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自己的一篇作品集的自序中寫道：“藝術雖然猶如人類在白日之下所做的夢，但是每一刻我們傾注在藝術作品中的精神、情感，一切思想的變化、遊歷都會實實在在毫無遮掩地疊加、留駐在畫面裡，並不曾摻得半點虛假。與其說文藝是人類精神世界虛幻的白日夢，倒不如說文藝是人類在精神世界裡尋求安撫、慰藉，以期振作起來重拾希望、奔向光明的方式。”正是基於這樣一種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我終於有幸兩度進入中央美術學院，來分別完成我的碩士與博士研究生學習。我本科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藝術繫美術教育專業，能在畢業八年後考上研究生，又能在碩士研究生畢業十一年後回到“央美”讀博。這兩次學習經歷對我的人生意義何其巨大，可想而知。回想起來，艱難、挫折、欣喜、悲傷，人皆有之，我又能有什麼特殊？隻不過人越是到中年，越是深刻意識到，原來“我們所有的讀書、行路、廣見、擴知，歸根到底是要讓自己的心靈走向圓滿自足，而不是求知行路本身。規矩法則、道理見聞不是目的，目的是利用這所有的一切回復本心本性” 。我還在路上，但我越來越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本書由我的博士學位畢業論文整理而來。博士學位論文的寫作對於我們這些以創作實踐為主的從藝者來說，不隻是一次巨大的挑戰，更是一次生命成長經歷中自我認證、審視、發現的過程。與那些偉大的先賢相比，我們有什麼值得肯定，有什麼尚需審視修正，又有什麼殊於他人的發現。這一切都在《“中年變法”—徐渭書畫造型世界的多重復合研究》一書中鋪展開來，通過對歷史文獻的考索，當我逐漸貼近徐渭心性的同時，也漸漸反觀了自己。如果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那麼，不同的人類歷史，無非上場的主角不同罷了。對徐渭的深入觀察讓我接觸了心學的研究，初涉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流變，認識到那些古代先賢的偉大，王陽明的偉大，原來古人早在現實的困境中開出了自我救贖之路。他們在主體精神的
高蹈奮發中，超越現實的繁難無奈，在精神的世界裡構建了一個恢宏無比、往古來今的自由世界，那是多麼神奇而充滿想像力的境域啊！我們的心靈借助感官觸踫這紛繁無比的現實世界時，在什麼時段，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似乎早已注定，因此，感恩所遇所知也就是對自我生命的誠懇相待了。
感謝我的論文導師李軍先生，李老師溫而厲、嚴而誠的指引，讓初涉學術研究的我在知識的迷霧裡漸漸明晰了方向。在每個周五晚間的討論課上，李老師廣博的學識、豐富的經驗判斷每獲我心。李老師反復教導我們：“隻要不預設前提，隻要始終堅持與事物打交道，向事物學習，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可以走上這條道路，並且取得成就。”閱讀先生的著作，深為其早年《中國藝術的詩心》的理想主義精神所感動，“為天地立心不僅是中國古老的理論傳統中一個哲學命題，它即是我們當下的實踐和生活。因而，對中國藝術詩心的堅持，並非隻是對於一種古老而外在的理論的堅持，而是對我們自身使命及根源的堅執。因為詩心的當下性，並不使我們沉溺於過去，而恰恰使我們面向將來。詩心，作為一種原初的詩，要求我
們在見證天地萬物的意味時，創造一種詩意的生活；更要求我們開闢自己的生活與藝術的偉大前景”，“作為天地之心，詩心正彌補著我們可能泯滅的脆弱的主體之心；作為一客觀的結構，正召喚著我們與它的遭遇和會面。我們將從它那裡發現我們真正寓居的世界的景像，因而也發現我們真正的自己”。多麼精湛而深刻的解讀。李老師不斷發來有關徐渭研究的信息每每使我思路頓開，感恩李老師的引領，將我原來偏於繪畫技術實踐的研習帶向了更理性深入的思考。
感謝我的專業導師袁運生先生，正是袁先生的指引，讓我在對中國傳統書畫藝術的研究中，選擇了深入研究徐渭書畫的方向。這就不免令已經四十八歲的我要回顧自己以往的學習經歷。我於1993年本科畢業後在北京市第二十中學教授書法、繪畫八年，2004 年於中央美院油畫繫一工作室研究生畢業到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任教至今。2014 年又結業於中央美院造型藝術研究所“重建中國高等美術教育基礎教學高研班”，對佛教造像、青銅器的刻畫摹寫，以及多年油畫、書法、水墨的實踐，使我不能不反思自己在專業上的學習狀態。在書法上近三十年的潛心研究，使我從對書寫技巧的經意琢磨逐漸追索到詩詞的寫作實踐，當我斟酌在平仄間的選字擇音、醉心於詩詞意境的營造時，不覺間詩意的書寫似乎融入自己的水墨實驗中，進而又潛移默化地浸潤在自己的油畫創作中。從某種角度看，我感到自己一方面面臨中年再次重大的人生轉型；另一方面又開始在藝術上有了新的變法意向，在詩詞、書法、國畫、油畫的交叉研習中，似乎對徐渭的文與藝有了更深的體會，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徐渭的書畫成就實在不能僅僅歸因於書畫本身，而是綜合眾多因素共同促成的結果！生命給予我這樣的時段與徐渭相遇，我是否可以對徐渭瑰麗奇變的人生做出別樣的解讀呢？
感恩袁先生在專業上廣博的引導，正如魯迅先生對於作文章曾談過的十二個字：“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袁先生強調從事藝術創作要天真、要自然、要率性而為，忌諱“裝”。先生的激勵，讓我借助近三十年的傳統書畫研習和對中國藝術寫意精神的把握，在自己油畫的探索中逐漸明確意像化的表達方式。我知道自己現在還僅僅是初見門徑，繼續深化之路還很長。中國油畫的未來，如何植根在自身民族藝術審美領域的土壤之中，生發獨特的風采，需要更多的參與者來踐行。袁先生說：“我一直在思考中國造型的核心理念，和它的造型特質，前者是‘天人合一’理念下的主客觀的統一，後者則是在造型語言上可以概括為‘線與體’的結合……中國人認為造型的實質，不在體面結構，而是從構造性考慮，是‘線與體’的結合，這一特征不隻存在於繪畫，也存在於雕刻、青銅器和一切中國造型藝術的成果之中。”恐怕這也正是先生引導我選擇研究徐渭的原因。我將在這樣的宏觀引領下，持續努力！
感謝我讀研究生時的導師靳尚誼先生和孫為民先生，正是靳先生和孫先生在2001 年的選擇決定了我今天的人生走向。靳先生的嚴謹嚴厲讓我時時反身自視，避短揚長；孫先生的篤實學行給我樹立了藝術探索的榜樣。感謝先生們以寬厚博大的胸懷，對我後來的探索方向始終給予的肯定和鼓勵。多年來是先生們的引導，使我對寫實油畫造型體繫的研究漸趨深入，空間、造型、體積、色彩等形式語言的精微體驗，成為我在油畫探索中尋求與中國書畫意趣相契合的堅實基礎。魯鈍的我，將永記先生的教誨“藝術的探索就好像在水面行進的帆船，把握了方向纔不會隨波逐流”。我的座右銘“心堅、志明、勤思、力行”正是由此而來。
感謝徐慶平院長，2004 年我研究生畢業是老院長選擇我到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學院任教，讓當時身處求職困境的我峰回路轉、豁然開朗，迎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轉型。多年後，當父親轉交給我一摞中學寫的作文本時，我竟然從中發現那個昔日十二歲的少年立志要成為像悲鴻先生一樣的畫家，不禁眼眶濕潤。時光荏苒，雖然我已忘記年幼時的文字，但那初的意願深埋心底，牽引著我繼續朝這個方向前行。
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眾多的朋友、同事，還有學生，是他們的鼓勵支持讓我不斷前行、不斷升進，我將繼續努力，真正做到不辜負領導、老師、好友的殷切期望。
當然，還要感謝我的家人，親愛的爸爸、媽媽，是他們樸素誠實的品質鑄造了我們兄弟三人的基本性格，使我們在人生每個重要關頭幸得貴人相助。感謝我親愛的妻子楊珂，是楊老師的無私和寬容引領我逐漸與那個更好的自己相會，時至今日，我多麼深切地同感於清人何瓦琴所言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感謝我的兒子，小小年紀已知父親的不易，唯望你也頑強奮鬥，以成就我們共同的美好人生。要知道，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一帆風順，世事的不順利、不盡如人意，恰是人世間本來的樣貌。總之，人的一切經歷，都會在心中留下痕跡，雖然有一些東西我們自己可能已然不覺，但它終究會隱身在那不為意識所感知的95% 裡擇時而動。如果說生命的全過程既是心靈體驗的過程，也是現實世界檢閱心靈成長的過程，那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切實地去完成一個努力奮鬥的人生呢？盡心做好自己，坦誠地接事待物，一切交由這個外在的現實世界去做選擇判斷吧！
雷洛阿說：“想讓我直言不諱地道出藝術的兩個品質嗎？好吧，其一，說不明，道不白；其二，偷不去，盜不來。”研究徐渭令我收獲巨大，但是無論怎樣解析，藝術真正的妙處是難以言傳的，“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但願我近兩年牽腸掛肚、孜孜矻矻的努力在令自身學業、思想升進的同時，也能讓讀者不枉費時間，有所收獲。
今天，徐渭這個名字多麼耀眼。人們交相贊譽的已遠不限於他的書畫。
博爾赫斯說：“人會逐漸同他的遭遇混為一體，從長遠來說，人也就是他的處境。”環境造就人，性格造就人，特定環境裡的人基於自身心性接事待物終完成的就是這個特定的人。回顧徐渭研究，雖然我的關注點仍在其書畫藝術，但對他的考察離不開這樣的基本思路。從2018 年7 月論文大體截稿，一晃不覺過去了兩年。兩年來，我的專業探索越來越集中在傳統文藝的研習。繁忙工作之餘，潛心詩詞寫作、書法實踐，竟陸續填詞百餘首，並先後於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舉辦了自己的“滿庭芳”詩詞書法作品展、於中國國家畫院美術館舉辦了“一路海西”書畫作品展。顯然，徐渭書畫造型世界的多重復合研究對我藝術道路的深化幫助巨大。前賢有言：“藝術是自己發生的。”藝術正是從藝者面對現實生活所做出的即時性反映，心靈遇見什麼，終將回應什麼。誠以盡己，真以待物，絕去偽飾，藝術自然發生。說到底，一切都是人的問題，什麼樣的人終將做出什麼樣的事，藝術當然也不能例外。
徐渭不過是歷史的徐渭。雖然任何人都是獨一的存在，但是，有幾人之於歷史，能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烙下印記？文明終將前行，歷史是不是因為某人而精彩，並不由當事人說了算。當人類在自我發現的路途中努力構築精美繁華的外部世界與恢宏壯闊的精神世界的時候，面對現代科技早已重建了的幽深無際宇宙星空的認知，我們是否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所蘊含之意會有更深的領悟？大道貫穿一切世相，世相之變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在時間的洪流中，生命如浪花一閃，轉瞬即逝。人所能做的無非盡心湧動而已。體驗當下，努力綻放，完成自己，正是生命存在的意義。榮格離世前對學生說：“不要有改變別人的念頭。要像太陽一樣，隻是發出光和熱。”心靈的差異決定了感受的不同，對給予生命的光和熱，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感念太陽的恩賜。溫暖如蘇與酷烈難當都是對它的描述，難道因為這些不同反應太陽會因人而設嗎？其實，太陽燃燒自己，又何曾考慮過要滋養微介般地球上的萬物。況且，放之星河，世間萬物之源的它，竟然也微如塵埃。換位移形，其實一切都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詩文書畫，或者世間諸般事業都不過是從業者的借體，借體自是人的映現。那些歷史人物便隱身於所事事業之中，“立功、立德、立言”以盡其意。透過這些事功、德行、著述，我們看到的是所事人物的精神、情感、性格、風采。與之擊節共鳴者真乃千古知音也。而今，徐渭已為越來越多的人所關注，他的閃耀，並不是從身後纔開始如此，而是他本來就如此。我們對徐渭為人為藝的種種念想也隻是我們自己的反應罷了。關注者不同，反應自然有異。
既然每個人存身於特定的歷史時空，自有其特定的生存環境、社會角色，徐渭也好，我們也罷，基於生存而衍生出來的責任與擔當是任何人也無可回避的事實。文藝負載著人類精神與情感的寄托，無論是回應古人，還是感應當下，其視角皆源於個體心性所做出的選擇，因此，還是那句話，盡心而為切要。
采桑子
心雖無眼如何見？
目睹之形，
已化其真，
因性為王主此身。
眼中豈有自然貌？
所見由心，
所見由心，
造化緣心著印痕。
2019 年1 月25 日
采桑子
此心非老身先老，
窗外青裳，
窗外青裳，
未改光陰鬢己霜。
西山仍是昔時影，
人已非常，
人已非常，
界破時空以夢償。
2019 年1 月25 日
盡心
宇宙無極，
眾星綴天淵。
光明據何處？
幽暗深中懸。
明暗互為果？
隱隱暗無邊。
生命誠可貴，
浪花一瞬間。
灼灼雖閃念，
靈思騖蒼寰。
趨光心所向，
飛蛾志未甘。
超越身之限，
何須借佛龕？
2019 年7 月30 日
後，感謝幫我聯繫出版社的好友王文娟教授，感謝百忙之中幫我校稿的李文秋教授，以及幫助整理書稿版式的徐紫迪老師、協助圖片掃描的吳迪老師。還要感謝文化藝術出版社社長楊斌先生和責任編輯張恬女士，正是大家的鼎力相助，纔令本書得以順利出版。在此，對諸位好友的慷慨助力，謹表謝忱！
2018 年7 月25 日完稿
2020 年9 月24 日修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