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圖將好景鳳池誇

唐宋詞的藝術世界，絢麗多姿，有自然風景，有情感風景，有歷史風情。本書按人生、社會、自然和歷史四大層面，分十三講簡析唐宋詞多維立體的藝術世界。

一首詞，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眾多的作品，構成多姿多彩的藝術世界。其中有無數精彩亮麗的風景，既有自然風景，又有情感風景，也有歷史風情。

本書將詞中藝術世界劃分為四個部分：人生、社會、自然和歷史。每個人都生活在群體中、社會中，詞人總要表現他對社會的感受和思考；同時人又生活在自然中，因此詞人又會表現對自然的審美態度和審美趣味；人又是位於歷史和現實的坐標軸上的，因此詞人也經常會表達對歷史的反思和對歷史的評價。

人生、社會、自然和歷史，共同構成多維立體的藝術世界。為了分門別類展示唐宋詞的藝術世界，我們在四大門類下面又分若干種。人生下面的抒情，分為愛情、親情、性情、豪情、幽默。愛情之下又細分約會、離別、相思和悼亡。社會分都市風情和鄉村田園兩類，自然則分山水和詠物二道。加上懷古詠史，共講十三個主題。

詞的這種分類，宋人選詞就已開先河，南宋的著名詞選《草堂詩餘》，就是按內容分類來選詞，分春景、夏景、秋景、鼕景和天文、器物諸類。目的是演唱時方便聽眾點播。聽眾愛聽什麼詞、點哪首詞，歌手就演唱哪類詞、哪首詞。一般的詞選，是按詞人來編排，如蘇軾名下選幾首、辛棄疾名下選幾首；有的詞選則是按詞調來編選，如《采桑子》調下選幾首，《賀新郎》調下錄幾首，清人編的大型詞選《歷代詩餘》，就是按詞調來編排的。

本書按主題類型來安排結構，以便同中求異、異中求同，使讀者了解同類詞作的不同特點。分類比較，將同一主題類型的作品組合在一起，以便讀者對某一主題及其表現方式有相對完整的了解。

本書所講作品，盡量選擇唐宋詞的名篇。然則何謂名篇？名篇由誰來確認？又怎樣確認？

一般說來，“名篇”是指文學史上流傳久遠、廣為人知、帶有典範性的優秀篇章。名篇有三個條件：一是時間上，流傳的時間比較長。那些流行於一時，在某一個年代被人追捧，名列“金曲排行榜”的作品，不一定能夠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二是空間上，傳播的範圍比較廣，不是在一個特定的空間地域傳播，而是到處都傳播，就像柳永的詞，凡是有人煙有井水處，都有人歌唱他的詞。三是藝術上帶有一定的典範性，既有完美的表現方式，又有豐富的情感意蘊，足以讓人回味無窮、百讀不厭。

名篇又是由誰來確認的呢？名篇是作者寫出來的，但作者本人並不能確認哪一首是名篇。名篇，是由讀者確認的。那“讀者”又是指哪些讀者呢？我們可以把讀者分為三個類型，或者說三個層次。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可以說是三種類型的接受者。

類是專家型的讀者，這一般指的是批評家。他閱讀作品，不僅僅是為了消遣性欣賞，還要對作品進行批評和判斷。他的審美判斷對當時和後來的讀者都會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比如蘇軾，哪些作品是名作？南北宋之交的詞學批評家胡仔，編寫過一本詩話著作《苕溪漁隱叢話》，彙編了多種宋人的詩話詞話，我們要了解宋人對以前的作家和當代作家有哪些評價，可以找此書來讀。其中也有論詞的資料，我的老師唐圭璋先生編《詞話叢編》，把其中專門論詞的兩卷截取出來，取名《苕溪漁隱詞話》。但其他各卷也還有零星談詞的資料，《詞話叢編》沒有全部收錄。所以我們要注意讀胡仔的原書。比如，《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就專門談到蘇軾的名篇佳詞是哪些：

子瞻佳詞多，其間傑出者，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赤壁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中秋詞；“落日繡簾卷，庭下水連空”快哉亭詞；“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初夏詞；“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夜登燕子樓詞；“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詠笛詞；“玉骨那愁障霧，冰肌自有仙風”詠梅詞；“東武南城，新堤固，漣漪初溢”宴流杯亭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夏夜詞；“有情風萬裡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別參寥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秋夜詞；“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凡此十餘詞，皆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

胡仔在這裡列舉了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永遇樂·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西江月·梅花》、《滿江紅·東武會流杯亭》、《洞仙歌》（冰肌玉骨）、《八聲甘州·寄參寥子》、《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等十一首名作。胡仔的意見對後代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後人選蘇詞、評蘇詞的名作，常常離不開這些詞。這是類專家型讀者的意見。

第二類是作家型的讀者。作家、詩人、小說家，既是作者，也是讀者。他閱讀作品的目的，常常是為了進行自己的創作，從前人的作品裡頭汲取養料。美國學者韋勒克的《文學理論》，曾精闢地說到，一部作品的生命力，不僅僅存留在他本人的作品中，更存留在別人的作品中。一個作家，會發表對別人作品的意見，有時雖然不公開發表評論，但會借鋻別人的作品。一個著名的作家，如果明顯受到另一個作家的影響，就會提升所借鋻作家作品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因此，作者，也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接受者。在詩詞裡，如果一位詩人或詞人，唱和前人的作品，更會擴大那首被唱和作品的知名度。比如，北宋章質夫，普通讀者都不熟悉其人其名，但讀了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就會記住章質夫的名字。

第三類是普通型的讀者、消費者。一般讀者，閱讀文學作品，常常是為了消遣和娛樂，他們可能會發表意見，也可能不公開、不直接發表意見，但是他們的接受度和口碑也會影響到作品的傳播。購買者多了，自然會影響到傳播者的傳播意向和傳播選擇。傳播者、出版商總是會根據市場行情來調節他的傳播和出版目標。

這三個層次的讀者，共同確定哪些作品是好的，哪些作品受人歡迎、哪些作品較受冷落。名作，終是由不同類型的讀者共同確定的。

那麼，名作又是怎樣確定的呢？或者說我們怎樣去確認哪一篇是名作呢？我們可以用定量分析的方法，也可以采取定性分析的方法。這裡不便講具體操作的方法，但必須說明，名作的確認，是一個不斷被發現、不斷被解讀、不斷被肯定的過程。古往今來的名篇，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歷史性，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被發現新的審美內涵，發掘新的社會意義，從而得到新的肯定。“名篇”是相對的，不是的。這個時代的人，認為它是優秀的篇章，都很喜歡它，但另一個時代，可能不一定認同它，因此名作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在我用數據統計分析得出的“宋詞名篇排行榜”中，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名列榜首，可以說是歷來公認的經典名篇，但清代的詞選家瀋時棟就不認同。他的《古今詞選》在談及選詞標準時說：

是集雄奇香艷者俱錄，惟或粗或俗，間有敗筆者置之。即名作不登選者，猶所不免。如坡公“大江東去”，雖上下千古，膾炙齒牙，然公瑾當年，奚待小喬初嫁而後雄姿英發耶？是亦此詞之白璧微瑕也。四方同志，幸勿以強作解事見誚。

他也承認赤壁詞是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但詞中寫懷古、寫戰爭，卻又寫小喬、寫女人。戰爭是要讓女人走開的，怎麼能寫小喬呢？周瑜的“雄姿英發”，怎麼會等到“小喬初嫁”後纔激發出來呢！明顯格調不高、白璧微瑕嘛。所以他在編《古今詞選》的時候，就把《念奴嬌·赤壁懷古》排除在外。晚清大詞人朱彊村編選的《宋詞三百首》，是20世紀影響的詞選之一，也不選錄蘇軾這首赤壁詞，把它排除在宋詞名篇之外。所以，名篇是相對的，即使是公認的名篇，也有人不認同。

本書所講作品，也不全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有些是公認的名篇佳作，有些則不太知名。但經過大家的傳誦，今後有可能成為名篇。本書有意發掘一些優秀篇章，通過解讀它、肯定它，使它今後成為名作，既豐富我們自己的心靈，也豐富我們的文學史。

引言：圖將好景鳳池誇 

約會：攜手藕花湖上路

離別：相斟相勸忍分離

相思：相思始覺海非深

悼亡：十年生死兩茫茫

親情：走來窗下笑相扶

性情：一簑煙雨任平生

豪情：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幽默：大槐宮裡著貂蟬

都市風情：萬家競奏新聲

鄉村田園：春在溪頭荠菜花

自然山水：玉界瓊田三萬頃

詠物：自是花中流

懷古詠史：六朝舊事隨流水

後記

豪情詞：好轟轟烈烈做一場（節選）

豪情，富有力量和氣勢。早期唐宋詞多柔腸軟淚，北宋中後期剛腸豪氣漸興。有豪俠的肝膽相照和一諾千金，有民族英雄的堂堂正氣、激昂高歌。有戰亂時代志士的悲憤，有亡國時代名士的怒吼……

唐五代和宋初的詞，主要是表現愛情、個人化、私密化的情感。蘇軾之後，纔注重表現創作主體的個性、懷抱，由歌唱比較單一狹窄的愛情轉變為表現更豐富闊大的精神世界。詞中的藝術世界和心靈世界，到蘇軾手中纔變得日益豐富、日益復雜。當然在蘇軾之前，柳永詞就開始表現性情、張揚個性。

先看柳永著名的《鶴衝天》。《鶴衝天》這個詞牌，字面上很有氣勢，給人一種衝擊力和震撼力。劉禹錫有詩說：“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鶴衝天》的詞牌名，未必與劉禹錫這首詩有關繫，但我們可以作類似的聯想。唐詩裡早使用“鶴衝天”一詞的，是盛唐孟浩然的《峴山送蕭員外之荊州》：“再飛鵬激水，一舉鶴衝天。”晚唐韋莊《喜遷鶯》詞也曾用之：“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衝天。”不過，我們不能確定《鶴衝天》的調名究竟跟何者有關繫。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探究。

柳永《鶴衝天》原詞是：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纔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是柳永進士考試落第後所作。柳永出身於書香門第，年輕時對自己的纔華非常自信，在家鄉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苦讀數年，18歲去汴京趕考。誰知一到汴京，就被京城中的花花世界吸引住了眼球，一天到晚地瀟灑，跟歌妓們打得火熱，一心譜新調、填新詞、唱新歌，全然不把進士考試當回事。他本以為考取進士是唾手可得，沒想到放榜時名落孫山，這讓他大失所望。於是寫下這首詞。

此詞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從中可以領悟柳永不同的性格側面。有人說讀了這首詞，覺得柳永很前衛、很叛逆。所謂叛逆，指反叛傳統的價值觀，鄙視功名利祿，如“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就可見他把名利視為身外之物，至少表明他有反封建意識。我覺得，說柳永有反封建意識，不免誇大。換個角度看，可以說柳永政治上不成熟、沒城府，一失望就大發牢騷。從這首詞也可看出宋代知識分子的共相，及第的人是少數，落第的人是多數。及第者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落第者是“悵望千秋一灑淚”。有些人理想失落以後，能坦然地面對；有的則經受不住打擊，大發牢騷，柳永似乎是後一種類型。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開篇寫自己的自信，對金榜題名，可謂信心滿滿，理所當然。“偶失龍頭望”的“偶失”，表明他並沒有絕望，本來是要做龍頭、當的，隻是偶然失利。“龍頭&rdquo。北宋初梁灝八十及第，有《謝恩》詩說：“也知少年登科好，爭奈龍頭屬老成。”意思是，少年登科固然是好，但被我這年長老成人奪取了，也讓人羨慕呢。順便說明一下，《全宋詩》說這首《謝恩》詩不是梁灝本人寫的，而是後人依托的偽作。不管這句詩的作者是誰，“龍頭”總歸。

“明代”，指政治開明的時代、唯纔是舉的時代。“暫遺賢”，意思是一時糊塗，把我這等賢纔給拋棄了。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曾說：“不纔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唐纔子傳》記載，孟浩然一次到王維府上玩，遇到唐玄宗臨幸。孟浩然驚愕不已，匆忙之中躲到床下。王維不敢隱瞞，告知孟浩然在此。玄宗也知道孟浩然有些名氣，就請孟浩然出來相見，並問他近寫了什麼詩，孟浩然就吟誦了這首《歲暮歸南山》。玄宗一聽“不纔明主棄”，龍顏大為不悅，說：“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下令把孟浩然放還南山。這是一個傳說，未必屬實，但可見孟浩然的個性，稟性倔強，有牢騷就發，有氣話就直說，不會討皇帝老兒的歡心。柳永暗用這個故事，說在這政治開明的時代，竟然把我這樣的人纔給拋棄了，實在讓人郁悶！“如何向？”意思是怎麼辦。

“未遂風雲便”的“風雲”，指政治上的遠大志向，君臣際會，賢臣大得聖君的重用。“爭”，讀作“怎”，是“怎”的意思。既然我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那就不如追求眼前的快樂，滿足感官的享受。人生苦短，那就抓住現在，好好享受一番。政治上、功名上的事，暫時拋到九霄雲外去。何況“纔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在詞壇做個天王、當個偶像，也不比你當宰相的名氣差多少。白衣卿相，就是指平民宰相，宰相可以在政壇上呼風喚雨，我當詞壇偶像，照樣可以一呼百應。

“煙花巷陌”的“煙花”，是指歌妓。“依約丹青屏障”，意思是在花花世界裡找個可人兒，足以安慰！古代的男子，一失意，就用酒色麻醉自己。辛棄疾在登建康賞心亭時不是說過“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嗎？英雄失意了，就想找美人來擦眼淚。柳永不是英雄，沒有稼軒那種豪氣，隻是到秦樓楚館找個意中人安慰一下。

“且恁偎紅翠”，是用李後主的典故，一般注釋本都沒有注意到。宋初陶谷的《清異錄》記載，李煜在南唐時，有次到妓院去，遇到一個和尚。國君跟和尚在妓院裡見面，本身就很有戲劇性。和尚又喝酒又行酒令，吹拉彈唱也都是行家裡手。見到白面書生模樣的李煜，一表人纔，兩人一見如故，於是開懷暢飲。李煜借著酒興，在牆壁上題了兩句：“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持風流教法。”上一句說他自己，下一句指和尚。李煜暗想，你不知道我是此中高手，居然來教我！李煜從屏風中出去後，和尚和妓女都不知道李煜是誰。柳永心想，當年李後主都這樣，我柳永為何不學他一學呢，青春短暫，就把浮名浮利換了淺酌低唱，來他一個“一曲新詞酒一杯”。

這首詞，不是柳永的反封建宣言，而是失意者的牢騷話。但從這首詞，也可多角度地透視柳永的個性。他原本是個有理想的人，隻是行為不大檢點，遇到挫折，又沉不住氣。他的可愛之處在於，他敢說，敢於把胸中的牢騷毫無顧慮地宣洩出來。他並非真的看不起功名，他對功名其實很熱衷，隻是喫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而已。讀者如有興趣，不妨讀讀柳永的詞集，讀完了他的詞集，就能在心中留下比較完整的形像。中華書局出版的薛瑞生先生的《樂章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陶然、姚逸超合注的《樂章集校箋》，都是比較好的注本。可以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