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底海岸發生的一切決定了現代藝術的未來走向。對於奧斯卡﹒克勞德﹒莫奈（OscarClaudeMonet）來說，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那天他拿著自己的漫畫到家鄉勒阿弗爾（LeHavre）的一家畫框店去展示。當時櫥窗裡還展出著另一位畫家歐仁﹒布丹（EugèneBoudin）的油畫，歐仁﹒布丹大部分時間都在附近的海灘上作畫。當時，莫奈創作了很多妙趣橫生的作品，在當地也已小有名氣。莫奈起初並不喜歡布丹的風格，但終他還是跟隨這位前輩的腳步，開始了戶外創作。莫奈後來曾說，自己的一切皆歸功於布丹，是他讓自己學會了睜開眼睛看世界。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生活在諾曼底海岸的莫奈棄用了自己名字裡的奧斯卡，改稱自己為克勞德﹒莫奈。

一切看似平平無奇，然而就是從這樣平凡的歲月裡，走出了這位享譽世界的畫家—莫奈。莫奈的名字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個與印像派藝術運動聯繫在一起的名字，而印像主義帶來的大變革促成了現代藝術的誕生。原因主要有三個：首先，上文中提到莫奈的漫畫作品。漫畫創作是一種速寫技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能夠簡要表達並凸顯創作主題，使其更加清晰明了。漫畫創作常常是為了打趣調侃，但對於莫奈和他的同行來說，漫畫是用看似簡單、直觀的方式來表達內涵本質的一種能力，也是印像派廣受歡迎的一個重要因素。其次，諾曼底在莫奈生活的時代是經濟繁榮的旅遊勝地，是資產階級休閑娛樂的場所。許多巴黎人和外國人都會乘火車或渡輪來到這裡，在夏日暖陽中享受海風拂面的清爽。這裡的海灘舒緩延綿，沙子細膩緊實，人們可以在沙灘上漫步徜徉，也可以撐起陽傘，坐在輕便的躺椅上小憩。印像派作品中諾曼底海灘的流動性和娛樂性是以現代經濟和科技條件為基礎的，這些現代條件我們今天仍在享用。後，畫家在海邊、山上、城市或鄉村等戶外場所進行繪畫，被稱為戶外創作（enpleinair）。也就是說，印像派畫家並不是在室外畫完草圖然後回到畫室再進一步完成作品，而是一直置身於真實的環境之中，創作出終成品。即使是莫奈在畫室中創作完成的那些作品，也幾乎是他在現場觀察之後所作，或至少看起來如此。他的畫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可以說是既自然又真實。

以上這些因素對莫奈本人和印像派來說意義重大，甚至對整個繪畫藝術來說都有著深遠影響。這種基於現場觀察的繪畫方式可以呈現出印像派作品的客觀性，與19世紀實證主義科學研究方法中所體現的經驗論不謀而合。在當時，隻有剛剛發明出來的黑白攝影可以與之相媲美。但二者之間除了色彩上的不同以外，印像派這種類似於素描的繪畫風格在外觀呈現手法上與攝影也完全不同，它能夠借助快捷的表現手法表達出印像派畫家對所觀察事物的主觀感受和直觀印像。然而，這種個性化的繪畫方式與印像派堅持客觀性的主張似乎有些背道而馳。也就是說，每位畫家都有自己獨特的繪畫風格，就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書寫風格，不經過一番努力訓練是很難改變的。雖然這種基於現場觀察的繪畫技巧能夠保證畫面的真實性，但也同時將其主觀個性化展露無疑。印像派繪畫的直觀性體現出了其中蘊藏的主觀因素，即藝術家的個性。在19世紀的繪畫語言中，這種個性被稱為“氣質”。當時的批評家們，例如偉大的詩人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Baudelaire），將其稱為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19世紀60年代，未來的小說家愛彌爾﹒左拉（ÉmileZola）將藝術定義為“透過個人氣質看到的自然的一角”。左拉認為，在每幅畫的背後都有一個“人”。他所說的這個“人”，指的就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個性。繪畫始於對客觀事物的觀察，而畫家獨有的秉性氣質卻總會在作品中留下印記。我們每個人都是透過自己面前的“屏幕”看到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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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在介紹莫奈的同時也介紹了印像派，既分析了作品的視覺之美，也探討了其背後蘊藏的思想。具體來說，就是印像派誕生及走向成功的原因及其影響。當然，本書內容遠遠不止這些。莫奈對印像派的貢獻，他也因此為現代藝術形式奠定了基礎，至今仍未有人超越。這本書或多或少會按年代順序回顧莫奈的繪畫生涯，但嚴格來講它並不是一本傳記。事實上，書中每一章節的主題都來自莫奈的作品，所以各章節的內容可能在時間上會有所重疊。這樣做的目的並不僅僅是追蹤莫奈作品風格的演變過程，更是要讓人們明白莫奈的思想和作品皆源於他所處的世界，莫奈在反映文化發展與演變的同時又創造出新的文化。莫奈在作品中會從各個方面去描繪他周圍的生活環境和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莫奈不僅以此為主題進行創作，還常常在作品中對其大加稱頌。可以說，印像派在今天仍然很受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它表達出來的觀點大多積極而正向。盡管如此，歷史學家還是會去考慮表像背後的東西，甚至是關注那些未被表現出來的東西。從批判性的角度來看，這也正是本書所要做的，或許我們會在書裡提及一些與所謂的“莫奈觀點”並不完全相符的情況。對此，盡管我們有深入探究的責任，但也有遵從本心的權利。在研究印像派的同時，我們得以追溯到現代性的開端，這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因為我們可以窺見現代生活的雛形，一睹它初的樣貌。歷史揭示的是事物的源頭和發展歷程，目的當然是讓我們更好地去了解自己和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歷史要做的是提供信息，而非詆毀或頌揚。歷史有它自己的周期和輪回，但迄今為止，莫奈並沒有消失在歷史輪回之中，他成功地走到了我們這個時代。

19世紀60年代初，莫奈來到位於巴比松稍北一點的查利村（Chailly），在那裡創作了幾幅很棒的作品。當時，巴比松派的前輩們也以戶外創作的方式完成了很多作品，並多多少少地運用了色彩派的創作方式，但莫奈的畫與之相比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莫奈的畫法更加多樣化，筆觸更寬、更重、更分散，有時會模仿庫爾貝的刮刀技法。與巴比松派畫家相比，他還使用了更多、更大膽的對比色，哪怕是在表現色彩比較柔和的秋季景色時也依然如此。這些畫看起來沒有那麼憂郁，也沒有那麼絢爛多姿—這一點與多比尼比較像，但相對於前輩們的作品來說更寫實。莫奈注重對光影效果的處理，會細膩地刻畫陽光透過樹枝灑下來的狀態，這些都營造出一種畫面感，而不是憂郁的孤獨感。

與此同時，在19世紀60年代早期，另一位畫家也像19世紀50年代的庫爾貝那樣震驚了公眾，但原因卻並不相同。他的名字叫愛德華﹒馬奈（ÉdouardManet）。因為馬奈的筆觸很寬（莫奈在《楓丹白露森林的博德默橡樹》中模仿過類似的技巧），而且在色彩方面要比庫爾貝的傳統用色明亮得多，因此他通常被歸入印像派畫家之列，但馬奈本人卻一直拒絕將自己的作品與印像派一起展出。他認為，官方沙龍纔是畫家們向公眾展示新畫作的之地。早在1863年之前，馬奈就已經受到了一些畫家的贊賞。但1863年，沙龍評委會拒絕了很多參展作品，其中就包括馬奈的作品。畫家們紛紛表示抗議。終，當時的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NapoleonIII，拿破侖一世的姪子）下令開放一座附屬建築，用來展示那些被評委會拒絕的作品，公眾可以自行評判優劣。該展覽作為“落選者沙龍”而聞名，而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成為令人難忘的一幅作品。畫中表現了一名裸體女子和兩名穿著學生制服的男子，形態非常逼真。這幅畫毫不意外地引發了一場爭議。順著其中一名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到的這位裸體女子吸引了觀眾的目光。從馬奈其他的作品了解到，這名女子就是馬奈的付費模特。她的雙眼直直地看向畫外，毫不畏懼地迎向觀眾的目光。

畫中模特與觀賞者之間在眼神上的對抗似乎將觀賞者納入畫中，否定了觀者原有的那些不切實際的藝術認知，不再將藝術看作脫離現實的虛構空間。這一繪畫策略在此之前就已經有畫家采用過，但在這幅畫裡，馬奈將其與穿著當時流行服飾、享受著城裡戶外休閑時光的人物相結合，進一步拓展了庫爾貝的現實主義理念，即從畫家的視角和理解來反映世界本來的面貌，而不是以理想化的方式或以過去的視角來描繪世界。馬奈出身於巴黎的資產階級。他這個社會階層的人在夏天都會到鄉下郊遊，這在當時很是流行。馬奈的父母在附近的熱訥維耶（Gennevilliers）郊區河邊有屬於他們的房產。一方面，那個時候的他很有可能經常去河邊野餐。另一方面，觀者會留意到馬奈這幅畫中前景人物的姿勢是模仿拉斐爾的一幅版畫作品中的人物姿勢，因此，這幅畫可以被視為古典作品的更新或再現。馬奈這幅畫的背景略顯粗糙，像是劇院裡的布景，其構圖和人物姿態也顯得很不自然，以至於有人認為這就是一次惡搞。可以肯定的是，馬奈就是在嘲弄藝術權威，以這種惡搞的方式諷刺學院派藝術，但同時他又在表達一個堅定的態度：所有藝術作品無一例外，是藝術家創作主題及技法的體現。一幅畫不會自己憑空出現，需要畫家來創作完成。它所呈現出來的是畫家想要表達的，而不是事物或場景本身的再現，雖然我們常誤認為是後者。

莫奈十分看重馬奈所做的這些努力，還創作了一幅《草地上的午餐》（LeDéjeunersurl’herbe）作為致敬，他這一幅與馬奈的那一幅尺寸相當，並打算拿來公開展覽。他是想創造一個與馬奈作品相關但更自然主義的場景，但卻沒有馬奈作品中別有用心的設計，也沒有模仿早期的藝術形式，更沒有嘲弄的意圖。在這之前莫奈就是漫畫家他一直樂於挑戰公眾人物，並對他們大加嘲諷。這一次，他不僅挑戰了傳統繪畫形式，而且還嘗試以另外一位畫家的創作方式來進行創作，這對他來說也是次。從這幅畫的草圖中可以看到莫奈的女友，也是他未來的妻子卡米爾﹒湯希爾（CamilleDoncieux），還有他的印像派畫家同行弗雷德裡克﹒巴齊耶（FrédéricBazille）。這兩人都曾多次出現在莫奈的作品中。此外，斜倚在前景右邊的是居斯塔夫﹒庫爾貝，莫奈與他交往頗多，對他的繪畫技藝也是欣賞有加，但之後不久莫奈便轉向了自然柔和的畫風。莫奈把庫爾貝畫入畫中，是想借此表現庫爾貝的自然主義，而不是馬奈那種不協調的背景和畫室風格的人物姿態。重點是莫奈想用自然主義的方式來糾正馬奈，哪怕隻是看上去給人一種在戶外創作完成的感覺也是好的。在傳統藝術面臨諸多挑戰的時候，莫奈帶著自己的作品加入進來。然而，當他要把這幅作品畫到一張更大的、沙龍規模的畫布上時，他卻遇到了困難。不僅僅是創作過程花費時間太久—大概是因為巴齊耶的遲到耽誤了些時間，更是因為他想要的戶外創作效果總是不能讓人滿意。莫奈把這幅畫分成了幾部分保存了下來，留作以後想要參加沙龍畫展時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