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他總覺得，這女孩有點奇怪
    黑暗中，寂白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牆壁上那冷冰冰的白瓷磚。
    突然，左臂傳來細微的刺痛。
    寂白低頭，看見那尖銳的針頭已經刺入了她白皙的肌膚，殷紅的鮮血順著細長管道緩慢地爬出，宛如蚯蚓。她往後猛縮，本能地想要撥掉輸血管。
    這時，一雙溫厚的手掌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
    “白白不要怕，馬上就好了。”
    寂白回頭，望見了母親陶嘉芝那溫柔和藹的笑臉。
    面前的陶嘉芝，黑發濃密，臉上滿是膠原蛋白，沒有太多皺紋，模樣甚是年輕，神情也溫柔許多。
    母親在她耳畔溫柔地說：“不要怕，隻抽一袋血就好，白白可是保護姐姐的大英雄。”這句話，母親陶嘉芝從她記事起便開始念叨，一直念到了現在。
    姐姐寂緋緋出生不久便被查出患血友病，有嚴重的凝血功能障礙，需要定期輸血。偏偏她又是珍貴的Rh陰性AB型血，是所謂“熊貓血”中的“熊貓血”，醫院血庫裡幾乎找不到這種珍貴血液。而父母又分別是Rh陰性A型和B型血，都不能給她輸血。
    父母為了給姐姐治病，孤注一擲，決定再要一個孩子，充當姐姐的“活體血庫”。於是第二年，寂白便出生了。幸好，寂白也是Rh陰性AB型血，和姐姐的血型完全匹配。
    從寂白開始輸血給姐姐到現在，姐姐的身體狀況還行，並發癥不算嚴重，多半年輸一次血。但近三個月，寂白開始斷斷續續地做起了一繫列噩夢，大體內容仿佛是關於她的整個人生：
    夢裡的姐姐病情逐漸開始加重，於是寂白的抽血頻率從半年一次到三個月一次，再到一個月甚至幾天就要一次。寂白不願意總是被抽血，她很怕疼，於是父母對她進行道德綁架：如果她不這樣做，就是沒有良心，不顧念親情。
    因為頻繁抽血，夢裡的寂白患了貧血癥，她不想再為姐姐輸血，卻被父母強烈指責，甚至還被他們關在醫院，強制輸血。後來寂白意外死亡，母親哭了，這哭卻是為寂緋緋沒了供血來源而哭。原來在“溫柔慈愛”的父母眼中，她的價值，不過就是做姐姐的“活體血庫”！
    這一繫列的噩夢真實到讓寂白每每想起，都感到毛骨悚然。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寂白想，大概也是潛意識裡已經感覺到眼下的處境終有一天會將自己引向毀滅。所以這個所謂“預知未來”或者說是前兆感知的夢，也許是她潛意識的某種自救。
    清醒之後的寂白，不想重蹈夢裡的悲劇，她想要擁有正常的人生。
    在她恍神間，醫生已經抽完了兩百毫升的血液，對母親陶嘉芝說：“回去給她做一些生血的飯菜，盡可能補一補。”
    陶嘉芝連連點頭，摸了摸寂白的腦袋：“白白真乖，晚上想喫什麼？媽媽給你做。”
    寂白微微偏頭，躲過了她的愛撫。她起身出門，倚靠在醫院冰冷的牆邊，大腦一時供血不足，有點暈。正巧撞見拿了化驗單進門的寂緋緋，她關切地詢問：“小白，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姐姐一如往常地關心愛護她，寂白竟然相信了姐姐是真的對她好。實際就像夢裡那樣，在這善良外表的掩飾之下，寂緋緋對她進行了無盡壓榨和剝奪，不僅僅是身體和健康，還有父母的疼愛、親戚的關心……寂白成長中應得的這些，都被寂緋緋搶走了。
    現在，她不會再上當了。
    寂白冷漠地避開了她，轉過身，適應著眩暈感。
    陶嘉芝溫柔地替寂緋緋挽起袖管，等待醫生處理新鮮的血液。
    寂緋緋望了望牆角的妹妹，擔憂地說：“妹妹好像在責怪我，都不理我。媽媽，我覺得很愧疚。”
    陶嘉芝安慰道：“她給你供血，是天經地義的，誰讓你們是親姐妹呢。”
    寂緋緋難過地低下了頭，真摯地說：“妹妹，你不要怪我，好嗎？”
    又來了。寂緋緋把自己扮成了全世界可憐的孩子，全家都心疼她，因為她不僅生了病，還滿腹愧疚。
    夢裡的寂白也曾激烈反抗，卻被親戚指責：“你怎麼一點也不為姐姐著想，姐姐哭得多麼可憐啊，父母給了你生命，你給姐姐輸點血怎麼了！”
    就這樣，在夢裡，寂白迫於家裡人的壓力，一次又一次地卷起了袖管。
    又譬如此刻，母親陶嘉芝責備地說：“白白，姐姐也是關心你啊，你怎麼能不理姐姐呢！”
    而現在的寂白從容了許多，淡淡道：“姐姐想多了，我們相互幫助是應該的，我沒有責怪你。”
    寂緋緋微微一怔，然後用力地點頭。
    輸完血已經是晚上六點，父親寂明志的奔馳車停在醫院門口。
    母親帶著姐妹倆上了車以後，寂明志詢問道：“醫生怎麼說？”
    “緋緋的病情還算穩定。”
    “那可就放心了。”
    現在這個時期是姐姐病情的穩定期，輸血的頻率並不高，多半年一次，是寂白完全可以承受的程度。但寂白通過自己的夢了解到，在姐姐二十六歲以後，病情復發，寂白的抽血頻率激增，後也導致她患上了貧血病。
    寂白心底暗暗打定主意，要利用這段時期，逃離父母的掌控，不再受他們的控制。既然現在還有改變一切的機會，她就不想成為姐姐延續生命的附屬品。寂白將腦袋偏在車窗邊，暗暗地想著未來。
    母親透過後視鏡望見了無精打采的寂白，關切地問：“白白，很累嗎？”
    寂白“嗯”了聲：“有一點。”
    於是陶嘉芝說：“那你就在車裡小睡一會兒吧，回家了還要背稿子呢，距離記者訪談可沒有幾天了，你一定要全力配合姐姐。”
    “我知道了。”
    寂緋緋因為頑強地和疾病抗爭，事跡被新聞媒體報道過，現在小有名氣，成了微博勵志紅人，是粉絲百萬的“大V”博主。德新大學為了進一步宣傳她陽光開朗的正面形像，又請來了電視臺的記者，組織了一場大型的勵志訪談活動。寂白也被邀請上臺，講述姐姐與疾病鬥爭的故事。
    寂白的夢裡也有類似情節，當記者問到寂白是不是自願為姐姐獻血時，寂白的回答非常直白：“不是，我不願意，因為抽血很疼。”後來，她這一句“不願意，抽血很疼”，被憤怒的網友瘋狂批判。
    “自私，沒有良心！”
    “你想過疾病纏身的姐姐嗎？你有她疼嗎？”
    “不過打個針而已，你矯情什麼！”
    夢裡的寂白遭受了無數陌生人的網絡暴力，情緒因此崩潰。
    現在，她不會犯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