是三界大禍。可惜,他們算錯了。”
“他們算錯了什麼?”
“算錯了心。算錯了,六耳獼猴其實就隻是一個孩子。眾生心中,皆有善念。那是種子。若是種子沒有遇到合適的環境,便隻能一直休眠。可一旦有了陽光,有了泉水灌溉,則必然破土而出。也正是這個原因,女媧娘娘纔會一直寄望於改變三界。因為一開始,她就在萬物心中,種下了善的種子。”
須菩提緩緩閉起雙目,悠悠道:“種在心中的種子,如若無法遇到好的環境,便不會發芽。可是即使外界環境再差,那種子依舊在。種子在,希望就在。”
聞言,太上老君長長嘆了口氣,笑了:“這就是你相信金蟬子的原因?”
須菩提點了點頭。
“那應該你去普度啊。連六耳獼猴你都能找到方法,應該你去普度纔對。”
“不然。”須菩提搖搖頭,“有些東西,他有,我無。”
第七百二十二章
渡與不渡
六耳獼猴一下轉性了,雖說和猴子依舊是死敵,但至少,他在西行普度上的態度算是徹底轉變了。
這樣一來的話,這雨水,是偷,還是不偷呢?
一時間,倒是猴子有些拿捏不定了。
可是,不偷雨水,難道由著玄奘在鳳仙郡挖一輩子的井嗎?
猶豫再三,終猴子還是咬了咬牙道:“偷!偷了再說,反正眼下這關要過不去,也就沒有以後了!”
…… ……
就在猴子籌謀著盜取獅
國雨水的時候,六耳獼猴卻依舊像個孩子一樣在三界遊蕩著,做著各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清心拖著沉香,推開楊嬋的房間,急匆匆地說道:“楊嬋姐,趁他還沒回來,我們趕緊走吧。離開這裡!”
“走?”楊嬋一臉的迷茫。
“難道你不走?”
“去哪裡?”
“去……”一時間,清心竟然也說不出來。
楊嬋獃獃地眨巴著眼睛,苦笑。
回華山繼續被困住?去灌江口?還是去西行路上找猴子?
楊嬋忽然發現,離開獅
國,自己竟沒有可以去,又想去的地方。
清心猶豫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要不,跟我一起回斜月三星洞吧。說起來,你也是斜月三星洞的門人,回宗門也沒什麼不妥的地方。況且,他也說了,接下來三界會很亂,如果你待在斜月三星洞的話,有師父在,至少可以讓他少操一份心。”
“讓他少操一份心?”楊嬋淡淡地笑了,凝視著身前的桌案上的茶杯道,“他要操的心,難道還少嗎?多一份少一份,又有什麼所謂呢?關鍵,終要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小小的房間裡,清心牽著沉香的手靜靜地站著,望著楊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走吧。”
“那你呢?”
“我留下來。”
“留下來……萬一他回來了,到時候……”
“到時候我自有辦法。”楊嬋微微抬起頭,瞧著清心,長嘆道,“你走吧,我自有分寸。六耳獼猴肯定是遇到什麼事了。越是這種時候,我越得留下來。否則的話,誰幫他盯著整盤棋呢?”
聞言,清心的目光不由得黯淡了幾分。
六百多年過去了,楊嬋依舊是煉神境。這意味著她依舊得靠蟠桃和人參果續命。
就如今的修為而論,清心的修為遠比楊嬋要好得多。可修為高有什麼用呢?
再高的修為,除非能達到須菩提那樣的境界,否則在六耳獼猴和猴子面前,都和沒有沒什麼區別。眼下的情形,更重要的是心智。
而論心智謀略,清心遠遠不如楊嬋。這差距,就連清心自己都明白。
清心猶豫了許久,隻得默默點了點頭,轉身帶著沉香離開。
“她走了?”六耳獼猴握著玉簡,微微愣了一下,“那楊嬋呢?她也走了嗎?”
“聖母大人沒有走,而且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沒有要走的意思啊……”六耳獼猴蹙著眉望天,許久,卻是笑了出來,“本來以為一個都不會留的,還能留一個,不錯不錯。哈哈哈哈,這說明她們還沒那麼討厭我嘛。嗯……我該給留下來的那個帶點什麼禮物回去呢?”
玉簡的另一端,山羊精沉默著。
“喂,我問你該帶什麼禮物!”
“啊……這這這……大聖爺,臣哪知道該帶什麼禮物啊?臣是沒妻室的人啊……”
“行吧,念在你年老孤苦,原諒你了。”六耳獼猴噘了噘嘴,隨手將玉簡丟到了一旁,枕著手臂躺到草地上,望著天。
如果是以前,聽到清心離開,他大概會勃然大怒吧。
想著,他不由得又笑了出來。
其實人生就是這麼奇怪,以前的他,隻會注意到山羊精提到的清心離去;而現在的他,則隻是注意到楊嬋留下來了。
楊嬋留下來做什麼呢?
嗯,其實有可能還是有什麼別的目的。不過,如果這樣去想的話,心裡一定會很憋屈吧。而且什麼都改變不了,還可能將事情越弄越糟。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那樣去想呢?不如就相信她是真心留下來的,多好?
缺的是記憶,那就培養一些共同的記憶唄。
感受著周圍的風,六耳獼猴閉上眼睛淡淡笑著,長嘆道:“師父果然是大能啊,一句話,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此時此刻,聽著六耳獼猴的各種奇葩舉動,大雷音寺內的諸佛已是越來越蒙了,一個個面面相覷。
然而,如來端坐在蓮臺之上,笑意反倒更濃了。
一個羅漢緩緩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合十,躬身道:“弟子有惑,還請尊者解答。”
“說。”
“六耳獼猴今日之舉,雖不能真正改變什麼,但不可否認,都是發自善心。弟子想問,若是連六耳獼猴這樣的兇狠之輩都可以被度,是不是意味著,普度真正可行了?”
“對啊,六耳獼猴都能度,那普度豈不就是可行?”
“連六耳獼猴都能度,確實隻有一種解釋——普度可行。”
“普度重點在於‘普’,而不在於‘度’!度的乃是世,非人也!誰能度都不能說明普度可行!”
“可人人能度,不正是說明世可度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殿內諸佛議論紛紛。
許久,端坐蓮臺之上的如來纔輕聲嘆道:“六耳獼猴這算是,度了嗎?”
“難道不是嗎?”諸佛面面相覷,“善心至此,隻需善加引導,難道還有度不了的道理?”
“度了嗎?”如來又輕聲問道。
諸佛都閉上了嘴,一個個望著如來,等著答案。
好一會兒,如來纔搖搖頭,輕聲嘆道:“度不了,即便如此,也度不了。普度之根源,乃是導眾生向善,這點不假。玄奘先前在求法國所為,也有他的道理。隻是……千萬年前,女媧娘娘創世之初,天地間本沒有惡。到頭來,惡卻無處不在。這不正是說明,‘惡’,纔是眾生所向嗎?”
話到此處,如來淡淡一笑,道:“若本座沒記錯,六耳獼猴已經許久不曾吸食精氣,也差不多該吸食精氣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顫
此時此刻,天庭,御書房。
玉帝有些遲疑地注視著李靖,看得李靖都要冒冷汗了。他微微拱手道:“陛下,臣聽說六耳獼猴去斜月三星洞走了一遭,性格就全變了。不管是何原因,這可都是三界的一大喜事啊。”
說罷,李靖獃獃地站著,那目光看上去都有些閃爍了。
御書房內一片寂靜。四周站著的幾位仙家悄悄挪動腳步,似乎都想離李靖遠一點似的。
許久,玉帝注視著李靖,冷聲道:“六耳獼猴是否轉性,現在還言之尚早。若此時,我們就出手偷了獅
國的雨水,到時候……哼!出了事你來擔嗎?”
“陛下,這……孫猴子已經承諾這件事他一肩挑起了。”
“放屁!”玉帝一下吼了出來,怒斥道,“他說一肩挑起你就相信一肩挑起?怎麼?他是不西行了,直接跑過來給我們守南天門嗎?他跟六耳獼猴本就是宿敵,如果能動他,六耳獼猴早動了,何苦等到現在?到時候,六耳獼猴拿孫猴子沒辦法,直接拿我們開刀,你說怎麼辦?怎麼辦?”
李靖低著頭,汗如雨下。
“當初保持中立的主意不也是你出的嗎?怎麼就那麼糊塗,居然答應這種要求?”
玉帝已經氣得拍桌子跺腳,李靖卻隻能把頭越埋越低。
他怎麼都不可能告訴玉帝,這個辦法其實是他自己出的,而原因,是他被猴子施壓,不得不交出個辦法來脫身。
事到如今,就算玉帝要責怪,他也隻能扛了。扛玉帝的責難,頂多是罰點俸祿;扛猴子的責難,可是能要命的。兩害相權取其輕,這道理他懂。
一旁的太白金星瞧著眼下這情形,拱了拱手,低聲道:“陛下,事到如今,責怪李天王也沒有用,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怎麼辦?”玉帝氣得咬牙切齒,在御書房中來回踱著步。
“若是一開始不答應還好,就像之前那樣,反正那孫猴子硬要雨水,我們就把其他地方的給他,到時候普度不成,也是他們自己的問題。現在情況可就不同了,孫猴子指定要獅
國的雨水……這不是等於讓我們在孫猴子和六耳獼猴之間選邊站嗎?拿了獅
國的雨水,六耳獼猴就有理由鬧事。如果答應了孫猴子又不兌現,孫猴子也一樣有理由鬧事。我們……還是早作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