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 ] [ 简体中文 ]  
臺灣貨到付款、ATM、超商、信用卡PAYPAL付款,4-7個工作日送達,999元臺幣免運費   在線留言 商品價格為新臺幣 
首頁 電影 連續劇 音樂 圖書 女裝 男裝 童裝 內衣 百貨家居 包包 女鞋 男鞋 童鞋 計算機周邊

商品搜索

 类 别:
 关键字:
    

商品分类

  •  管理

     一般管理学
     市场/营销
     会计
     金融/投资
     经管音像
     电子商务
     创业企业与企业家
     生产与运作管理
     商务沟通
     战略管理
     商业史传
     MBA
     管理信息系统
     工具书
     外文原版/影印版
     管理类职称考试
     WTO
     英文原版书-管理
  •  投资理财

     证券/股票
     投资指南
     理财技巧
     女性理财
     期货
     基金
     黄金投资
     外汇
     彩票
     保险
     购房置业
     纳税
     英文原版书-投资理财
  •  经济

     经济学理论
     经济通俗读物
     中国经济
     国际经济
     各部门经济
     经济史
     财政税收
     区域经济
     统计 审计
     贸易政策
     保险
     经济数学
     各流派经济学说
     经济法
     工具书
     通货膨胀
     财税外贸保险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经济
  •  社会科学

     语言文字
     社会学
     文化人类学/人口学
     新闻传播出版
     社会科学总论
     图书馆学/档案学
     经典名家作品集
     教育
     英文原版书-社会科学
  •  哲学

     哲学知识读物
     中国古代哲学
     世界哲学
     哲学与人生
     周易
     哲学理论
     伦理学
     哲学史
     美学
     中国近现代哲学
     逻辑学
     儒家
     道家
     思维科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
     经典作品及研究
     科学哲学
     教育哲学
     语言哲学
     比较哲学
  •  宗教

  •  心理学

  •  古籍

     经部  史类  子部  集部  古籍管理  古籍工具书  四库全书  古籍善本影音本  中国藏书
  •  文化

     文化评述  文化随笔  文化理论  传统文化  世界各国文化  文化史  地域文化  神秘文化  文化研究  民俗文化  文化产业  民族文化  书的起源/书店  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化事业  文化交流  比较文化学
  •  历史

     历史普及读物
     中国史
     世界史
     文物考古
     史家名著
     历史地理
     史料典籍
     历史随笔
     逸闻野史
     地方史志
     史学理论
     民族史
     专业史
     英文原版书-历史
     口述史
  •  传记

  •  文学

  •  艺术

     摄影
     绘画
     小人书/连环画
     书法/篆刻
     艺术设计
     影视/媒体艺术
     音乐
     艺术理论
     收藏/鉴赏
     建筑艺术
     工艺美术
     世界各国艺术概况
     民间艺术
     雕塑
     戏剧艺术/舞台艺术
     艺术舞蹈
     艺术类考试
     人体艺术
     英文原版书-艺术
  •  青春文学

  •  文学

     中国现当代随笔
     文集
     中国古诗词
     外国随笔
     文学理论
     纪实文学
     文学评论与鉴赏
     中国现当代诗歌
     外国诗歌
     名家作品
     民间文学
     戏剧
     中国古代随笔
     文学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文学
  •  法律

     小说
     世界名著
     作品集
     中国古典小说
     四大名著
     中国当代小说
     外国小说
     科幻小说
     侦探/悬疑/推理
     情感
     魔幻小说
     社会
     武侠
     惊悚/恐怖
     历史
     影视小说
     官场小说
     职场小说
     中国近现代小说
     财经
     军事
  •  童书

  •  成功/励志

  •  政治

  •  军事

  •  科普读物

  •  计算机/网络

     程序设计
     移动开发
     人工智能
     办公软件
     数据库
     操作系统/系统开发
     网络与数据通信
     CAD CAM CAE
     计算机理论
     行业软件及应用
     项目管理 IT人文
     计算机考试认证
     图形处理 图形图像多媒体
     信息安全
     硬件
     项目管理IT人文
     网络与数据通信
     软件工程
     家庭与办公室用书
  •  建筑

     执业资格考试用书  室内设计/装潢装修  标准/规范  建筑科学  建筑外观设计  建筑施工与监理  城乡规划/市政工程  园林景观/环境艺术  工程经济与管理  建筑史与建筑文化  建筑教材/教辅  英文原版书-建筑
  •  医学

     中医
     内科学
     其他临床医学
     外科学
     药学
     医技学
     妇产科学
     临床医学理论
     护理学
     基础医学
     预防医学/卫生学
     儿科学
     医学/药学考试
     医院管理
     其他医学读物
     医学工具书
  •  自然科学

     数学
     生物科学
     物理学
     天文学
     地球科学
     力学
     科技史
     化学
     总论
     自然科学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自然科学
  •  工业技术

     环境科学
     电子通信
     机械/仪表工业
     汽车与交通运输
     电工技术
     轻工业/手工业
     化学工业
     能源与动力工程
     航空/航天
     水利工程
     金属学与金属工艺
     一般工业技术
     原子能技术
     安全科学
     冶金工业
     矿业工程
     工具书/标准
     石油/天然气工业
     原版书
     武器工业
     英文原版书-工业技
  •  农业/林业

     园艺  植物保护  畜牧/狩猎/蚕/蜂  林业  动物医学  农作物  农学(农艺学)  水产/渔业  农业工程  农业基础科学  农林音像
  •  外语

  •  考试

  •  教材

  •  工具书

  •  中小学用书

  •  中小学教科书

  •  动漫/幽默

  •  烹饪/美食

  •  时尚/美妆

  •  旅游/地图

  •  家庭/家居

  •  亲子/家教

  •  两性关系

  •  育儿/早教

  •  保健/养生

  •  体育/运动

  •  手工/DIY

  •  休闲/爱好

  •  英文原版书

  •  港台图书

  •  研究生
     工学
     公共课
     经济管理
     理学
     农学
     文法类
     医学

  •  音乐
     音乐理论

     声乐  通俗音乐  音乐欣赏  钢琴  二胡  小提琴
  • 坤寧終章(共2冊)白鹿、張凌赫主演電視劇《寧安如夢》原著小說
    該商品所屬分類:青春文學 -> 青春文學
    【市場價】
    436-632
    【優惠價】
    273-395
    【作者】 時鏡 
    【所屬類別】 圖書  青春文學  穿越/重生青春文學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59461384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2000元台幣95折+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3000元台幣92折+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4000元台幣88折+免運費+贈品
    【本期贈品】①優質無紡布環保袋,做工棒!②品牌簽字筆 ③品牌手帕紙巾
    版本正版全新電子版PDF檔
    您已选择: 正版全新
    溫馨提示:如果有多種選項,請先選擇再點擊加入購物車。
    *. 電子圖書價格是0.69折,例如了得網價格是100元,電子書pdf的價格則是69元。
    *. 購買電子書不支持貨到付款,購買時選擇atm或者超商、PayPal付款。付款後1-24小時內通過郵件傳輸給您。
    *. 如果收到的電子書不滿意,可以聯絡我們退款。謝謝。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是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59461384
    作者:時鏡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9月 

        
        
    "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金榜作家時鏡全新古言力作,新增出版番外《大婚》


    ★冷傲嬌艷二小姐姜雪寧VS腹黑權謀帝師謝危,若神明垂憐,願與君浮生相伴一世安,白首不渝兩相歡


    ★新雪裡,追前塵。繁華一夢終歸去,白首人間盡坤寧


    ★聖人看透,唯其一死;若生貪戀,便做凡人


    ★隨書附贈:人物志 字得其樂卡 雪寧章 精美書簽


     


     
    內容簡介

    漫漫經年,燈火如舊。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指戰沙場,恣意輕狂。
    他把全部柔情贈她:寧寧,我站在你這邊。


    漫漫經年,綠梅暗香。
    清正廉明的張大人,藏情於心,疏離克制。
    他攬十足愧疚於她:娘娘,我愛重您。


    漫漫經年,人間雪重。
    瘋魔偏執的謝帝師,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他留一分清醒護她:姜雪寧,我是你的。


    一座坤寧宮,兩世荒唐夢。
    刀山血海、萬傾江山,這一次,換我陪先生走一遭。

    作者簡介


    時鏡,金榜古言作家。


    曾自白:枯籐破衲師何事,白酒青鹽我是誰?碼字、寫文,講故事,閑是、閑非,懶得管。已出版作品《我本閑涼》《我不成仙1-5》《坤寧》


    新浪微博:@窗下時鏡

    目錄
    卷一 黃粱夢,籠中心
    章 交握
    第二章 宮花
    第三章 設計
    第四章 機會
    第五章 相救
    第六章 無眠
    第七章 刺殺
    第八章 狂言
    第九章 還錢
    第十章 嫉妒
    第十一章 兄弟
    第十二章 兩清
    第十三章 親吻

    卷一  黃粱夢,籠中心
    章 交握
    第二章 宮花
    第三章 設計
    第四章 機會
    第五章 相救
    第六章 無眠
    第七章 刺殺
    第八章 狂言
    第九章 還錢
    第十章 嫉妒
    第十一章 兄弟
    第十二章 兩清
    第十三章 親吻
    第十四章 將離
    第十五章 蜀中


    卷二  新雪裡,追前塵
    第十六章 非禮
    第十七章 誤解
    第十八章  涉險
    第十九章  夢魘
    第二十章  浮沉
    第二十一章  戰起
    第二十二章  輕薄
    第二十三章  破綻
    第二十四章  霍亂
    第二十五章  解刀
    第二十六章  謀世
    第二十七章  會戰
    第二十八章  弒殺
    第二十九章  新朝
    第三十章  坤寧


    番外 此心寄予明月知
    番外一  大婚
    番外二  餘響
    番外三  雪盡

    媒體評論
    張遮和姜雪寧,愛隔山海,隔著悖逆與忠孝。然山海皆可平,你們試試呢?我知道兩人上輩子的愧,在這輩子埋下了心結,可是現在不好的事都還沒發生呀,為什麼不能放下曾經的記憶,可不可以都勇敢一些,那句我愛重您,換成我愛你,多好!意難平!
    ——微博我喜歡的都是he

    我特別特別喜歡坤寧,看了這麼多本小說,隻有坤寧纔是我的白月光,就是真的每一個角色都很喜歡,我心疼的就是謝危,兒時天資聰穎,身世顯赫,幾乎什麼都有。謝居安是一個,偏執,瘋狂的人,他不允許自己輸,他不擅長琴藝,就苦練琴曲,後也是成為了翹楚,可是被皇室拖出去當擋箭牌,別人拿母親的生死要挾他讓他徹底明白,他什麼都有,卻也可以什麼都沒有。這種挫敗感是無法忍受的,所以他沒死,就要活得更好,他不可以輸,他不能忍受,相比他的仇恨促使他,我覺得他內心的驕傲更能解釋他自己說的那句:“謝居安或恐不會贏,但永遠不會輸”
    ——豆瓣季月

    張遮和姜雪寧,愛隔山海,隔著悖逆與忠孝。然山海皆可平,你們試試呢?我知道兩人上輩子的愧,在這輩子埋下了心結,可是現在不好的事都還沒發生呀,為什麼不能放下曾經的記憶,可不可以都勇敢一些,那句我愛重您,換成我愛你,多好!意難平!


    ——微博我喜歡的都是he


     


    我特別特別喜歡坤寧,看了這麼多本小說,隻有坤寧纔是我的白月光,就是真的每一個角色都很喜歡,我心疼的就是謝危,兒時天資聰穎,身世顯赫,幾乎什麼都有。謝居安是一個,偏執,瘋狂的人,他不允許自己輸,他不擅長琴藝,就苦練琴曲,後也是成為了翹楚,可是被皇室拖出去當擋箭牌,別人拿母親的生死要挾他讓他徹底明白,他什麼都有,卻也可以什麼都沒有。這種挫敗感是無法忍受的,所以他沒死,就要活得更好,他不可以輸,他不能忍受,相比他的仇恨促使他,我覺得他內心的驕傲更能解釋他自己說的那句:“謝居安或恐不會贏,但永遠不會輸”


    ——豆瓣季月


     


    這種在男一男二男三之間反復橫跳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魅力!不愧是我心愛的太太時鏡的口碑作品!喜歡的還是燕臨和娟娟,張遮這種人設隻適合白月光,代表著光明和美好,無論在小說裡還是現實生活中都感覺過於死板,不知變通了,寡淡無趣。但比起謝危,我更喜歡燕臨的赤誠,這樣的少年,走到哪裡都是不缺人愛得!


    ——貼吧愛喫榴蓮

    在線試讀


    【精句摘抄】
    1.謝先生,你教過我讀書,寫字,彈琴,做人。可從今往後,換我來教你,教你怎樣好好地去喜歡一個人,好不好?
    2.“不怕貓了?”?“貓哪裡有人可怕?”?“那雪呢?”?“總會化的。
    3.她向姜雪寧笑,一雙眼燦若星辰:“寧寧,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關時,帶著這抔故土來迎我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4.謝危手中還執著那幾份答卷,心底卻生出些許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沒接他的話茬兒,隻道:“姜大人養不好,不如給我養?”
    5.謝危一身道袍獵獵作響,立在嶙峋的山岩上,問他:“你也屬意於她嗎?”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頓地道:“我愛重她。” 那真是他坦蕩的一刻,甚至拋去了所有的負累,得到了一種全然的釋放。
    【精彩書摘】

    交握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然而此時此夜,或恐還要加上第五喜,那便是“坐牢遇劫獄”。天下真是沒有比絕處逢生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獄之中都是人,許多是犯下重案的待審死囚,一見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都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搖晃著兩旁還未打開的牢門,或者從裡面奔出來大聲呼喊著什麼。
    一群人聲勢浩蕩地朝著天牢外面衝去。其中有那麼幾個身穿囚衣還未來得及脫下的人,反常地逆著人潮,手裡都攥著柄長刀,正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找尋。
    這些人明顯不是天教的。有一些牢房他們看過後就不再駐足,有一些卻是問得裡面的人是誰後,便或是提刀或是用從獄卒身上摸來的鑰匙將牢門打開,放人出來。
    但他們越往後走,神情便越焦急。



    【精句摘抄】


    1.謝先生,你教過我讀書,寫字,彈琴,做人。可從今往後,換我來教你,教你怎樣好好地去喜歡一個人,好不好?


    2.“不怕貓了?”?“貓哪裡有人可怕?”?“那雪呢?”?“總會化的。


    3.她向姜雪寧笑,一雙眼燦若星辰:“寧寧,待得他日,燕臨率大乾鐵蹄踏破雁門關時,帶著這抔故土來迎我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4.謝危手中還執著那幾份答卷,心底卻生出些許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沒接他的話茬兒,隻道:“姜大人養不好,不如給我養?” 


    5.謝危一身道袍獵獵作響,立在嶙峋的山岩上,問他:“你也屬意於她嗎?”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頓地道:“我愛重她。” 那真是他坦蕩的一刻,甚至拋去了所有的負累,得到了一種全然的釋放。


    【精彩書摘】


    章  


    交握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然而此時此夜,或恐還要加上第五喜,那便是“坐牢遇劫獄”。天下真是沒有比絕處逢生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獄之中都是人,許多是犯下重案的待審死囚,一見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都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搖晃著兩旁還未打開的牢門,或者從裡面奔出來大聲呼喊著什麼。


    一群人聲勢浩蕩地朝著天牢外面衝去。其中有那麼幾個身穿囚衣還未來得及脫下的人,反常地逆著人潮,手裡都攥著柄長刀,正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找尋。


    這些人明顯不是天教的。有一些牢房他們看過後就不再駐足,有一些卻是問得裡面的人是誰後,便或是提刀或是用從獄卒身上摸來的鑰匙將牢門打開,放人出來。


    但他們越往後走,神情便越焦急。


    姜雪寧被人潮裹挾著,也被張遮拉著手,一路往前走時,不經意抬頭一看,便發現了這幾個異常的人。她總覺得這幾個人像是在找人,於是目光不由得悄然跟隨在了他們身上。


    又往前轉過了幾間牢房之後,幾個人忽然看見了什麼,向著中間一間牢房裡喊了什麼。


    在這種所有人都亢奮起來的時候,裡面竟然靜坐著一個男人。髒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沒有換洗過了,滿滿都是污漬和血跡,一雙腳隨意地隨著兩腿分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軀則向後倚在烏漆漆的牆面上,兩手手腕壓著膝蓋,手掌卻掌心向下從前方低垂下來。


    一條粗大結實的鎖鏈鎖住了他的腳踝。長長的頭發很久沒有打理,披散下來遮擋了他的面龐。他像是根本沒聽見外面的動靜,甚至沒有往外走一步。直到那幾個人喊了他一聲,他纔抬起頭來。


    牢門迅速被人打開。


    男人從地上站起身來,身形竟高大而魁梧,也不廢話,都不用那幾人幫忙,彎腰伸手,兩隻手掌用力地握住腳上鎖著的鐵鏈一拽,隻聽得“當啷”一聲,粗大的鐵鏈竟被硬生生地扯變形然後驟然斷裂,足見此人力氣之強悍。


    姜雪寧還朝前面走著,遠遠瞧見這一幕便眼皮一跳。


    這囚牢中本是混亂喧囂的場景,該是誰也沒時間顧及誰。豈料那蓬頭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覺一般,竟然在這一剎那抬起頭,向著姜雪寧的方向望來,銳利的目光鷹隼似的,在他的亂發縫隙中閃現。


    姜雪寧後背一寒,隻覺這目光中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漠然與殘忍之意,是那種刀口上舔過血的窮兇極惡之徒纔會有的眼神。然而,她已經來不及細究。


    隻這片刻工夫,他們已經轉過拐角,到了天牢門口,朝外頭一擁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剛去,天牢守衛正是松懈的時候,被天教教眾打進來時便不堪一擊,如今哪裡有半點還手之力?為保自己的小命,守衛都是邊打邊退,輕而易舉地就被天教教眾衝破了封鎖!


    那條寂靜的長道上,謝危的馬車依舊停在原地。


    不一會兒,前去探查消息的刀琴回來了,到馬車前便躬身道:“事情進展順利,天牢已經被這幫人攻破,城門那邊也已經安排妥當,隻等著張大人那邊帶人經過。小寶也在,這一路應當失不了行蹤。隻是那孟陽……”


    謝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氣都是不想出門的。見到雪,他總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馬車內,他連車簾都沒掀開,一張臉因冷而顯得蒼白如玉。他淡淡地打斷了刀琴的話,道:“危險之人當有危險之用,小卒罷了,壞不了大事。”


    於是,刀琴不敢再言。


    遠遠地兩人便聽得隔了幾條街的地方傳來些動靜,很快又小下來,想來大約是那幫天教教眾和獄中囚徒從天牢出來後一路往附近的街道去了。


    有的人逃出來之後並不隨著人潮走,而是悄然隱沒在黑暗中,獨自逃命去。


    大多數跟隨著逃出獄的囚犯卻下意識地跟上了天教眾人,趁著夜色隨他們一道朝著西面城門去。


    隱約有人問道:“不是說好去城東嗎?”


    然後便是張遮平靜的回答:“城東門設有埋伏,去恐將死,你們願意去便去。”


    於是人群忽然靜了。


    同一時間的天牢門口,卻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將姜雪寧藏匿在偏僻的囚牢之中後,他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出去查看禁衛軍來提押勇毅侯府眾人去流放的情況,事情結束後便準備回來帶姜雪寧出來。可他沒想到刑部、錦衣衛那邊竟然有幾位同僚拉著他要去後衙房裡喝酒賭錢。往日這種事周寅之是不會拒絕的,今天拒絕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綻,隻好先跟著這幫人進去賭錢,準備兩把過後順便套點消息,便找個更衣的借口回牢中。


    結果他纔賭了兩把,外頭就喊殺聲喧天。


    他渾身一震,按著刀便想起身衝出去,但負責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員見狀竟拉著他重新坐下,笑著道:“你們錦衣衛不知道,今兒個這座天牢裡有大事發生呢,聖上下過旨的,別出去,別壞事。”


    他再看三法司那邊的人,個個氣定神閑,完全當沒有聽見外面那些動靜。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寧,隻得捺住性子趁機詢問,纔知道今日有一個絕密的計劃,僅透露給了少數人,如今還留在天牢中的獄卒都是不知情的,預備好了要被犧牲掉,隻等那幫人順利劫獄。


    那姜雪寧……


    周寅之不敢想裡面會發生什麼。


    他隻能寄希望於他給姜雪寧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處,且中間好沒有連著關人的囚牢,隻要她自己不出來,便是出了什麼亂子,找到裡面去的可能性也不高,未必會出什麼事。


    他面上強作鎮定,繼續同後衙這些人賭錢,卻是賭多少把輸多少把。有人調侃擠兌他是不是心裡怕得慌,他都跟耳旁風似的沒掛在心上。待得天牢外面的動靜小下來,有人進來報情況,他纔連忙隨著眾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進入天牢查看。


    這一下,他便控制不住腳步,急匆匆地向著天牢深處走去。


    距離那牢房越來越近,他的心跳也就越來越快。然而,轉過拐角終於看見那間干淨的牢房時,他隻看見空蕩蕩一片!


    牢房裡一個人也沒有,唯剩下匆忙間被人隨手塞到床下的女子穿的衣裙,從混亂的被褥中露出來一角。周寅之感覺腦袋裡頓時“嗡”了一聲,瞬間變作一片空白,整個人如同掉進冰窟裡一般,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跟著張遮一路來到西城門時,夜風一吹,姜雪寧這被驟然間發生的事情衝擊的腦袋終於退去了迷茫和混亂,恢復了幾分清醒。


    前後經過在腦海裡轉過了一圈,她不由得抬頭望向拉著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這道身影,撲面的朔風裡,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掌,掌心竟傳遞出幾分潮熱,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還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張遮怎麼會在天牢裡?


    那些人為何一副來救他的模樣?


    而且剛纔張遮說,東城門外設有埋伏,倒像是預先知道點什麼事情一樣。可見她被卷入此間,他好像又很不高興,有些生氣。


    以前的記憶告訴姜雪寧,此次劫獄乃天教的手筆。而張遮的品性,由真正被囚於獄中時無一判官敢為他寫下判詞,不得已之下竟是他自己為自己寫下判詞定罪來看,端方可見一斑—他絕不可能真的參與到什麼劫獄的事情裡面來。


    這裡頭似乎有一場自己尚不知悉的謀劃。她深知自己或恐是這一場計劃裡的意外,怕為張遮帶來麻煩,一路上都緊閉著嘴巴緊緊地跟隨著他,不敢擅自開口問上一句。


    好在此刻氣氛緊張,也無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纔一把扯斷鎖鏈的蓬頭垢面的男子也泯然眾人一般跟在人後,不起眼極了。


    方纔剛出天牢時便有人質疑,原本天教這邊計劃好的是從東城門出去,畢竟他們教中有人已經上下打點過了。


    可張遮竟說那邊有埋伏。


    天教這邊那為首的蒙面之人將信將疑,可看張遮說得信誓旦旦,便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干脆兵分兩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東城門那邊也有天教的兄弟接應,怎麼著也該叫人去看看情況。


    從囚牢中逃出來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但大部分人,尤其是原來被關在牢獄中的那一撥,好像對張遮頗為信任,都到了西城門這邊來。


    此刻那為首的漢子嘿嘿笑了一聲,在坊市高樓的陰影裡停住腳步,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張遮,竟說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還有朝廷命官也是我們教中之人,張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張大人是哪一年進的哪座香堂?”


    縱然是面對著眼前這幫窮兇極惡之徒,張遮也沒變一下臉色。


    他冷淡地抬起眼皮看了這漢子一眼,隻是道:“此事也是你過問得的嗎?眼下既到了西城門,為防萬一,你派個人同我一道去城門前,確認西城門沒有埋伏之後,再帶人隨我一道過城門。”


    那為首的漢子眉毛上有一道疤,顯得有些兇惡,聽見張遮此言,神色便冷了幾分。然而手掌緊握著刀柄的瞬間,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卻沒有發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隻是張大人也得給個理由,我等原本計劃得好好的,你憑什麼說那邊有埋伏?難道是懷疑我香堂中的人洩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講的便是幫扶信任,入了教大家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此乃教規。


    眾人一聽漢子這話都不由得竊竊私語,看向張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幾分。


    張遮自然知道這天教為首之人的話裡藏著的兇險之意,可既入此局,便當將安危置之度外。顧春芳於他到底有知遇之恩。


    他鎮定地回道:“我乃為救公儀丞纔涉足險境,朝廷放出風聲讓我等以為公儀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諸位也都看見了,並不見公儀先生的人影,由此可見朝廷對我等早有防備。既然公儀先生不在,此局必定有詐。你們不覺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簡單了嗎?我若是朝廷,必定將計就計,請君入甕,在城門口設下埋伏。東城門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們原本要經過東城門,必定是九死一生。你們若信不過我,便不必同我來了。”


    說罷他竟輕輕松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閉口未言地看著他的姜雪寧一眼,抬步直向著城門方向走去。被松開的手掌頓時感覺到了冷風從指縫間吹過,姜雪寧的心跳驟然一緊,有些喘不過氣來。


    其他人也完全沒料到這位張大人說話竟是這般態度,倒並非傲慢,而是一種本來就站得比他們高的平淡。


    那天教為首之人眉頭緊皺起來。


    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聽著很有道理啊,我們被關在牢中的時候,這位大人便手眼通天,悄悄向我們打聽公儀先生的下落。不過他怎麼敢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膽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人群中一些有心之人,忽然都心頭一跳。


    須知公儀丞在天教是教首身邊一等一的軍師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還要高上幾分,可以說是僅次於教首,任誰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地喚上一聲“公儀先生”。教中有幾個人有資格直呼他的名姓?


    隻這麼掐指一算,眾人不由得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卻說那頭的張遮,到得城門下之後自然免不了被人喝問一句,然而後方守在陰影之中的眾人分明看到,近處守城的兵士見是張遮之後都不由得噤了聲,一副恭敬而畏懼的樣子,竟然悄無聲息地就把城門給打開了。


    張遮走回來,道:“可以出城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時之間面面相覷,也沒一個人敢先上前去。


    張遮看了他們一眼,徑自抬步朝城門外走去。


    姜雪寧思量片刻,眼珠一轉,二話不說地跟了上去。


    因剛纔從牢中救他們出來時沒幾個人看見,她又穿著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雖瘦削了些,卻也分不清男女,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個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門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誰能不心動?


    有了個人之後,很快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一時眾人呼啦啦地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個個低著頭不看他們,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


    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所有人在大搖大擺地安然通過城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這些平日裡都要夾著尾巴躲避著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這幫守城兵士畢恭畢敬地送出來的時候,可真有一股說不出的爽快和刺激感在心頭!


    有人出了城門口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厲害,厲害,還是張大人厲害!老子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爽的時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還在京城藏了這樣厲害的一手,可惜拿出來得太遲,不然我們以前哪用受那氣?”


    “竟然真出來了……”


    那天教中為首的漢子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再一次仔細打量張遮,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著那位比公儀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線索,然而一無所獲。


    他上前恭維了幾句,然後便試探著開口道:“實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張大人的厲害。想來大人在教中該不會用如今的名號吧,不知可是有別號?”


    張遮的目光頓時冷了幾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的面上,竟很久沒有說話。


    姜雪寧微微屏息。


    張遮卻又轉開了目光,平淡地道:“沒有別號,隻是往日竟不曾聽說黃香主勇武之外,也是個心思縝密多疑之人。”


    “黃香主”三字一出,黃潛瞳孔瞬間緊縮。


    他蒙著面,旁人看不出來,可在蒙臉的面巾底下,他早已面色大變!


    天教策劃這一回劫獄之事也是絕密,乃教首親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從通州趕來京城做統帥,今夜行動之人則都是從京中召集而來,按理說不該有人能道破他的身份!


    眼前這位張大人……


    某個猜測先前就已隱隱扎根在他心中,此刻更是令黃潛額頭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無先前頤指氣使的態度,甚至連問都不敢再多問一句,忙躬身道:“是屬下多嘴了。”


    張遮卻不再說話。


    寂靜中,姜雪寧的目光從黃潛的臉上移回了張遮的面上,她卻看出了些許端倪,眼神不由得古怪了幾分:張遮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鈞山人?


    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她的記憶裡,這位度鈞山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天教被謝危殺了個干淨,也沒露出確切的行跡,說不準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假扮這樣一個人再合適不過了。


    她立在張遮身後,身上穿著的衣服換過了,也沒了披風,頗為單薄,被外頭的風一吹,便有些瑟瑟發抖,一雙手更是冰涼,不由得抬頭看了張遮半晌。


    但張遮就那麼立著,好像沒有再回身拉她的手的意思。


    姜雪寧藏在人群中,輕輕咬了咬唇,隻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有過如此膽小的時候,心髒再一次劇烈跳動。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張遮的手。


    那一瞬間,張遮渾身一震。


    他回首便對上了一雙水靈靈的、明顯看得出強作鎮定的眼眸,與他的目光對上的瞬間還因有幾分羞赧而閃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氣壯地看了回來,好像這是理所應當一般,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般紅。


    張遮知道自己應當放開。然而這一刻,貼著他掌心的那隻手掌竟那般冰涼,他注意到了她單薄的衣衫,還有手指間那隱約的顫抖,心裡面便忽然冒出一道蠱惑的聲音:這並不是任何隱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帶她出來,便當護她周全,這不是私心。


    於是他受了蠱惑,任由那柔軟纖細的手掌拉著,然後慢慢地收緊了自己的手掌,卻小心地不敢太過用力。


    *


    天教教眾原本打算從東城門出來,如今卻隨張遮從西城門出來,且先前又有一小撥天教教眾去了東城門那邊,黃潛不免暗中生出幾分焦慮情緒。


    若如先前張遮所言,去東城門的那些人隻怕是兇多吉少了。


    他見張遮一直淡定自若,心內越發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尋常,於是更不敢開罪他,斟酌之後纔道:“如今既然已經出得城來,該算暫時安定了。教中原本派了人來接應,不過城東那邊的人還沒有消息,今夜又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城裡面必定不平靜。今夜天色已晚,張大人、諸位教眾還有剩下的一同逃出來的朋友,不如與我等先在城外找個地方歇腳?”


    謀劃這樣大的行動,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應之人。


    眾人一聽都沒什麼意見。


    那伙兒趁亂從牢獄之中逃出來的囚犯聞言更是眼睛大亮,有人性情爽直,徑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早聞天教義士之大名,原以為還有幾分吹噓,今日一見纔知所言非虛。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傳教,自來是來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商賈小販,失田失產的農戶是大多數,裡面更有許多綠林中的豪強,甚至盜匪流寇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這幫從天牢裡出來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可真是再好不過。


    既然已經被張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著的黑巾便取了下來,黃潛聽得這些囚犯口中的感恩戴德之言,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意。


    姜雪寧也在此刻看清了這人的面容,尋常的一張方臉,不過眉頭上有一道刀疤,便添了幾分江湖氣,一雙倒弔三角眼有些銳利,倒也的確像是個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話事者。


    眾人既已議定,張遮也無更多意見。


    於是一行人趁夜潛行。


    京城外頭有好些鎮落,住著不少人家,隻是容易被人發現。天教這邊早就找好了暫時的落腳點,便由黃潛帶領著眾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嶺行去。


    到子時末,一行人終於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腳下瞧見了一處供上了燈的破敗廟宇,大約是以前聚居在此處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黃泥堆砌的圍牆已在風雨的侵蝕下傾頹,腐朽的門板倒在地面上,風一吹窗上糊著的殘紙便瑟瑟發抖,乍一看還有些瘆人,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見裡面竟有人影晃動,是有人正在裡面打掃整理。


    一聽到前面山道上傳來的動靜,廟外頹牆的陰影下便走出幾個人影,一抬頭看見來的人比預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獃了獃,纔問:“都救出來了?”


    黃潛下意識地看了後面的張遮一眼,搖了搖頭。


    那人便輕輕皺眉,道:“公子那邊的人也還沒到,怕要等上一會兒,外頭風大,先進來說話吧。”


    姜雪寧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隨婉娘在一起時也不是素來能喫苦的那種人,這一路走過來路可不短,且稱得上崎嶇險阻,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摔倒。


    還好張遮一路都看顧著她,話雖然沒一句,卻都及時將她扶住了,手與手的溫度交換著,她竟覺格外安心。


    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著。但在進到這破敗廟宇裡的那一刻,姜雪寧終於繃不住,喘了口氣,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從腳上躥了上來,兩腿酸軟乏力不大站得住,於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張遮的衣裳,透著點兒樸素,簡單而寬松,人跌在地上,衣領便散開了一點,露出脖頸上白皙的肌膚,眼角染著些水光,透著些可憐的狼狽。便是先前張遮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臉,有這樣一雙靈動的眼睛,也足以流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時旁人也都進來了,驟然到得這樣一處暫時安全的地方,都不由得跟著松了一口氣,舉止也未比姜雪寧好到哪裡去。


    這破敗廟宇四面漏風,但暫為歇腳之用,是足夠的。


    黃潛走出去與那些人說話,其他人則自發地在這廟宇裡圍坐下來,有的靠在牆腳,有的倚在柱下,大多是亡命之徒,哪裡顧得上此地髒還是不髒?


    眾人一律席地而坐。


    張遮卻環顧四周,勉強從那已經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塊還算完整的陳舊蒲團,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寧一眼,隻低聲道:“地上冷,你坐這裡。”


    姜雪寧原本已經累極了,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彈一下,然而聽見他這話,輕輕抬起眼眸便看見了這男子半隱沒在陰影裡的側面輪廓,臉頰清瘦,雙唇緊閉,唇線平直,好像剛纔什麼話也沒說似的。


    這是個不善言辭也不喜歡表達的人。


    然而她方纔分明聽清楚了,於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門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種極其隱秘的甜蜜感悄然從她心底泛了出來。分明處在這樣撲朔迷離的險境之中,可她竟嘗到了一絲絲的甜意。


    姜雪寧也不說話,眨眨眼看著他,嘴角便輕輕地彎了幾分,十分聽話地挪到了那實在算不上干淨的蒲團上坐下。


    張遮仍舊靜默無言,垂下了眼簾,並未回應她的眼神,隻平靜地一搭衣袍的下擺,席地盤坐在了姜雪寧身旁,看不出有半分官架子。


    這廟宇早已經沒人來祭拜,周遭雖然有牆壁,卻大多有裂縫。牆壁上繪著的彩畫也早已沒了原本的顏色,隻在上頭留下些髒污的痕跡。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麼的佛像,但也掉了半個腦袋,看著並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應的人早在此處收拾過了。一名盤著發髻的布衣婦人此刻端著一筐炊餅,還有個十來歲扎了個衝天辮的小子一手拎著個水壺,一手拿著幾個粗陶碗,一前一後地從外頭走進來。


    “各位壯士都累了吧?”


    那婦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雙手伸出來頗為粗糙,看得出是平日裡在地裡勞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來很是淳樸,讓人很容易生出好感。


    “這大夜裡的也找不出什麼別的喫的,這是家裡做的炊餅,勉強能填個肚子,還請大家不要嫌棄。”


    從牢裡面出來,這一路逃命,一路緊張,一直到得此處,誰不是身心俱疲?神經緊繃著的時候沒知覺,此刻坐下來松快了眾人方覺出饑餓,正在這種時候竟然有炊餅送來,真算得上是及時雨了。


    一時間周遭都是道謝之聲,更有人感嘆天教考慮周全,很是義氣。


    那婦人給眾人遞喫食,那十來歲的小子則給眾人倒水。


    小孩子瘦得跟猴精一樣,卻腦袋圓圓,眼睛大大,動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機靈勁兒,笑起來也很是喜氣,張口就叫“這位大哥”,讓這幫人聽了很舒坦。


    隻不過他們準備得也的確匆忙,雖然有水,碗卻不大夠。還好眾人都是走南闖北不拘小節之人,同一個碗裝了水,你喝過了接過來我再喝,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然而到姜雪寧這裡,卻有些尷尬了。先是那婦人將炊餅遞過來,姜雪寧接過。那婦人初時還沒留意,等姜雪寧伸手將炊餅接過時卻看見她露出來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一片,便怔了一下,但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微微朝她笑了笑。


    姜雪寧便覺得這婦人該看出她是個女兒家了,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縮回寬大的袍袖裡,拿著炊餅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則跟過來倒水,手裡那個碗是前面已經被旁人用過的。


    姜雪寧不大餓,卻有些渴,看著這個倒了水的碗,心下猶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氣伸手去接碗的時候,旁邊一隻手卻先於她伸了過來,將那個碗拿走了。


    那小孩子頓時愣了一下,不由得轉頭看去。


    碗是坐在姜雪寧旁邊的張遮拿走的。他也不說話,隻是就著那碗中的水細細將碗口邊沿全擦過,又將水倒掉,再從那小孩子的手中接過水壺將餘污衝掉,纔重向碗中倒水,將碗遞給了姜雪寧。


    姜雪寧不由得怔住,之前的記憶頓時湧現在了腦海中。


    還是他們遇襲。那時就他們兩人逃出生天,可隨身攜帶的隻有一隻從折了腿的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開那水囊直接喝了水。然後待她停下來抬起頭時,卻見張遮注視著她,似乎方纔有什麼話想說,然而並沒來得及說。


    初時她倒沒有在意。


    兩人循著山道往前走,姜雪寧停下來喝了兩次水,也並未忘記把水囊遞給張遮,問他渴不渴。但這把刻板寫在臉上的男人隻是沉默地將水囊接了過去,然後塞上,並未喝上一口。


    姜雪寧隻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頭曬起來,她偶然回頭望見他干裂的嘴唇時,纔挑了眉細細思量起來,故意又拿過水囊來喝了一口水,然後注視著他,戲謔似的笑著。她道:“是本宮喝過,嘴唇踫過,所以你不敢喝嗎?”


    張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簾,既不靠近也不回視,仍舊是那謹慎克制的模樣,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還請娘娘不要玩笑。”


    於是姜雪寧生出幾分惱恨之意。她就是不大看得慣這樣的張遮,前後一琢磨,便“哦”了一聲,繞著他走了兩步,故意拉長了語調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說得倒是好聽。那方纔張大人為何不告訴本宮,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用過的?”


    那時張遮是什麼神情呢?


    大約他是微微變了臉色吧。


    姜雪寧隻記得他慢慢閉上了眼,兩手交握著籠在袖中,倒讓人看不清心緒如何,過了好半晌纔垂首,卻並未為自己解釋,隻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和他共用了一個水囊,隻這樣便令此人坐立難安,如受熬煎。


    這無疑給了姜雪寧一種前所未有的戲弄的樂趣,她當然知道張遮先前不說一是因為她已經喝了,二是因為他們隻有這一隻水囊。可她偏要戲弄他,遞給他水囊他不喝水,她便故意當著他的面喝,然後拿眼瞧他,觀察他算不上很好的細微神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個人是他似的。


    於是她想,聽說這人連個侍妾都沒有。


    直到後來,走過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這段樂趣纔算作罷。


    如今又一碗水遞到她面前,而旁人沾過的地方都已被細細地洗淨。


    這個面上刻板的男人,實則很是細致周到,很會照顧別人。


    姜雪寧想想過去,也不知自己那時候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舍得去作弄他、作踐他,抬眸時眼睫輕輕顫動,眼底便蒙上了些許水霧。


    她注視著他,剛想要將碗接過,不想張遮方纔的一番舉動已落入旁人眼底,有個模樣粗獷的漢子見著竟大笑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兒,喝個水還要把碗擦干淨,忸忸怩怩跟個娘兒們似的!”


    張遮垂了眼簾沒有搭理那人。


    姜雪寧聽了這話卻覺心底一簇火苗登時躥起來燒了個燎原,霍然起身,甩手將方纔啃了一小口的頗硬的炊餅朝著那人臉上砸了過去!


    雖然兩人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餅砸到人臉上也帶著點疼。


    那人可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能惹來這一遭,被砸中時都愣了一下,接著火氣便也上來了,然而抬起頭來卻對上了一雙秀氣冰冷的眼,那股子冷味兒從瞳孔深處透出來,甚至隱隱溢出幾分乖戾之氣。廟宇門口一陣冷風吹過,竟叫他打了個寒戰,火氣頓時被嚇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場的可有不少人是從天牢裡出來的,殺人越貨,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邋遢瘦小其貌不揚,保不齊就是個狠辣的角色,忍一時氣總比招惹個煞星要好。


    那人竟沒敢罵回去。


    姜雪寧心底的火卻還沒消,她待要開口,一隻手卻從下方伸了出來,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臂。


    張遮抬眸望著她,平靜地道:“喝水。”


    那一碗水還平平地端在他手中,並未灑出去半點。


    眼下終究不是爭這一口氣的時候,更何況也未必爭得過人,姜雪寧到底將這口氣咽了回去,重新坐下來,低下頭,雙手將碗從他手中接過,小口小口地喝著水。


    那碗很大,她的臉卻是巴掌大,低頭時一張臉都埋進了碗裡,像是山間溪畔停下來慢慢飲水的小鹿。張遮看著,便覺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廟宇之內一時寂靜無聲。


    那漢子自顧自地嘀咕了幾句,又瞥了張遮一眼,想起城門口的情景,料著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麼意見,也隻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悶頭喫餅。


    倒是角落的陰影裡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目光隔著亂發落在姜雪寧的身上,表情若有所思。


    *


    眾人其實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寧,畢竟這人自打從牢裡出來,便一直緊跟在張遮身邊。隻是“他”衣裳穿得隨隨便便,一張臉也髒兮兮的,隻是看著個子小些,五官隱約有點秀氣,別的在這大晚上縱然有光照著也影影綽綽看不大清楚,且還要忌憚著旁邊的張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點端倪來,嘴上也不會說,隻在心裡面嘀咕:沒想到天教裡也有這樣的人,當過官兒的就是講究,出來混身邊都要帶個人。就不知道這是個姑娘扮的,還是那些秦樓楚館裡細皮嫩肉的斷袖小白臉了。


    廟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沒人對方纔這一樁小小的爭端置喙什麼。


    很快就有人主動轉移了話題。


    能被朝廷關進天牢的人可說是各有各的本事,一打開話匣子講起各自的經歷來,再添上點油,加上點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話本子,比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講得還要精彩。


    那婦人送完炊餅便拎著筐出去了,那十來歲的小孩子卻聽得兩眼發光,干脆坐在門檻上,一副就打算在這裡聽著過夜的模樣。天教那幫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寧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這小孩子,畢竟在這種地方竟還有個十來歲的孩子,實在有些不可想像。如今的天教是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了嗎?


    聽著天牢裡出來的這幫豪強吹噓自己入獄前的經歷,姜雪寧也喝夠了水,還剩下大半碗,猶豫了一下便遞向了張遮。


    他便是席地而坐,身形也是挺撥的,此刻轉過頭來將水碗接過,姜雪寧心頭頓時跳了一下,但他接下來便垂眸將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聲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還是張遮,迂腐死板不開化!


    姜雪寧在心底哼了一聲,但轉念一想,隻怕也正是這人清正自持,自己纔會這般難以控制地陷入其中,畢竟這個人與她全然不同,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就好像是站在那光裡,讓人抬高了頭去仰視,摸都難摸著。若哪天張遮像那蕭定非一般成了個舉止輕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就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被卷進這劫獄之事,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也打亂了她原本的計劃。然而與張遮同在一處,她又覺得什麼計劃不計劃、意料不意料,都沒那麼重要了。


    這個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重要的事。


    隻是於張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他與天教打了這樣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圖謀的。她在此處,勢必會對張遮這邊的籌謀產生一定的影響,是以她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後腿,其次便是見機行事,畢竟對天教……


    她好歹有優勢在,對天教有些了解,隻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復雜。


    不知不覺,姜雪寧的眉頭悄然鎖了起來。


    破廟裡卻正有人講自己當年的經歷:“那一年老子纔二十出頭,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鄉裡的稅都收到了十年之後,老子抄了一把殺豬刀,在那狗官的轎子過來的時候一刀就捅了過去,那家伙的腸子都流到地上去了。我一見成事立刻跑了,跑了好多年,沒想到在五裡鋪喫碗餛飩遇到個熟人,那人轉頭報到官府,竟把老子抓進了天牢。嘿,也是運氣好,竟遇到這麼樁事,老子又出來了!”


    說到這裡,他面上都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得意之色。


    蹲坐在門檻上的那小孩子卻忍不住“啊”了一聲,引得眾人回頭向他看來。可他既不是驚訝,也不是駭然,而是疼的。


    原來是這小孩兒手裡捏了半塊餅一面聽一面啃,結果聽得入神沒注意餅已經喫到頭,一口咬下去竟咬著自己的手指,便喫痛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人頓時笑起來。


    “怎麼你喫個餅還能咬著手?”


    “這是有多餓?”


    “小孩兒你今年多大,叫什麼名字,難道也加入了天教?這時辰了還不回去,你爹娘不擔心?”


    那小孩兒便慢慢把剛纔咬著的手指縮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著有些靦腆,說話卻極為爽脆,道:“剛滿十三呢,沒爹沒娘,也沒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寶’,諸位大哥也叫我‘小寶’就是。別看我年紀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眾人頓時驚訝。


    小寶大約也是覺得被這麼多人看著十分有面子,連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幾分,臉上跟著掛上笑意。然而他正要開口再說點什麼,卻隨著挺直脊背的動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叫喚,聲音還頗為響亮,不少人聽見了。


    “哈哈哈……”


    眾人一下又笑起來。


    他這般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三頓都不夠喫的,何況剛纔隻啃了半拉炊餅?


    小寶有些難為情,一下紅了臉,一根衝天辮扎著是頂朝上豎了起來,腦袋卻埋到了膝蓋上。


    然而這時候,旁邊卻響起一聲有些生澀粗啞的嗓音:“還喫嗎?”


    小寶聞聲抬頭,便看見半拉掰過的炊餅遞到了自己面前。


    拿著餅的那隻手算不上干淨,手掌很寬,手指骨節也很大,甚至滿布著新舊傷痕,隻是被髒污的痕跡蓋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來。


    小寶順著這隻手看去,是一身同樣髒污的囚衣。


    那人就坐在小寶旁邊,即便有大半邊身子隱在陰影之中,可一看就是個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說話這一刻,眾人纔注意到此地還有這樣一個人。


    小寶平日算機靈的,記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沒忍住怔了怔。因為連他都對這男人毫無印像。


    大概是被關押在天牢裡的時間太久了,他也沒有機會和別人說話,聲音就像是生了鏽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來的,讓人聽了難受。他的頭發也太長了,擋住了臉,乍一看去辨不出深淺,很是平平無奇的感覺。


    小寶下意識地便將他遞過來的炊餅接到手中,道了聲謝。


    張遮手裡那塊餅還沒喫一口,他似乎打算要遞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轉,無聲地收了回來,目光卻落在了先前那並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寧卻先看了張遮一眼,唇邊溢出了些許笑意,纔轉眸重新去看小寶那邊,然而目光落到這小孩子的手指上時,卻不由得怔了怔。


    小寶坐的位置比較靠外,破廟裡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邊。但當他伸手從那男人手中接過餅時,便正好被跳躍著的火光照著。


    姜雪寧一晃眼瞧見了他的無名指,手指指甲的左側竟有一小塊烏黑的痕跡,隻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擋住了,倉促間她也無法判斷到底是磨出來的血泡、胎記,或是不知哪裡沾上的痕跡。


    她垂頭看了看自己的無名指,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的竟是她們一幫伴讀在仰止齋讀書時提筆練字,用無名指支著毛筆的筆管。因為功夫還不到家,所以那一側總是會不小心磨上些許墨跡。


    天教這小孩兒身穿粗衣麻布,看著不像是個讀書識字的人。


    她目光流轉,心裡生出些想法,但暫時壓了下來,沒有詢問,也並未聲張。


    倒是角落裡那男人因為遞餅這件事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男人穿著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可眼下這破廟裡除了天教來劫獄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從天牢裡出來的,對這麼一個人竟然全無印像,完全不知道他從哪兒冒出來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請教他的名姓。


    沒料想先前出言譏諷張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個漢子,睜大眼睛看了那蓬頭垢面之人好些時候,原本頗為壯碩的身子竟沒忍住顫抖了一下,手裡沒喫完的炊餅都掉到了地上。他聲音裡藏著的是滿滿的驚恐,整個人駭得直接站了起來,指著那人道:“你、你是孟陽!”


    孟陽?!


    這兩個字一出可以說是滿座皆驚!


    知道這名字的人幾乎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也沒留神就坐在了孟陽旁邊的其他天牢裡出來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幾乎沒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識的舉動,朝後面撤了撤。


    以此人為中心,頓時就散開了一圈。


    姜雪寧看見這場面,眼皮便跳了跳。“孟陽”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實在是陌生,根本連聽都沒有聽過,可此時此刻無需聽過,光看周遭這幫人的反應便知道此人絕非什麼善茬兒!


    要知道,這些人可都是從天牢裡出來的,哪個人手上沒條人命?


    然而眾人見著這人渾如見著煞星兇神一般,還隱隱透出一種自心底裡生出的懼意!


    那這人該是何等恐怖?


    張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陽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認了出來,聽得旁人道出他的名姓,張遮倒是沒什麼反應。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先前還大肆吹噓自己殺人越貨如何作為的江洋大盜們,這會兒全跟被人打了個巴掌似的啞了聲,甚至帶上了幾分恭敬地向那仍舊箕踞坐在角落裡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義士竟也在此,實在失敬,失敬!”


    眾人稱呼他“孟義士”的時候,話語裡明顯有片刻停頓。


    猜也知道他們是不知該如何稱呼。


    義士?若提著一把戒刀從和尚廟裡回家,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餘口人全剁了個干淨的人也能被稱作“義”,這天底下怕是沒人敢說自己是“惡人”了!


    孟陽喉嚨裡似乎發出了一聲哼笑,身子往後一仰,也沒去撩開那擋臉的頭發,直接靠在破敗的門板上把眼睛一閉,竟半點沒有搭理這幫人的意思。


    眾人頓時有些尷尬,又有些懼怕。


    天牢裡也講個大小,善人沒辦法論資排輩,但作惡作到孟陽這地步,便是在惡人裡也要排頭一號。


    好在這時候先前出去說話的天教香主黃潛回來了,隻是臉色不是很好,環顧了眾人一圈,目光終落到張遮身上,道:“走東城門的教中兄弟現在還沒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沒有誰到這裡來,隻怕是出了事。黃某方纔與教中兄弟商議過一番,既然有張大人在,也不憚朝廷隨後派人追來,便在此處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來接應的人便會到,屆時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裡比較安全。天牢裡出來的諸位壯士也可在那邊轉從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來的眾人都沒說話,有些下意識地看向了張遮,有些則下意識地看向了孟陽。


    人在屋檐下,這裡可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孟陽仰靠著動也沒動上一下。


    張遮聽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獲,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聽教首那邊的謀劃。”


    於是眾人就地休息,隻是地方實在狹小,多有不便。


    這破廟後堂隔了一堵牆,還有兩間小屋,其中一間勉強能拆出半張床來,張遮便極為平靜地開口要了。


    於是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彙聚到了他和姜雪寧身上。誰都沒反對,隻是待他帶著姜雪寧走到後面去時,眾人轉過臉來對望一眼,卻都帶了點心照不宣的曖昧意味:這種時候還不忘那事兒,當真是艷福不淺!


    荒村破廟,大約也是有別的人在這裡落過腳,或者是先前的天教之人在此處盤桓過,後面這間小屋簡陋歸簡陋,床卻是勉強躺得下去的,隻是凌亂了一些。


    張遮也不說話,俯身上前去整理了一番。


    姜雪寧望著這場景,忽然便有些愣怔。


    張遮收拾停當轉過身來,她纔想起小寶的事情還未對他說,於是開口道:“張大人,剛纔我……”


    張遮輕輕對她搖了搖頭,抬手往外面方向一指,還能隱約聽見外頭人說話的聲音。


    姜雪寧便懂了,隔牆有耳。她一時有些為難,想了想之後伸出自己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無名指指甲左側那一小塊,接著做了個握筆的動作,然後在自己面前比出個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高度,後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腦袋上比了個衝天辮的模樣。


    這一番比畫可有些令人費解。


    張遮看了她半晌,竟大約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這會兒也不好說話,可看見他點頭,姜雪寧便很奇怪地覺得,眼前這人肯定是理解了自己比畫的意思,於是跟著笑起來。


    隻是此處隻有一張床,她看了卻有些尷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張遮的聲音很低:“二姑娘睡在此處,我在門口。”


    幽暗的房間裡,沉默寡言的張遮面容上這會兒也看不出什麼別的東西來,隻有瘦削的輪廓上映著破窗裡透進來的三分月光,如刻刀一般劃進了姜雪寧的心底。


    彼時也是這樣,他們好不容易尋著了住處,可她是皇後,他是外臣,自然隻有她睡的地方。


    那會兒她對此人全無好感,自顧自進去睡了,渾然不想搭理外面這人的死活。她累極了,一夜好夢到天明,睜開眼時便見淡薄的天光從窗外灑進來。


    她伸了個懶腰,推開門,然後一眼看到了他。


    那迂執的男人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眼簾耷著,一身深色的官袍沾染了清晨的霧氣,顏色好像更深了,都被晨露打濕了似的,透著幾分寒氣。


    她以為他睡著了。沒想到在她推開門的剎那,張遮那一雙微閉的眼睜開了,看向了她。他大約是這樣枯坐了一宿吧,眼睫上都凝了些水珠,深黑的眸底卻一片清明,瞳孔裡映了她的身影。


    那可真是一個煞是好看的清晨,霧氣輕靈,天光熹微。


    貴為皇後的她站在這名臣子的眼底,心底高築的城牆卻在這一刻轟然坍塌,有什麼東西輕輕將她抓住了,讓她再也掙脫不開。


    此時的黑暗裡,姜雪寧前所未有地大膽望著他,不怕被人窺見自己深藏的秘密。


    她張了張口,不想他再熬一宿,然而開口卻是:“那大人等我睡著再出去,好不好?”


    張遮終究沒能拒絕。


    她和衣側躺下來,面朝著牆壁,背對著張遮,一顆心卻在微微發脹,隻覺得滿腦子念頭亂轉。


    她想不如自己睡上一會兒,然後叫張遮叫醒自己,換他來睡。可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她太累了,實在有些恍惚了,腦袋一沾著那陳舊的枕頭,意識便昏沉起來。


    張遮坐在旁邊,聽見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她已睡熟了。


    隻是睡著的少女蜷縮著身子,大約是覺得有些冷。於是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無聲地走上前來,輕輕為她蓋上。


    有些粗糙的衣角不慎搭到了少女的頸窩處。她便無意識地伸手輕輕抓了一下,極其自然地翻了半個身。空氣裡氤氳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張遮還保持著那為她蓋上外袍的動作,此刻借著那透進來的一點光亮,便看清楚了這近在咫尺的人,緊閉的眼、小巧的瓊鼻、柔軟的嘴唇。


    她這樣怕疼、怕苦也怕死的人,怎麼敢為他自戕?


    他好想問她,疼不疼?


    可他不敢。


    這一瞬,張遮胸臆中堆積的所有浪潮都翻湧起來,彙成一股灼燒的火,讓心肺都跟著焦疼一片。


    有個聲音在耳旁蠱惑,他逐漸向著她靠近、靠近,面頰幾乎貼著她的面頰,唇瓣幾乎要落到她的唇瓣上。然而在將觸而未觸的那一刻,腦海裡似洪鐘大呂般的一聲響,撞得他心神難安,他一下退了回去!


    黑暗裡響起克制的喘息聲。


    退開的那一剎他纔醒悟自己方纔是想要干什麼,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從心底裡生出凜然之意,甚至有幾分羞愧:不欺暗室,對著她,他怎敢生出這般僭越之心!


    張遮胸腔鼓動得厲害,從這房裡出去,走到外面時,便給了自己一耳光,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他微微閉了閉眼,被外頭的風一吹,纔終於恢復了幾分清醒的神志與冷靜。


    這會兒外頭的人也都縮在角落裡睡著了,四下裡寂靜無聲。隻有那孟陽坐在火堆前,聽見動靜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待瞧見張遮那一張冷臉上留下的手指印時,便不由得一挑眉梢,神情變得古怪了幾分。


    *


    已經快後半夜了,山野裡一片茫茫,破敗的廟宇外面隱約還能看見天教的人在守著,一是防備人偷襲,二是對先前去東城門的那幫人還懷有些希望,想著也許過一會兒那些人就回來了。


    但在廟宇裡面,隻這一堆火。


    張遮的目光與孟陽對了個正著,看神情張遮便知道對方誤會了什麼。但他也不解釋,隻踱到火堆前,坐在孟陽旁邊,撿起邊上一截樹枝,輕輕地折了投入火堆。微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面頰,沉靜之餘卻似有幾分惘然。


    這會兒孟陽那遮擋著臉龐的頭發倒是被撩開了許多,露出大半張臉來,竟不見半分兇惡,反而有一種禪定似的平和,怎麼看他也不像是能殺自己一家上下五十餘口的人。


    但世間真正的窮兇極惡之徒又有幾個明白地長著一張惡人的臉呢?


    他唇邊掛上了點笑意,目光從周圍已經熟睡的人身上掃過,竟也不憚自己說話被旁人聽見,用那刀磨著嗓子似的嘶啞聲音道:“早兩年沒入獄時便曾聽聞河南道顧春芳手底下有個能吏,洞察秋毫,斷案頗有本事。張大人清正之名,孟某人可真是久仰了,隻是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連您這樣的人都與天教同流合污,真是……”


    後頭的話便沒有說了,但他“嘖”了一聲,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陽手裡拿著一根粗些的枝條,在火堆裡輕輕撥弄著,便有點點火星在熱氣裡飛騰起來。人坐在旁側,寒氣也被驅散許多。


    張遮將目光落在孟陽手中這根枝條上,聽得對方言語,有好半晌沒有說話。直到看到那根枝條撥過火之後也被火舔上來燒著,張遮纔平靜地道:“你乃昌平人氏,家中殷實,二十歲那年娶了嬌妻過門。不想還沒兩年,嬌妻便在家中上弔而死,一尸兩命。你傷心之下上山出家當了和尚,法號‘湛塵’,本已算遁入空門,沒想到又幾年後,竟無意中得聞發妻乃為家人所害,一為取其財,二為讓你娶高官之女。你一怒之下,身上僧衣未脫,提著寺中武僧用的戒刀便回了家中。為了防止眾人逃脫,你先在後門放了把火,又閂上了大門,再往裡面逼去,見一個便殺一個,裡面包括你的父兄、弟姪,年歲長者六十有二,年歲小者方十三。半夜殺下來,還活著的隻有你多年前養的一條狗。”


    “啪”,孟陽手裡那根樹枝忽然被拗斷了,斷裂的那一截掉進火裡,很快燒著。他目中終於透出了幾分血腥氣,卻扯著嘴角笑:“不愧是張大人,這也知道。”


    張遮說起這些來並不覺得有什麼,他經手過的慘案太多,縱有悲憫之心也不至於情為之牽、心為之繫了,隻是道:“你被押入天牢待審已久,本是要秋後處斬,卷宗正好經由刑部過。我供職於刑部,自然看過你的卷宗。”


    換句話講,張遮比其他人更了解孟陽。


    這是孟陽絕沒有想到的。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危險氣息,竟對眼前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生出了幾分先前未有的忌憚。


    張遮好似對這種忌憚一無所覺,冷漠的眸底映著廟宇裡這團火光,視若尋常般道:“你殺一家五十餘口人,其罪屬實,無論事出何因都是情法不能容、不能饒的。卷宗方遞到刑部時,便畫了你秋後處斬。沒有想到竟被人壓了下來,說你發妻上弔之事尚有疑點和可酌定之處,隻將你收監入獄,暫不發落。是以事情纔拖到現在,懸而未決。”


    孟陽這樣的人,萬死難抵其罪。


    雖身陷險境,可張遮對自己的愛憎也半分不掩飾,轉過目光直視著對方,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背後站了誰,竟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壓下秋決這樣的事?”


    孟陽手裡還拿著一截樹枝,平和的面容上雖然有些髒污,可映著這暖融融的火光,竟像是廟堂上高坐的佛陀。他道:“孟某在白馬寺出的家,為我剃度的大和尚當時法號圓機,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張大人這麼好奇,不妨猜上一猜?”


    白馬寺,圓機和尚,那不正是如今被皇帝瀋瑯欽封的當朝國師嗎?


    剃度這件事大抵是真的。


    張遮卻不接話了,因為事情實不會如面上看到的這般簡單。若是圓機和尚做這件事,未免太露痕跡,滿朝文武都看著呢。


    入了鼕後,天亮得便晚。


    但謝危夜裡一貫睡得不是很好,又習慣了早起,睜開眼披衣起身時,外頭還黑漆漆一片。昨日雪夜裡出門受了些寒氣,他有些咳嗽起來。


    劍書在外頭聽見他起身,便叫人進來伺候。


    聽見他咳嗽,劍書道:“劉大夫先前給您開的藥挺好用的,讓人給您煎一服來吧。”


    謝危輕皺起了眉頭,道:“不必。”


    他洗漱後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頭上的這些信函,隻是這些要麼是朝堂的公文,要麼是天教的密報,一眼看過去,件件都令人生厭。


    劍書本已經準備好天教這邊一應事宜來報,可抬頭一看謝危坐在案前半晌沒動,不由得納悶,主動道:“劫獄的那幫人剛走,城門口留了個記號,看模樣是往燕莊方向去的。教首那邊親自下令另派了一撥人去他們暫時的落腳點接應,但具體去的是誰還不知道。屬下怕打草驚蛇還未多問,要問問嗎?”


    謝危卻沒理,忽然問:“沒別的事嗎?”


    劍書愣住。


    謝危又咳嗽了兩聲,燈火的光芒照著他發白的臉,眉眼的輪廓之間透出幾分纏綿的病氣,竟不想做什麼正事,隻一把將面前的案牘都推了,起身向前面的斲琴堂走去,一面走一面道:“翻過節便是正月,也沒幾天了。倒有一件,你著人去打聽打聽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愛什麼東西,擬張生辰禮的單子呈上來,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愛的?


    生辰禮?


    誰正月裡要過生辰嗎?


    劍書在腦海裡搜尋了一番,竟不記得誰在正月裡過生辰,然而再一想謝危這話裡用的“小姑娘”三個字,便忽然明了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呂顯那般動輒敢在謝危面前咋咋呼呼的,隻敢在自己心裡咋呼了一陣,面上卻半點也不顯露,好像接了個重任似的,鄭重地道:“是。”


    斲琴堂裡還是昏暗一片,謝危走入,點上了燈。


    窗前那制琴用的臺上,櫸木木板已經按著琴的形制做好,隻是還未拼接、上漆。他把燈擱在窗臺上,又挽起袖子拿了一柄刻刀,隻是方要雕琢細處時,手指卻又頓住了。


    他忽然想到的是,那小丫頭的琴雖是古琴,可舊琴便是舊音,養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處,自古說“新不如舊”,想來是謬論罷了。新斲一張琴當生辰禮大約不錯,隻可惜自己近來太忙,斲琴也慢,怕琴未畢,她的生辰都過了。


    隻這麼個念頭閃過腦海,謝危手上一頓後便埋下頭去斲琴。


    劍書看著,總覺得他像是心裡裝著事,可先生的心裡什麼時候不裝著事呢?勇毅侯府的事情雖是有驚無險,甚至算得上是一著妙棋,隻等著往後派上用場之日。然而到底是離開了那座宅院,離開了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說,暗地裡隻怕積攢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問堆在案頭上的那些事要怎麼辦,隻好在門口候著,也不敢入內打擾。


    這樣早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沒起身呢,四下裡靜悄悄的,所以一旦有腳步聲就會變得格外明顯。


    劍書纔站出來不久,就聽見了一陣腳步聲從前院裡傳來。


    一個僕人來到斲琴堂前小聲道:“門外有人求見,說有要事相稟,請先生撥冗,對方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周寅之。”


    周寅之?


    這人劍書倒有耳聞,隻是也沒留下什麼好印像。


    聽見時他便皺起了眉:“說是什麼事了嗎?”


    僕人道:“沒有。”


    劍書猜謝危是不見的,可這人他們以前從未接觸過,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回絕,是以又進來問謝危。


    謝危果然道:“不見。”


    朝中官員來拜會他無非那幾個因由,時









     
    網友評論  我們期待著您對此商品發表評論
     
    相關商品
    在線留言 商品價格為新臺幣
    關於我們 送貨時間 安全付款 會員登入 加入會員 我的帳戶 網站聯盟
    DVD 連續劇 Copyright © 2024, Digital 了得網 Co., Ltd.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