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整個1256年，這柄扇子實在是微不足道。這一年，理宗的朝廷有很多大事。比如，五月，在南宋後的歲月裡永垂不朽的兩個人進入歷史舞臺，文天祥是這，而陸秀夫則是同榜進士。七月，由於聽信侍御史丁大全的讒言，皇帝把去年剛升為宰相的重臣董槐撤職。在史官眼中，這似乎是理宗統治沒落的先兆：

帝年浸高，操柄獨斷，群臣無當意者，漸喜狎佞人。

這一年，蒙古諸王分兵三路南下攻打南宋。忽必烈在灤水以北開始修建城市，四年後他將正式成為蒙古的大汗，這座上都。

對政治史而言，這把扇子微不足道。然而，對這把扇子而言，政治史同樣微不足道。扇上的雲氣，不是變幻的政治風雲，而是永遠無法復現的南宋皇帝的視覺幻像。

馬麟不是李公麟，宋理宗也不是宋徽宗。但馬麟的任務完成得或許比李公麟還要出色。

盡管皇帝的御書隻是兩句，但馬麟顯然考慮到了詩的整體。光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沒有主角的，隻有從全詩來看，纔知道主人公是王維，他是一個人，因為之前的兩句清楚地寫明“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詩人獨來獨往，所有景觀隻有自己知道。行、坐、看的動作都是他一個人的，因此他纔要把看到的分享給城裡面的友人。沒錯，馬麟在畫中隻畫了一個人。

南宋宮廷繪畫中對雲霞的表現，雖然很具有真實感，但並不僅僅是一種寫實的再現，不隻是出於對這類詩意景物的特殊興趣，更重要的方面是，這類物像是一種充滿政治意義的景觀，既可以是帝國的瑞兆和帝王的像征，也可以是帝王的特殊宗教信仰和趣味的映射。

《宋代的天空：雲霞縹緲的世界》

“完整性”同樣體現在畫面的敘事上，整幅畫以磨坊加工的整個過程作為開始，後以牛車運輸為結束。水磨的工作過程被設置在一個獨特而又對稱的布局中，描繪兩側（平臺上）研磨五谷的準備工作以及中心（建築物內部）的終研磨過程。筆者所提出的“中心與兩側”的過程解讀，是不同於其他學者所秉持的“單向生產過程”（從右邊或從左邊開始）解讀方式，我認為後者是一個比較現代的概念。25畫面中用水流將前景與水磨分割開，其中有兩條小船——一條接近左邊的露臺，裝滿要研磨的糧食；另一條顯然沒有貨物。這表示工作的開始和結束。在前景的狹窄通道上，四輛滿載貨物正在行進的牛車（之所以說滿載是由正穿橋而過的牛車而得知，兩個工人一前一後，以此來幫助車子慢慢下橋）形成一種連續感，並增強畫面的動態。相比之下，他們身後有兩輛較小的空車停在客棧的前方，還有一頭牛正在休息，使得整個場景戛然而止。整個畫面在所有這些對比鮮明而又相互素之間達到一種平衡。

綜上所述，“牛車”這素是不可缺少的，因為牛車傳達這樣一種理念：這種忙碌而多產的磨坊工程，甚至在畫面空間之外也還要繼續下去。面粉是磨坊工程的終產物，通過牛車被運輸到市場或社會之中——那是一個畫面所暗示但並沒有描繪的外部世界。26如果沒有牛車，畫作將會缺少一個畫龍點睛式的注解，即對於龐大的社會而言，由國家支持的技術具有必不可少的重要性。

南宋代，越來越多的題畫詩將邊疆防御與盤車主題緊密聯繫在一起。1262年中進士的方回（1227—1307年）在盤車圖上的題跋提供了一個關鍵的證據。這首詩生動地描述牛車在白雪覆蓋的蜿蜒山脈行進的艱難旅程。然後，他指出：

畫師畫此何年事，關塞遠征輓刍粟。

詩人不僅把描寫的活動與邊疆運糧活動聯繫在一起，而且還通過“何年事”一詞把它與更早的時代聯繫在一起。這首詩的其餘部分都在哀嘆運糧任務的艱難以及它如何擾亂平民的生活。68在後幾句詩中，提到軍事勝利後，詩人反問道：“豈識盤車圖中意？”盡管這能夠提醒讀者和政府官員，該畫所負載的的意義不僅是圖像表現，他的批評顯然是針對政府官員的無知，這些官員並不了解邊疆運糧具有多大的困難。事實上，據我所知，方回的詩也是早直接批評強征平民運糧所造成的嚴重後果的一首詩。

就現存的一些文獻明時期《盤車圖》的題跋中開始經常出現有關軍隊供糧和雪山跋涉等信息。69雖然這些詩的標題表明這些畫源自宋代，但很大一部分並沒有關於畫家及其時代的任何記載。盡管如此，我們可以合理推斷，牛車在山路上蜿蜒前行的畫面會讓後來的詩人或士大夫們聯想到北宋的邊疆運糧活動。

《豈識盤車圖中意？——宋代“盤車圖”研究》

有諸多這種組合可以找到：（傳）關仝《關山行旅圖》局部（圖33）、（傳）屈鼎《夏山圖》局部（圖34）。這樣的組合在以北宋山水畫為標榜的作品中可以找到許多的案例，在此不一一列舉。這既是漁事景觀客觀的商業視角語言，也是畫中看似無關的點景的聯動。  

及至後來，這種漁事依托其他點景的描繪不斷地被提及至成為一種視覺意趣，如前文列舉的南宋帶有世俗性質的賣魚繪畫，另一種情況則是全景的大山大水的世界不斷被小型化，漁業與其他點景的暗自關聯被拆分，終“漁人景觀”妥協於文學中的話語，如獨釣、鼕漁被賦予精神像征，成為作者一種脫離原語境的程式化借此類點景抒情的表達，變成了“漁父”型的點景。借由不同形式和時代的視覺材料，我們以微觀的視角重新觀看了北宋時代山水畫家們在寥寥幾筆構築的漁業景觀中，依然存在的合乎邏輯、內在聯動的世界，這也許就是我們之所以能一眼辨認出是宋代（或仿宋）山水畫的特殊“氣質”所在。

《簑衣賣得鯉魚香——北宋山水畫中的漁業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