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者樊軍民

韓子勇

西域有琢玉者樊軍民，擬出《品德軒玉雕作品集拓》，囑我作序。

品德軒是這個團隊的徽號，樊軍民是品德軒的創始人，姑且可叫“軒主”。他手下有些徒子徒孫，不同於傳統作坊等級化的師徒制，品德軒更像是“自由人的聯合體”，聚在一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想，這也是手工業者的本質。他們比靠天喫飯的自耕農還要自由，一個人就是全部產業鏈，完成獨立的創造。

樊軍民所琢玉器，都刻一個從“樊”字中挖出來的“爻”字作為標記。在他的爻辭裡，有對當代藝術的迷戀——他頗有幾件有影響的、以玉為媒的當代藝術作品，顯示對工美或玉雕大師身份的突破和拓展；也有與傳統的媾合，他拿了太多行業大獎，拍賣記錄也頗佳。這些作品主要流淌著傳統的骨血，但也力圖體現個性與變異。新人是真正的逆子，有那樣一抹不盡的餘暉灑在肩上，如同靈光再現，標明來處；此外，他也思考青年人的亞文化，把輕奢風、當代性與玉石這樣一種傳統媒質結合起來。任何領域都一樣，不瞄準青年，就沒有未來。“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卸去輜重，纔能輕飏。

玉是人類在石器時代就已經開始的文化和審美。在紅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已有典型呈現。我曾說，中華文明是銜玉而生。這樣一塊佩於胸、懸於頸、置於案、攥於掌的通靈寶玉，我們今天還能看到它，要明白它是從石器時代一路流傳過來的中華心意，是我們的文明綿延不絕的明證。

我和軍民交往，將近20年了。那時正開始迷戀昆侖文化。昆侖在過去或今天，它的價值和意義，如同它在地理上的崇高體量，是這個星球無可比擬的制高點。玉出昆岡，神出昆岡，河出昆岡……清代宮延盛極一時的痕都斯坦風格玉器的源頭，亦出自昆岡——大致在今天中國、印度和巴基斯坦交界的克什米爾地區。新疆代表性的玉雕大師之一、痕都斯坦風格錯金銀玉雕工藝傳人馬進貴，曾是軍民的師傅。玉火起來時，有好事者邀我給新疆的玉雕藝人講一講玉文化。那是在一個賓館裡，講完之後照例喫飯。於是，就認識了馬進貴、樊軍民等一干弄玉之人。

人類有戀物癖。世界各民族，都有一些幾千年形影不離的無用之物。但像中國人這樣，自石器時代，就迷戀一塊石頭，也的確罕見。“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這樣一個小物件，也是個指標：當我們遺失了它，就可能是出了大變故。我問過一個自小長在和田、後來曾做過地區群藝館館長的作家朋友：幾十年守著和田，就沒想過到河灘裡撿一些堆在院子裡？他說：誰撿那玩藝。當自己的文化被打倒、不值錢的時候，整個民族會出現短暫的失憶和瘋狂。玉的價值和功能，全在文化。石器時代早已湮滅在大時光裡，但我們還小心攥著一粒那時留下來的遺物。這些琢玉者，多像頑固的守靈人呀。

這冊《品德軒玉雕作品集拓》上的每張拓片，都是手工打造的身份證，記錄、指認著天邊外那一群玉人的創造。

                                     202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