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東購物中心，市場部實習生—這是顧揚大學畢業後的份工作。
部門經理把他從人力主管處領回來，簡單交代了兩句之後，就匆匆出去開會了。負責交接工作的人名叫儲婷婷，看起來對公司怨氣頗多，收拾東西時乒乒乓乓遠距離空投，恨不得把桌子砸出個坑來。不過好在顧揚的教養和耐心都挺好，站在旁邊足足等了二十分鐘，直到她把後一盆仙人掌也扔回箱子，纔微微彎腰問了一句：“您好，請問現在可以開始交接了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長相又頗為俊美清秀，尚未完全褪去的校園青澀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干淨又無害，尤其是笑起來的五官，實在很難令人討厭。
儲婷婷態度和緩下來，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下。
“謝謝。”顧揚打開硬皮筆記本，握筆的手指修長白皙，儲婷婷忍不住就多瞄了一眼，卻注意到他的袖口上有一些很淺的刺繡，在陽光下微微反射出銀色的光來，搭配著貝母紐扣，又低調又精致，看起來價格不菲。
是富二代嗎？她想。
那為什麼要來做這麼枯燥無聊的工作？
“婷婷姐？”見她遲遲不說話，顧揚不得不輕聲提醒了一句。
“哦。”儲婷婷回神，開始一樣一樣交代工作內容。寰東購物中心是本市老牌的商業綜合體之一，業務範圍鋪得挺廣，市場部的事情當然也不會少，瑣碎的部分都是由新人來做，從校對宣傳手冊到賬目報銷簽字，顧揚的鋼筆尖在紙上飛速遊走，很快就記了滿滿兩大頁。
“大概就是這些了。”儲婷婷喝了口水，“以後還有不懂的，就去問他們。”她用下巴點了點周圍，撥高嗓音道，“別太老實了，什麼都默不作聲自己干，到時候累死累活還不落好。”
其餘同事都盯著電腦屏幕，隻當沒聽見。顧揚笑了笑：“謝謝。”
“還沒說完呢。”儲婷婷又交給他一沓資料，“後天C市分店的高端會員旅遊團就要來了，你負責全程接待。做過導遊嗎？”
顧揚聞言沉默了一下，問：“一共多少位？”
儲婷婷回答：“五十。”
顧揚又問：“公司這頭呢，我一個人對接？”
儲婷婷想了想：“還有司機老閻。”

零售行業競爭激烈，哪怕是業績年年領先的寰東購物中心，也要想方設法做好各地顧客維護工作，這次的五十人旅遊團就是高端會員的年中福利。
當天晚上，顧揚從浴室裡擦著頭發出來，順手撥通了求助電話。被不幸選中的場外親友名叫杜天天，是顧揚的學長，早兩年畢業，目前在一家知名日化集團做銷售，白天累死累活，晚上還要給學弟當神奇海螺，心裡很苦。
“所以你剛纔說，陸江寒把C城分店的高端顧客丟給你一個人接待？”杜天天頂著一頭雞窩坐在床上，“你？一個人？”
陸江寒就是寰東集團的總裁，赫赫有名的業內大佬。不過顧揚現在並沒有心情去解釋自己的級別遠不夠進總裁辦公室，他直奔重點地說：“是。”
“那還工作個屁啊！”杜天天激動萬分，一拍床，“你想一想，整整五十個富婆，有沒有什麼新思路？”
顧揚言簡意賅道：“滾！”
杜天天一樂，他向後仰躺在枕頭上，繼續大大咧咧道：“不就是帶著會員到景點喫喝玩樂嗎，你一個本地人，這有什麼可擔心的？要真有重大難度，也不會交給你一個實習生啊。”
“我臉盲，路痴。”顧揚皺眉，“並且也沒有任何照顧人的經驗。”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腦補了幾十種可能發生的意外，包括但不限於顧客暈車、顧客吵架、顧客中暑、顧客食物中毒、顧客迷路、顧客失蹤，以及顧客突發急性闌尾炎。
杜天天感慨，這哪裡是高端會員旅行團，分明就是宇宙倒霉蛋大集結。不過感慨歸感慨，他也還是盡職盡責地陪聊到凌晨一點，掛電話前哈欠連天，還不忘敲詐一頓飯。
“沒問題，謝謝哥。”顧揚合上筆帽，“你早點兒休息。”
“跟我還客氣什麼！”杜天天停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那個，你真打算在寰東干下去了？就做市場推廣？”
電話另一頭的人沒有說話。
“算了算了，當我沒說。”杜天天趕緊圓場，“寰東挺好的。”
“哪裡好了？”顧揚抿了抿嘴。
“待遇好啊，陸江寒對下屬是出了名的大方，又護犢子，你表現得好一點兒，升職加薪也就這兩年的事。”杜天天勸他，“工作不都這樣嘛！都是一樣的人，都要用東奔西跑去換取更好的生活。”
“嗯，我工資是挺好的。”顧揚笑道，“晚安。”
夜很安靜。
顧揚坐在桌邊，又查了一下這次的旅遊線路。會員抵達後第二天的行程是去普東山，那裡風景優美，氣候涼爽，是有名的道教發源地。顧揚雖然也去過幾次，但他天生缺失方向感，找路和找黃金的難度基本等同，帶著五十個高端會員在山裡迷路未免太慘烈了些，所以他決定自掏腰包，找個專業導遊同行。
遠處的廣場隱隱傳來報時聲。凌晨四點，顧揚終於搞定了所有流程，撲到床上很想昏迷過去。
這一天的工作似乎充實過了頭，但感覺……還不錯。
五彩斑斕的夢一個接著一個，終被溫柔的光打斷。顧揚哈欠連天地叼著牙刷：“媽，別打果汁，我要咖啡。”
“昨晚都三點了還不睡，又干什麼呢？”顧媽媽在廚房不滿地埋怨。
“公司的事。”顧揚把臉擦干淨，“份工作，要表現得好一點兒。”
顧媽媽對這個回答倒是很滿意，她用胳膊肘搗了一下旁邊的顧教授，低聲道：“兒子這不挺高興的嗎，積極向上，我說你就是白擔心。”
“是是是。”顧爸爸點頭，深諳夫妻相處之道，“你說得都對，都對。”

寰東購物中心地處黃金商圈，基本能從早上八點堵到晚上八點，顧揚放棄了開車的想法，騎著共享單車一路溜到地鐵站，然後就被蜿蜒壯觀的隊伍震了一震。
神奇海螺杜天天再次發揮作用，遠程指導學弟一直騎行到合青路，在那裡顧揚坐上了188路公交車。雖然人也不少，但看著窗外宛若靜態畫的車流，被貼在車門上的顧揚還是油然生出幾分欣慰來。
公交專用道，利國利民，綠色環保。
到公司剛好來得及打卡。部門經理李芸交給他一份會員旅行團的終名單，顧揚仔細看了一遍，果然大部分都是中年阿姨，這也和寰東在C市的分店定位相符合—家境寬裕的中產階級。
“工作內容還有什麼問題嗎？”李芸問。她挺喜歡這個年輕人的。
“沒有了。”顧揚看了看筆記本，“我等會兒先去樓下超市，挑一些本地特產當會員禮，人均三百預算，會帶來給您過目，中午休息時再去藥店買些常備藥，下午去車隊找司機老閻。我問過人力部了，他今天四點纔會來上班。”
李芸點頭：“那去忙吧，有什麼不懂的盡管問同事，我們部門氣氛很好的，等忙過了這陣子，再給你補個小型歡迎會。”

購物中心自帶一家大型超市，顧揚在土特產區逛了一圈兒，很快就挑好了幾樣熟食和糕點，打包成禮盒後體積驚人，頗有視覺衝擊力。工作間隙微信閃動，各路狐朋狗友紛紛送來愛的關懷，詢問了一下他的上班感受。顧揚拍了張面前的大紅禮盒，統一回復：挺好，忙著呢。
收到照片的眾人唏噓不已，萬萬沒想到，哥兒幾個在大學裡精心呵護出來的清冷小白花，現在居然在超市裡包裝梅干、豆腐、老臘肉。唏噓完後群裡消息閃爍得更加猛烈，群眾紛紛要求顧揚周末請客喫飯，為了新工作，為了新生活。
顧揚暫時沒空回復，他扛著禮盒側身擠進經理辦公室，李芸一見就哭笑不得：“你這是打算搬空超市？”
“沒超預算。”顧揚解釋，“總價兩百六十七。”
“你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問題？”李芸示意他坐在沙發上。
顧揚猶豫了一下，搖頭。
“按照活動方案，會員哪天離開我們S市？”李芸問。
“八月十三號，早上十點半退房，中午十二點在海宴華庭用午餐，然後直接坐大巴去機場。”顧揚把流程背得挺熟，不過在背完之後，他倒是反應過來了李芸的意思，這些土特產是歡，要放在海宴華庭的餐椅上，讓大家自己帶上車。試想在旅行的後一天，還要抱著這又大又沉又不值錢的鎦金盒子過安檢上飛機，別說是高端會員，哪怕是普通顧客，大概也會選擇直接丟棄。
顧揚有些不好意思：“我懂了。”
“去吧。”李芸笑道，“不過你挑的東西都不錯，從裡面找兩三樣，也別用禮盒了，用寰東的環保購物袋就行。”
“好的。”顧揚回到超市，等重新訂好禮物，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飯是沒工夫喫了，他一邊啃三明治，一邊就近找了家藥店，感冒、發燒、中暑、暈車、腹瀉、消化不良的藥買了個遍。加上被太陽曬出來的滿頭汗，收銀阿姨的目光裡也就多了幾分同情—年紀輕輕就成了生病大戶，也是可憐。
而此時在藥店門口，一輛黑色商務車正緩緩駛過，外形囂張狂野，很像下一刻就要呼嘯起立，和霸天虎一起毀天滅地。
“變形金剛”拐過街角，一路開向寰東的地下停車場。助理點開一封郵件：“陸總，這就是那家鑫鑫百貨大樓的資料。”
陸江寒掃了一眼，圖片中的建築物破破爛爛，玻璃櫃臺裡堆放著毛線和運動器材，衣服也是亂七八糟地掛在架子上。
“這是離普東山景區近的一家商場，也不知怎麼就開成了這樣。”助理說，“上回楊總去實地考察，他說還當自己誤入了影視城的八十年代取景地。”
“你聽楊毅那張嘴！”陸江寒合上電腦，“讓他推了後天的行程，和我再去一次普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