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妖精七七



林渙之看著我，我看著他。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喊他林渙之，而他一直喊我七七。這應該是我第三次離家出走，前兩次他都輕易地找到了我，而這一次，他足足找了五天。我被他活生生地堵在網吧的門口，有點尷尬，看了他幾秒鐘，目光隨即轉向地面。

他略帶譏諷地對我說：“怎麼，你沒去阿富汗？”

和他吵嘴的時候，我曾說過我要去阿富汗，讓他永遠找不到我。我當然去不了阿富汗，我甚至沒有勇氣坐火車去外地，於是我整日在這座城市裡和他捉迷藏。我的日子過得並不差，臨走的時候我偷了他一千多塊錢，現在口袋裡隻剩幾個硬幣了。不過剛纔在網上，布衣說他可以收留我，我們已經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告訴他我穿白色的T恤，舊舊的牛仔褲，背玫瑰紅的小包，頭發很長，看起來很美。

布衣呵呵笑著說，我當然知道妖精七七是美女，我也是精明人呢，要不是為了美女我可不會付出。

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隻想蹭布衣一頓晚飯。雖說網友不可靠，可在關鍵的時候解決一下溫飽問題應該還是可以的。我們約在“聖地亞”，一家不錯的西餐廳，我讓他帶著卡來赴約，可千萬別付不起賬。他嘿嘿地笑，說為了美女七七，我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辭，何況刷刷小卡呢。網上的人一向這麼油嘴滑舌，我當然不會感動，心裡盤算的隻是獃會兒應該點些什麼好喫的來好好慰勞一下我饑餓的肚子。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我被林渙之找到了。

他朝我抬抬下巴，我乖乖地上了他的車。他一語不發地開車，和往常一樣，在他非常非常生氣的時候他總是一語不發。我受不了這種沉默的折磨，於是我開口說話道：“找我是不是又花了你不少錢？”

“是。”他說。

“你不用來找我。”我說，“我可以過得很好。”

“是嗎？”他看穿我說，“就憑你兜裡那幾塊錢？”

我漲紅了臉，猛然意識到也許這些天他都在跟著我，在我無能為力的時候，纔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接下來的話更是證明了我的猜想，他說：“你住的那家賓館雖然便宜，但熱水老是供應不上。你要是往前走二十米就會發現有家三星級的賓館，單人間打折，又好又合算，而且更安全。”

我把頭低下來，一直低到雙膝上，連憤怒都失去力氣。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對手。

真的，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都記得那個下午。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雨水混濁而粗暴，將孤兒院的玻璃窗打得肮髒不堪，我敢保證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樣鋪天蓋地的雨，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活活地淹沒。林渙之就靠著那扇窗，站在那裡，目光從我們十幾個孩子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忽然指住了我，說：“就她。”

“七七？”院長說，“這孩子有點孤僻，脾氣也不大好。”

林渙之並不答她，而是走過來，在我的面前蹲下，伸出手對我說：“你叫七七？握個手好嗎？以後將由我來照顧你的生活。”

“有公主裙穿嗎？”我問他。羅寧子被人收養後曾回來看過我們，她穿著漂亮的公主裙，給我們每個人分糖喫，我把她給我的糖狠狠地扔到廁所裡。

“有。”他咧開嘴笑了，“從此以後，你要什麼有什麼。”

我對自己的身世了解甚少，除了知道自己姓葉。在孤兒院裡，他們都叫我七七，葉七七。林渙之領養我後並沒有要求我跟他同姓，隻是為了上學方便，替我另起了一個學名，叫葉小寂。寂寞的寂。

我明白，他是寂寞的大人，我是寂寞的孩子。

我們相依為命。

九歲那年，我有過一次骨折，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撞斷了我的手臂，那種疼痛對一個九歲的孩子而言是難以忍受的。做完手術，我在昏暗的病房裡醒來，看到他立在窗前的背影，次感覺到“安全”這個詞的含義所在。

他聽到我的聲音，走到床邊，俯下身子對我說：“七七，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你。”

“我的手還能動嗎？”這是我關心的。

“能。醫生向我保證，它會跟以前一樣。”

“我想喫冰淇淋，現在。”

“好的。”他溫和地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他沒有食言，真的給了我一切我所想要的東西，答應了我很多無理的要求，甚至包括在高二的時候休學一年。

其實這是我的花招。我不想念書了，我一坐到課堂上就頭昏腦脹，不然，我也絕不會在數學課上把那個老師扔向我的粉筆頭重新扔回到了他的臉上，更不會和我不喜歡的那個男生在教室裡擁吻。

那個男生長得像某個明星，有很多人追，誇張的一次是有個女生為了索要他的簽名，一直追到男廁所。

可我發誓，我真的沒有一秒鐘喜歡過他。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叫曾偉，還是曾煒。

我就這樣灑脫地離開了學校。

麥子來看我，我把門關起來不見她。她是醫生，也是林渙之的老朋友，比林渙之要小十來歲。因為我的“骨折事件”，他們相識。當年，她是我的主治醫師，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我們的“家庭醫生”。林渙之和我一樣，平時怕的事情就是上醫院，所以一有點小病小災的，麥子多半會隨傳隨到。她的醫術好像還行，主要的是打針不疼，她一面說著“七七你喜歡不喜歡遊泳我們有空去海邊”，一面就將針管神不知鬼不覺地戳到了我的屁股裡，然後輕快地說：“好啦，明天就活蹦亂跳了。”

日久生情這個詞兒一點沒錯，麥子就這樣慢慢地喜歡上了林渙之。麥子認識我們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可是她一直一直也不嫁人。我也知道，她不喜歡我。我偷聽到她對林渙之說：“你要多帶七七出去玩玩，不然發展成抑郁癥可就麻煩了。”

“別瞎說。”林渙之罵她。

“我是醫生，還能嚇你？”

林渙之沉默了。

後來，他就說要帶我去歐洲旅行。他把護照都辦好了，可是我死活也不願意去，我就是不讓他們遂心。麥子來勸我，說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話。我惡狠狠地說：“閉嘴！你想去你直說！”她愣了好一會兒，眼淚就要出來了，林渙之嘆口氣，把她拉走了。

不上學的日子，我並不愛出門，而是常常泡在網上。偶爾我會和林渙之吵嘴，比如他讓我去什麼英語口語培訓班時，或者指責我的服裝太過前衛時。每一次吵完，我都筋疲力盡。我不是沒有想過要緩和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繫，但實際上卻是一日比一日糟糕。

這不，糟到必須離家出走，纔有可能解決問題。

當然這也隻是短暫地解決了問題，除非有一天，我真正地、完全地離開那個家。

我跟林渙之說我餓了，要去“聖地亞”。他握著方向盤說：“沒問題。”

我知道他會遷就我，這是他的弱點，他總是以遷就我來襯出自己的寬容和偉大，心甘情願地被我屢屢利用來證明他無悔當初的選擇。可惜我並不感激他，我不止一次沒有良心地想，我寧願在孤兒院裡長到今天，也許平庸，也許無奈，卻肯定不會傷痕累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