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病

藝術的末法時代 ：生於媚俗 001

妥協病 ：不進則退的藝術 029

聰明誤 ：藝術的障礙 053

達米恩 · 赫斯特 ：偽神的世界 075

時代病

為何我們總是企圖看懂

藝術家在畫什麼 ? 101

誰是真正的藝術家? 119

金錢與藝術 : 誰是真堅固 ? 129

NFT 更迭了藝術，還是欲望 ? 145

尋找可能

自諷、自慰與自戕 167

超越強權 : 藝術的格局 185

為珠造櫝 : 畫廊的失敗與偉大 221

價與值 : 藝術的兩張臉 239

自序 ：西緒福斯的解縛

藝術經歷過多個垂危時刻。

什麼是真正的垂危？並不是創作動機或形式上的枯竭，而是這樣的時刻：一個人晚上讀著歌德和裡爾克，會彈巴赫和舒伯特，早上他起床去奧斯威辛集中營上班 ；在二號營地比克瑙通往毒氣室的路上，管弦樂隊彈奏樂曲營造輕松的氣氛，人們在音樂聲中有序地走向死亡。

在這樣的情況下，藝術承認著殘忍，美感裝飾著暴力。這樣的藝術愈加優雅精湛，其垂危性愈加緊急。而在戰後語境中，藝術的垂危時刻也許是這樣的：1958 年，馬克 · 羅斯科來到委托方西格拉姆大廈中的四季酒店實地考察，思考怎樣的壁畫纔能震撼在其中用餐的上

層人士，卻發現他們對藝術渾然無察，於是羅斯科拒絕了這筆訂單， 拒絕藝術成為金錢的裝飾— 這一次，藝術幸運地在藝術家的庇護下逃過了垂危時刻。這樣的情況在 21 世紀變得愈加復雜，2018 年，Banksy 的著名作品之一《手持氣球的女孩》在倫敦蘇富比拍賣行拍出，成交幾分鐘後，畫紙突然自行粉碎 — 這一次，藝術沒有逃過垂危時刻。這是一場假裝叛逆為自身增值的把戲，碎紙後的作品瞬間增值五倍，這一次，藝術不是真正的抵抗者，而是以深諳資本遊戲規則的姿態，加速了垂危的進程。

奧斯威辛藝術的垂危與資本式藝術的垂危，是兩種看似不同實則殊途同歸的絕望 ：奧斯威辛藝術論證了西方古典藝術乃至文明的某種失敗，在極力追求和諧完美的藝術內部，滋生出了一些極大的厭倦和過度的抽像， 這種厭倦和抽像性令人無法再與具體的真實共情，轉而追求虛無的精神崇高及壯美 ；而資本式藝術承認了金錢與權力的普遍性和“無限性”，堅信自身可以在這種無限中滿足一切需求，創造一切可能。殊不知，資本世界中的“無限”即“有限”，藝術無法在規

則強制的遊戲中創造新可能，任何 Banksy 式的抵抗終隻是增加噱頭的表演。

這些藝術的垂危都源自於一種對抽像幻覺的迷信—奧斯威辛藝術迷信抽像的崇高與完美，這種抽像反對每一個具體的生命 ；資本式藝術迷信抽像的金錢與權力， 這種抽像反對每一個具體的當下。抽像與具體，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抽像的世界是總體和形而上的，用統一的“大”而抹殺充滿差異性的“小”，用邏輯上成立的“真”來否認當下不斷發生的“真”；而具體的世界連接感官乃至通往神秘的真理，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在此，我相信沒有什麼畫面能比推巨石上山的西緒福斯更直觀 ：西緒福斯臣服於命運的限制之中，但他從未被命運真正地懲罰，每一次清醒地推動巨石也就是他的苦難，他都在這清醒的自苦中獲得了自主和自由，被加繆稱為“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清醒的意識就這樣構成了征服的立場”。這是一份不破壞革命外部，而從內部生長出來的自由，也是漢娜 · 阿倫特所說的 ：“人類不可能獲得自由， 除非他知道自己是受制於必然性的，因為把自己從必然性解放出來

的努力雖然不可能是完全成功的，但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贏得了自由。”

這個贏得自由的過程，是西緒福斯對“抽像幻覺”的超越。他從未給自己制定下崇高偉大的抽像精神目標，隻是臣服於每一次的重復行動 ；他也從未相信除了具體行動之外的其他抽像價值，或寄希望於某個“好”時刻到來。他將詛咒扎實地變成了每一個具體的當下 ：具體的呼吸、步伐、巨石上的顆粒。這永無止境的沉默臣服，這無窮無盡的忠誠重復，竟蘊藏著可能拯救人類於絕望的真理。

我為何寫這本書，源自對時代心靈日益“抽像與總體化”的觀察。將藝術缺乏活力的現狀與資本商業原罪連接是過於簡單而不深究的歸因。事實上，如果說西方提供了個體幸福範式的抽像性，那麼東方更像是展現了集體崇高精神的抽像性，各式各類的抽像性已劫持了真實具體的生活，麻痺了感官應有的敏感 ：我們一方面通過觀看線上主播替代真實的生活體驗，一方面又置身集體的亢進中放棄自我的真實權利。在這混

沌無常的末法時代，順流而下是一個舒適的選擇，也許在順流中會獲得金錢與權力，但這依然是一個不斷 喪失的過程。喪失的是什麼？正是身為人類重要的 東西：那能連接真相的天賦感覺，以及熱愛具體的人、具體生活的能力。這些珍貴能力的不斷喪失，纔會令 那些恐怖歷史不斷重復上演，與其當事情發生時再問 “為什麼？”，不如現在就問問自己“怎麼做？”。

真正的藝術家， 正是敏銳感知到異樣並開始行動的人。我並不認為如今藝術的形式及可能性太多，恰恰相反， 我認為真正“有效”的形式和可能實在太少。如果當下被尊重的藝術不能讓人真正地成為人，而是縱容甚至鼓勵人走向異化，那這就是藝術乃至文明的末法時代。但幸運的是，就如西緒福斯向我們展現的，即使身處無可逃避的悲劇命運，我們依然可以擁有西緒福斯般的覺知，讓行動與熱愛成為具體，能幫助我們在陡峭的語境中找到超越命運的立場。

“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無論藝術多麼容易陷入空談的荒謬，但她依然是為數不多能帶領人類走向

真理的創造物。在藝術中，我們纔有可能直接進入某個維度獲得真實的感覺， 超越金錢與權力的普遍性，為生命開啟新的可能。而這一切就從離開虛假的“抽像”、投入真實的“具體”開始，我們需要從瑣細中去見證偉大，而不是用偉大來切割日常生活的瑣細。

本書中有諸多對於阿蘭 · 巴迪歐及更多哲學家及藝術家的引用， 感謝這些偉大創作者對於我思考的啟迪。成書過程也促成了我對於不足之處的反思，希望能在之後的寫作中呈現更深厚的積澱，並更深刻地進入對作品本體的研究。特別感謝我的先生周洋明及因文章而相識的朋友們對於我寫作研究的支持。

願我們如西緒福斯般，不抵抗、不逃避地領受自己的命運，在極致投入中進入超越的那一刻。

徐 薇

2022 年 7 月 21 日， 於上海

這是一本引領我們進入當代藝術內部的工具書。作者基於自己對當代藝術的長期觀察與思考，結合各種閱讀經驗，回顧了藝術史的變化，並對當代藝術呈現出的各種問題逐一進行剖析，使我們看到了藝術的內部肌理與生成關繫。其深刻性在於作者秉承了古老的人文傳統，這使她的文字超越了簡單的表面敘事，而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就寫作方法而言，作者從各種流行的關鍵詞入手，對應不同的藝術作品和文化現像，使其跳出文本的虛構與像牙塔的限制，而落入真切的凡塵俗世，更使我們感同身受地獲得某種現場感。作者的視野開闊，思維活躍，其語言更是活潑生動，從而總是能夠觸踫到我們的內心深處，使我們跟著她的敘述節奏，時而高揚，時而沉思，時而疑惑重重，時而又激起對真理的無限渴望……這本書的特點，就是將學術思考轉換成了隨筆漫談。我們既可以把它當成學術成果來理解，也可以將其作為優美散文來欣賞。

——楊衛，著名藝術評論家、策展人

我們正踏步在一個人性墮落的所謂當代，作為人類感性的藝術早早已有預示，但像徐微這般明智清醒的藝評家似乎站在更高處，她使命般地把目光聚集於當代語境的更深處，每一篇藝評文章的字裡行間滲出的文字涵養，思維銳度和邏輯穿透力足以讓人驚愕而嘆服；字字句句似稱量而出，又自然流暢，這不僅靠學力，也是纔氣所然，更是一種對於精神境界富於歷史感的理解力！信否？請閱讀她的新版評論文集。      

——周長江，藝術家，前華東師範大學藝術學院院長

《藝術的末法時代》是一本難得的好書。徐薇對於當今藝術現像有著極其敏銳的洞察力，以真誠之心看待藝術與人與社會。由於她堅守真實的態度，讓她的文字據有了一種強烈的批評色彩。她的每篇文章都能夠迅速地將我們帶入對認知及感覺的反思中，並給我們的閱讀增添了一種過癮之後的爽脆感。

——陳牆，藝術家

徐薇浸入當代藝術情境裡獲得切身體驗，又靈魂出竅般後撤到局外來反思，兩個方向間的張力，生長出融彙直覺、思辨、靈性的篇章，在悠遠的觀照中直指當代藝術正在面臨的具體問題。

——杜曦雲，著名策展人

藝術其實是一種抵抗，生活是碎片化，缺乏同一性，抵抗即是一種自主性，纔能產生批判性，纔能去除媚俗化。閱讀徐薇的《藝術的未法時代》。

——蒼鑫，藝術家

徐薇對於媚俗的大眾文化審美的批評讓我看到她身上有一種令人贊賞的康德式的古典主義精神，她的批評對於被裹挾於平面化世界的每一個人而言，都是一種受益，至少讓人可以暫時站在更理性的角度度量一下眼前的世界。

——祁志龍，藝術家

讀到徐薇的文字，感覺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層層逼進講的很透，有很強的好感，並引發我對她文章的關注。連續讀過她的幾篇新文，對她的獨立性有了更深的了解，眼光穿透，批評硬氣，好文喜歡。

——秦一峰，藝術家

徐薇的寫作，討論了當今藝術中的許多困惑和矛盾，警醒而鋒利。在批判的背後蘊藏作者的熱忱，是很值得一讀的書。

——黃淵青，藝術家

時間，摧毀所有堅固之物。

30 年前，藝術家是一個從廣場上被捕獲的窮光蛋 ；20年前，藝術家在國際交易市場上尋求資本認同 ；10 年前，藝術家和演員一樣以“出名”為成功標準。

今天，“成功”藝術家和娛樂明星、金融大亨一起躋身上流社會， 輪番以金錢、權力和丑聞獲得公眾關注。這是一個藝術的末法時代，尋找真實者在主流中漸漸失聲，以假亂真者將媚俗之氣熏染四野八方，蒙昧無知者墜入五色陷阱渾然不知。

在藝術的末法時代，奇聞注定伴隨著“成功”藝術家和藝術事件 — 傑夫 · 昆斯， 他的畫冊在 20 世紀 80

年代流入中國直接導致了“艷俗藝術”在中國的應運而生，這位以浮華形像捕獲大眾注意力的藝術家，在 2019 年憑借 6.2 億人民幣的《兔子》成為“在世貴藝術家”，卻在 2021 年的抄襲官司中被判敗訴，賠償所抄襲方 19 ；NFT（非同質化代幣），這三個字母因為一場 4.的拍賣成為當下藝術圈熱的詞，以此為交易基礎的拍賣被稱為“數碼藝術史上的分水嶺”，在拍賣行的描述中，群眾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地見證著下一個比特幣時代的到來。

傑夫 · 昆斯的抄襲官司敗訴， 與 NFT 的 4.5 億天價數字藝術之間，有著一種奇妙的“同類感”，兩者本身並不相似， 但都具備這個時代熱門藝術事件素：外觀時髦的作品，巨大的金錢和名聲。但同時， 大眾都對作品本身漠然無視， 卻對金錢、新聞懷有巨大熱情 — 是的， 我們終於來到了這裡 ：一個有史以來“重視”藝術的時代，對價格關注得如此之多， 而對精神價值關注得如此之少， 甚至毫不在意。

一些嚴肅的人早在歷史的各個節點就對嚴肅藝術的未來表示過擔憂。一手推出美國抽像表現主義的批評家格林伯格在 1939 年就清晰地看到 ：“沒有一種文化可以在沒有社會基礎沒有穩定收入來源的情況下發展。

（既有財力又有品味的）精英集團正在迅速縮減，（嚴肅）文化在不久的將來的生存就此受到威脅。”

是什麼樣的藝術在擠壓著嚴肅藝術的生存空間？答案早已遍及生活每一處，我們在千篇一律的手機旋律中醒來，在快速的碎片式閱讀中獲得某種滿足，在綜藝或電視劇中獲得短暫的感動……你也許會疑惑，這難道不是日常的生活樣式嗎？而這些順滑提供淺層愉悅的體驗， 都來自一個同樣的源頭， 那就是“媚俗”

（kitsch）。

究竟什麼是“媚俗”？米蘭 · 昆德拉曾在書中舉過一個精妙比喻：當看到陽光下草地上奔跑著的孩子，媚俗讓人接連產生兩滴感動的淚滴。滴眼淚說 ：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啊！第二滴眼淚說 ：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

而隻有第二滴眼淚纔使媚俗成其為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