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逝者發聲的女孩獨自站在雨後的碎石路上。

她踩著大塊的石頭以保持平衡，兩臂下垂，裸露的腳趾緊扣在冰涼的石頭縫裡。那光滑的石子在柔和的天光下閃閃發亮。她打起精神，繼續在石子間跳躍著，離開黑色窗框的白色塔樓，往路旁的紅磚房那頭去。女孩瘦瘦小小，四肢靈活，比實際年齡顯得更小。每跳到一塊石頭上，腳趾、腳尖都往前打滑。找到平衡後，她便笑著揮揮雙臂。然後彎腰屈膝，雙肩向前一帶，又跳了出去。跳到下一塊石頭上，立馬蹲下來，以免傾翻。

女孩三天前剛過了13歲生日。哥哥與她同天生日，但對過生日這件事頗有種憤世嫉俗的態度，不似她那樣興高采烈。除了性格不同，兩人長得也不像是孿生兄妹，倒像是表兄妹。

6月23日，生日那天早上，女孩來到母親喝咖啡的陽臺，見她正和瑪麗——一位住在拉文伍德宅邸的傭人——坐在餐桌前。母親一頭黑色的長發松散地扎成一個圓髻，好似隨時要沿著長長的脖頸散落下來。她把茶杯捧在胸前，手指纖細潔白，把杯中的溫暖捧在面前。瑪麗五十多歲，生著一張栗色圓臉。她問一個問題，那平淡的語氣讓女孩覺得，這問題已是第二次提出，隻是抬高了嗓音，放慢了語速。

瑪麗先看到了女孩。“看看哪個小姑娘睡了一覺，變成了大姑娘！”

母親的視線從窗外的特拉華湖轉了回來。“早安，艾米麗，”她說，“生日快樂。”

“謝謝媽媽。”

“過來坐吧，艾米。”瑪麗說。

“先倒一杯來。”母親說。

“一杯？”艾米麗問。“咖啡嗎？”

“廚房裡沒有茶葉了。”瑪麗說，杯中升起縷縷熱氣，那熱氣後面，依稀可見她眼裡的光芒。在那天之前，艾米麗每次顯示出對咖啡的興趣，都會遭到母親決絕而冷淡的否定。“任何事都講究時辰。”母親總愛這樣說。

艾米麗端著咖啡來到母親身旁的座位，瑪麗說：“要加奶油和糖嗎？”

“好的，謝謝。”艾米麗不確定要怎麼喝咖啡，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咖啡。反正瑪麗和母親都加了奶油和糖。

“兩勺？”瑪麗一邊問，一邊打開了糖罐。

“好的。”

艾米麗將茶杯舉到嘴邊。

“小心燙。”母親說道。她倦怠地看著艾米麗，那樣的目光有時陌生人看了都會緊張。連她的鄰居都不甚了解這位住在河邊別墅裡的年輕寡婦，她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她曾是社交場合的紅人，現在卻關起門來不問世事。那些宴會，瑪麗過去操辦過多次，知道人們的喜好，早就告訴艾米麗的母親，不要邀請那些古怪的客人來。

“為長命百歲干杯，艾米麗·斯圖爾特。”瑪麗說。

艾米麗的母親舉起茶杯，三人一起喝著咖啡。咖啡豆、糖和奶油那苦甜參半的味道在舌頭上綻開時，艾米麗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生活多快樂啊，艾米，”母親說道，“能坐在這兒喝咖啡。”她喝了一口，看了一眼艾米麗，又將視線移開了。“去叫你哥哥起來喝一杯。”

三天後的現在，雨後的碎石路上，艾米麗跳到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差點被流向下水道的一攤雨水滑倒。艾米麗重新站起來，在石頭之間劃著”之”字往前跳著；小心摔倒，小心摔倒，小心摔倒。雨後清新的空氣讓艾米麗想起了門廊上讀書的父親，那年她纔六歲，父親就因戰爭前往法國，歸來時卻變成了一排排墓碑中的一個。他在房子與河流之間的小路上種下一排山茱萸，那些樹木到了春天，便會盛開出粉色的花朵。他的書籍在書房的架子上一字排開。草坪上的大理石日晷和鳥池，周圍立著幾棵大樹，有時空空如也，有時灌進雨水，莊嚴而孤獨。他在邊上寫了一句歐瑪爾·海亞姆的詩：時間這鳥兒不會飛得太遠，而它啊，已開始展翅飛翔。

艾米麗對他的記憶就像是陽光明媚的午後，一張張姿態不同的照片，被窗臺上的雨水淋濕，失焦。她經常想起父親來，但不曾提起。她知道，母親和邁克爾也是如此，有時他們三個坐在屋裡，一言不發，好像在紀念逝去的他。

艾米麗走向河邊，大樹擋住了房子的身影。她站在岸上，腳趾在濕潤的草地上扭動，看著水中的鵝群來回遊蕩。

她動了動腳踝，牽動了跟腱，再帶動一塊小骨，後全身哆嗦了一下。她的腳一動不動。她幾乎能聽到那尖銳的、突兀的聲音懸浮在她的頭頂，像一片羽毛，若那羽毛能散開成細碎的聲響。一周前，她躺在床上，研究著這個動作的聲音和感覺，便發現了這個隱藏的能力。

艾米麗發現，要是她集中精力，就能就能讓腳踝發出的聲音更大、更清晰、更顯著。這個遊戲，預留給河邊、床上、浴池裡的獨處時光，預留給在獨自待在紅磚房的自己，這座房子過去是個花苑，在斯圖爾特夫人小時候改成了遊戲房。幾年前，斯圖爾特夫人拿走洋娃娃和其他玩具時，瑪麗便開始管它叫茶室。對艾米麗來說，那是沐浴在陽光裡的影像，真實卻難以捉摸，是別人生活的碎片。

每天，她都想著要把這個特異功能告訴邁克爾，但下一秒轉念一想，再等等吧。這樣奇怪的一件事好像連接著世界上所有未解的謎題。艾米麗呼吸著河上吹來的涼風，腳踝一動，隨之響起一繫列聲響，好像存在著某種韻律。她瞇著眼，聽著自己體內發出的聲音，在周圍的空中回蕩著，有趣而神秘，後消失殆盡，好像從不存在似的。

第二天下午，艾米麗的哥哥坐在河邊一棵橡樹下乘涼，他那皮包骨的雙腿舒展在草地上。一雙灰色的眼睛看著水面，前額那淺棕色的碎發隨風飄揚。

艾米麗向他走去，觀察著他是否注意到自己。這是兩人之間常玩的遊戲，它沒有名字，或許可以叫“你好，粗心大意的陌生人”，他們的母親有時趁其不備嚇唬他們時就會這樣說。

“邁克爾？”艾米麗來到他身邊說。

“嗯，艾米？”邁克爾說道，好像他已等候她多時了。

“又自己待在這兒。”

“又被你抓到了。”

邁克爾十歲生日前，發現自己對他人忍無可忍，養成了一個習慣——說話時總帶著居高臨下的語氣。他迷戀於意想不到、環環相扣的細節，通讀了世界歷史，深諳西班牙征服者在汪洋大海中、登上船艦時面對的風險，但是當 柯蒂斯將士兵帶上岸，占領叢林後他便對其失去了興趣。他帶著一張H. G.威爾士的時光機復印圖，像個聖經學者，好像認為即使有遇上食人族的風險，這趟探險也頗具價值——後他把那本書遺忘在河岸邊，任其被雨水淋濕。如今他愛上了簡明而冗長的摩斯電碼，把人類歷史拋諸腦後了。

“你干嗎呢？”

“想事兒呢。”

她挨著他坐在草地上。

“你會弄髒裙子的。”他說。

日落時分，嗡嗡蟲鳴。一朵粉色的雲彩倒映在河水中，隨著波紋蕩漾。

“你在想什麼呢，邁克爾？”艾米麗問。

“我在思考天堂。”他頓了頓，“假如，天堂根本不存在，假如這個地方是人們編造的。”

“天堂當然存在了。”艾米麗說。

“我知道……暫時假設它不存在。你想過嗎？”

其實她也這樣想過，一兩次而已。“沒有。”她回答。“你干嗎想這些事？”

“問得好。”他說。“你想知道我還在想些什麼嗎？我在思考死亡，思考我的死亡，你懂的，我們的死亡。”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整天想著死亡，真是非你莫屬了邁克爾。”她說道，心想，媽媽估計也會這麼說。

“如果天堂隻是人們編造出來的地方呢？”他問。

“如果爸爸……要是他隻是——”

“他在天堂。”她說。

“別生氣，艾米。”

“我沒生氣。”她說。”不過我不想再聽到你這樣說了。”

“但是，如果人們不死，就不需要天堂了，我是說，不需要討論天堂的存在。”

“你就是這麼想的？”艾米麗問。

“對，隻有死人需要天堂。”

“你覺得媽媽會怎麼說？”

邁克爾聳聳肩。在艾米麗眼裡，他和母親的關繫總是異常奇怪。有時候，到了晚上，他們倆在客廳裡聊鄰居或學校的事，聽得艾米麗以為是一對老夫妻在談話。邁克爾經常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遠處，站在窗邊，或盯著架子上的東西。這時，艾米麗便確定，如果邁克爾能瞬間移動，在他消失到另一個世界之前，她後看到的一定是他盯著一個花瓶出神的樣子。在那另一個世界裡，一切都井井有條，但沒有條條框框，也沒有投機、風險，這裡他過去不曾在意的。他們的母親從不急著將邁克爾從那突然的、遙遠的遐想中拉回來。

邁克爾知道艾米麗永遠不會把他倆之間的談話告訴母親。“好了，”他說，”你剛剛問我在想什麼。”

“你現在不相信天堂存在，對嗎，邁克爾？”她覺得邁克爾好像故意把話題引到父親埋在地下的棺材上。

“我沒這麼說，艾米。”他把雙臂搭在胸前。

“我隻是在想，可能是我喫了什麼不該喫的東西吧。”

艾米麗站起來，轉過身，向屋裡走去。日落的餘暉灑向三樓的窗邊，灑向高高的樹枝。暮色使沿路的紅磚房更加耀眼，為綠色的百葉窗披上一層藍暉，給房頂和尖塔罩上一層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