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雪峰之下 _ 2

天臺散記_ 8

黎坪之秋_ 17

美若錦緞的興義 _ 22

林

人在草木間_ 30   

橘花之盟_35

我的蘋果園_ 42

慢舞的茶_ 47

夏桑 _ 56

宜興竹海 _ 61

賀開古茶山_ 68 

河   

滄桑之舟_ 84

蟒河的獼猴_ 92

千島之湖_ 98

海   

海南，海南_ 106

界 _  115

在洞頭過七夕_ 122

海鷗翅膀下的大連 _ 130

莊河觀海_ 138

原   

壩上秋色_ 144

六月的博爾塔拉 _ 150

在那遙遠的地方 _ 157

呼倫貝爾的雪 _ 164

城   

麗水的麗，多音字 _ 172

春日閬中 _ 180

別院看花世外心_ 185

兒童畫中的啟示_ 191

枯葉蝶之美 _ 195

蔚縣剪紙_ 207

泰順即景 _ 222

在和順 _ 229

大理蝴蝶夢 _ 233

神的香火，人的煙火 _240

雪峰之下

深秋的阿壩，我們走在四姑娘山的溝谷之中。

天氣漸冷，已有霜跡。寒意中的高山楊和高山柳都葉片細小。灌木蕪亂的枝條，交纏成無規律的網狀，就在枯細而有刺結的莖上，結著袖珍的葉子、花蕾或果粒。偶爾的花也是小的， 比如肋柱花，有著扁平如肋的蕊柱……一朵這麼小的花，命名上卻有哺乳動物甚至是肉食者的骨頭，令入莞爾。我找到幾株 報春，花小得像我拇指的甲蓋，它們在春天把草甸開成同一種顏色或是彩虹樣的斑硐… …     這是即將入鼕的時節，幾朵花卻在內心的時差裡，兀自開出袖珍的春天。

相反，在其他地方作為灌木的沙棘，在這裡長成了高大的喬木。綴滿碎碎點點的果實……  •這灑金箋的樹，是獻給秋天的情詩；即使它們死去，在靜如永恆的水面延展倒影，也像是骨節硬朗的字體。

溝谷裡有大量斷裂的樹。不僅是殘根殘枝，許多幾乎就是完整的一根，隻是沒有紛披的樹冠和根繫。它們被水、被冰川、  被暴風，被神秘而大能的自然之手移動到這裡。就在生機盎然的皂柳、川楊和洪曄旁邊，密集倒伏著死去的樹千。我  立傾聽，一切都是安靜的，無論生死。小花和積雪零零落落，它們或許還有關於明天的夢；而一根被伐倒的樹干 ，每一寸都是根、都是樁、都是枝條，都是自己作為一棵樹時的完整回憶。

有些粗大的樹枝被衝刷，在河流中堆疊起來，像擱淺的舊船，或者像崎嫗的橋。我看到一棵極為高大的落葉松倒在河裡，那些短而整齊的交錯梯節，試圖完成某種支撐……是的， 那個向著高處、向著雲端的梯架倒了，即使死去，它似乎還保留著不屈的樹魂。

更多的樹頑強存活。有些樹的方向，幾乎是在地上攀爬，它們的根被生生從地裡撕扯出來，露出動脈似的根和毛細血管般的須。然而，被閃電劈砍，它們生長；被馬匹的門齒啃咬， 它們生長；被水泡、被蟲蝕、被冰雪封鎖，它們依然生長。生在這裡，死在這裡。我沿著棧道，瞻望這些植物裡的勇士和烈 士。棧道由松木鋪就，上面有著細小的紋路、細小的疤結、細 小的裂隙和落在上面細小的松針。百、雪、行人的腳、牲畜的 蹄印、歲月的展痕落在上面，它慢慢地，彎折進入林木深處 。

景區裡多的，當然是淺金色的紅杉和墨綠色的冷杉。樹是立錐體的，如果處理成平面 繪畫，它的邊線倍於底線的長度。樹的三角冠形，與山峰清晰而堅實的銳角，保持著匹配與

呼應的關繫。

…………

別處的山，大多弧線圓融；至少不像四姑娘的山，有如此凜洌的銳切面。很少見到這樣幾成直角的斷崖，這樣突兀的刃 脊，這樣似乎隻存在千幾何世界裡的角峰。

一切，出自冰川的雕鑿。我們可以用鏟刀雕鑿冰雪，可冰川雕鑿的，是陡峭的山峰和裂谷  它在時間和 岩石上，鑿刻令人生畏的鋸齒和溝脊。

我在山腳看到許多片狀頁岩，仿佛強力把它 們督加在一起，像手風琴被壓縮的風箱。我曾以為，那就是一座山的肌肉  紋理。視線向上抬升，參差的樹木經雨雪風霜，參差的岩面刀劈斧砍，後，是緊緊焊合如金屬的……像整體的鐵、整體的鉛、整體的銅那樣的，整體的花崗岩山峰。就像什麼都不能把它分割和侵害……我看到，古老的孤獨纔能達至偉大。

先千四姑娘山主峰，看到布達拉峰時，我巳震撼。它在浩大的雲、霧和雪中隱現 ，我有時分不清，那是埋進峽谷的濃霧，還是透過天光的雲層。隻是那種生蠻、曠遠和神的秘景像，令形容詞失去血色。

我眼見到四姑娘山主峰，是從車窗裡毫心無理準備地向外看了一眼…… 之所以，我停頓數秒之後纔驚呼，是因為瞬間遭受重擊，我所目睹的神跡令我無法說話。很厚的雲層圍裹，一座巍峨雪峰，恰從雲層中間的晴朗裡顯露出來，有如懸浮。

終年積雪，那不是水晶冠冕，那就是雪峰必然的部分：它的岩石和它的冰川。主峰線條銳利，切削果斷——億萬年的褶皺，烘托立錐體的山巔 ；側面的雪坡，被神諭般的光芒照耀。這個瞬間 ，之所以驚心動魄，是困為那堅硬的岩石坐落在柔軟的雲層之上，那沉重的山脈坐落在輕盈的虛無之上……無法否認，那時那刻，雲層上，有諸神的光。

…………

雪，若有若無，彌漫世界的無辜塵埃，落下來……雪粒微小，落得像視線裡一道幾乎透明的劃痕。這雪，落在我仰望的眼睛裡。是啊，有時僅僅仰頭，就令人暈眩……當我們把視線放到更高的地方。何況，四姑娘山，在高原。

天空睛朗的時候，我偶爾錯覺自已是在潛水。上面是澄澈而浩大的藍，是太陽閃爍的光束。沒戴帽子，我的頭臉冰涼，像浸在海底，那些開花或不開花的植物，也像淚底的續紛珊

瑚……包括，身體輕微的異樣感。所謂的高原反應，所謂的暈海，都是身體自然流露出來的敬畏吧？即使有了高原反應，我也願意接受這打鼓的心髒，這泵壓喫力的血，這有些急促的呼吸，這極為微弱的窒息感……因為，它們如同身置愛意的反應。這可以承受的頭疼，讓我想像，空氣裡有秘密之手，控制準確地，按壓著我的太陽穴。

一切，不過因為我的弱力。

看，那些高原的動物多麼自在。

一頭黑牛，額毛有些卷曲，呈星狀旋開，它前肋外側的皮毛，有犁田般的壟行，似乎與內部構造有著隱約的呼應。它有新月形的角、深燧石的眼睛和松針一樣長的睫毛。走動並咀嚼草莖，它的蹄下是薄薄的雪層，它的頭上是萬丈的雲。還有馬，素毛裡沾滿酸模的種殼，像腦袋上沾滿草梗的孩子 。生鐵色的馬蹄，向前，走進陰影交錯的叢木裡 ，走上陽光如瀑的草甸。我想像，在無人抵達的高處，一隻雪豹，同時具備慷懶之美與殺伐之烈，它站在曠寒的山頂俯瞰……即使當它睡眠，那些映印在它皮毛上的星宿，依然聚斂光芒。

雪峰護佑一切，水汽上升，冰川融彙…… 因此，纔有哈達般的雲，牛似的山。

我知道，不同的地域，都有無盡的峰嶺；我知道，所有的水，都去向遙遠，無論是海，還是更高的天際。我行走在深秋，萬山蒼涼，一水天真。

松果墜落，如同精巧的靈塔 ；松蘿披拂，如同樹上掛滿經幡。也許，雲是哈達，河是哈達 ，雪線是哈達…… 那些走過轉經簡的祈禱者，同樣是一條由入流組成、敬獻給這座神山的哈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