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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餘光中、林清玄、張曉風“人生自在從容”繫列散文集(全三冊 )
    該商品所屬分類:文學 -> 文學
    【市場價】
    739-1070
    【優惠價】
    462-669
    【作者】 林清玄 
    【所屬類別】 圖書  文學  中國現當代隨筆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ISBN】9787545554052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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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是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45554052
    作者:林清玄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林清玄《拎起寂寞的影子》大陸首次出版;張曉風《於無色處見繁花》親自作序;餘光中《孤獨的靈魂,當慣於遠征》70年經典集成;三部作品收錄《聽聽那冷雨》等中小學教材選錄作品,以及《見字如面》《朗讀者》誦讀篇目。


     

     
    內容簡介

    《於無色處見繁花》是張曉風執筆五十年的生命感悟。張曉風用敏感纖細的心靈感應自然和人生,在清風明月、山松野草之間馳騁,又在馳騁中追懷往事、思憶故人,並親自作序提醒讀者:在庸常的世界裡,發現細微的美好。


    《拎起寂寞的影子》是大陸首次出版的一部林清玄記錄紅塵之作。全書細膩描摹臺灣鄉村風土人情和城市社會變革的作品集,是讀者了解臺灣百姓生活的一部重要著作。


    《孤獨的靈魂,當慣於遠征》是餘光中經典散文集。孤獨的靈魂,漫漫的遠征,貫穿了餘光中近一個世紀的漂泊旅程,令讀者強烈感受到其濃濃的鄉愁,以及對中華傳統語言文字的深度繼承和完美革新。


     

    作者簡介
    餘光中(1928—2017),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
    梁實秋的學生,胡適的忘年友;聽過冰心、曹禺的講座;與呂叔湘的女兒同窗,林海音的鄰居和文友……
    其文學生涯悠遠,底蘊深厚。上接五四以來文氣,下開當代文學一面,涉獵廣泛,貫通中西,融彙古今,被譽為文壇的“璀璨五彩筆”。
    代表詩作《鄉愁》《鄉愁四韻》,散文《聽聽那冷雨》等,廣泛收錄於內地及港、臺語文課本。其眾多作品常見於中學語文閱讀試題當中。

    林清玄(1953-2019),中國臺灣著名作家。
    20歲出版本書後便一發不可收拾——30歲前得遍臺灣所有文學大獎;連續十年雄踞“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榜單。
    其作品暢銷海峽兩岸,在華語文壇具有深遠的影響力。文章《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被選入大陸小學語文教科書。

    餘光中(1928—2017),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
    梁實秋的學生,胡適的忘年友;聽過冰心、曹禺的講座;與呂叔湘的女兒同窗,林海音的鄰居和文友……
    其文學生涯悠遠,底蘊深厚。上接五四以來文氣,下開當代文學一面,涉獵廣泛,貫通中西,融彙古今,被譽為文壇的“璀璨五彩筆”。
    代表詩作《鄉愁》《鄉愁四韻》,散文《聽聽那冷雨》等,廣泛收錄於內地及港、臺語文課本。其眾多作品常見於中學語文閱讀試題當中。

    林清玄(1953-2019),中國臺灣著名作家。
    20歲出版本書後便一發不可收拾——30歲前得遍臺灣所有文學大獎;連續十年雄踞“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榜單。
    其作品暢銷海峽兩岸,在華語文壇具有深遠的影響力。文章《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被選入大陸小學語文教科書。

    張曉風,現居臺灣,中國當代著名散文家,被餘光中列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
    張曉風創作過散文、新詩、小說、戲劇、雜文等多種不同的體裁,以散文著名。“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 生命和生存本體論的詩性闡釋,是她奉獻給中國現代散文史的功績。
    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星星都已經到齊了》等,《行道樹》《敬畏生命》等多篇文章入選大陸及臺灣語文教材。  "


     

    目錄
    林清玄《拎起寂寞的影子》

    輯鄉村的臉
    拎起寂寞的影子
    海的兒女
    繁花的都城
    武陵人
    美濃小鎮的唐宋山水
    剃刀·閹刀·檳榔刀
    ……

    第二輯都市的臉
    布馬·皮影·新公園
    溫泉鄉的吉他

    林清玄《拎起寂寞的影子》

    輯鄉村的臉
    拎起寂寞的影子 
    海的兒女
    繁花的都城
    武陵人
    美濃小鎮的唐宋山水
    剃刀·閹刀·檳榔刀
    ……

    第二輯都市的臉
    布馬·皮影·新公園
    溫泉鄉的吉他
    華西街印像
    雨後初荷
    夜的陀螺
    都市的臉
    ……

    張曉風《於無色處見繁花》

    輯你的側影好美
    她有一個極美的側影,她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也許她長到這麼大都沒人告訴過她,如果我不告訴她,會不會她一生都不知道這件事?

    你的側影好美
    沒有談過戀愛的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
    母親的羽衣
    守著月光守著你
    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
    ……

    第二輯種種可愛
    生活在這座城裡,雖也有種種倒霉事,但奇怪的是, 我記得住的而且在心中把玩不已的全是這些可愛的片段!這些從生活的淵澤裡撈起來的種種不盡的可愛。

    種種可愛
    平視,也有美景
    一句好話

    壺茶與袋茶的哲學
    那人在看畫
    ……

    第三輯戈壁酸梅湯和低調幸福
    如果你真的希望讓你手中的那杯酸梅湯和我的這杯一樣好喝的話,那麼你還須再加上一顆對生活“有所待卻無所求”的易於感謝的心。

    我自我的田渠歸來
    戈壁行腳
    東鄰的竹和西鄰的壁
    一隻玉羊
    在眾生的眉目間去指認
    戈壁酸梅湯和低調幸福 
    ……

    第四輯一半兒春愁,一半兒水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裡的珍珠,出於沙礫,歸於沙礫,晶光瑩潤的隻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像啊! 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

    一半兒春愁,一半兒水——溪城憶舊
    咱們小人物要多多說話
    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
    生命,以什麼單位計量
    不朽的失眠——寫給沒考好的考生
    初心
    ……

    餘光中《孤獨的靈魂,當慣於遠征》
    山盟
    海緣
    金陵子弟江湖客 
    思蜀
    兩張地圖,一本相簿
    片瓦渡海
    失帽記
    沙田山居
    聽聽那冷雨
    ……
    另一段城南舊事
    文章與前額並高


     

    前言
    《於無色處見繁花》自序
    七百多年前的尋梅人

    鼕前鼕後幾村莊,
    溪北溪南兩履霜,
    樹頭樹底孤山上。
    冷風來何處香?
    忽相逢縞袂綃裳。
    ……

    《於無色處見繁花》自序
    七百多年前的尋梅人

    鼕前鼕後幾村莊,
    溪北溪南兩履霜,
    樹頭樹底孤山上。
    冷風來何處香?
    忽相逢縞袂綃裳。
    ……
    代曲家喬夢符(?—1345)的《水仙子·尋梅》散曲小令。此人本是太原人,有其屬於北方男兒的爽颯帥氣,並且又莊矜富文藝氣質。他是個了不起的&ldq曲人”,同時擅長散曲和劇曲的創作。他甚至還是個寫作理論家,曾說過“六字真言”的生動比喻,把艱深的空言說得生動有趣。他說,寫劇本,應該“鳳頭”“豬肚”“豹尾”。翻成今人的話就是“華美而富於吸引力的開頭”加上“寬闊壯實的內容”加上“鋼鞭般有力的結尾”。他常年住在當時美麗的城市杭州,真是個令人生羨的湖畔文豪。
    曾有一個鼕天的清晨,他自家中出發,目的是去尋找一縷野梅的芬芳。那時候,距今七百多年,美男子喬夢符踏遍前村、後村、溪南、溪北的山徑,終於在“前朝的梅花知己”林和靖所曾住的孤山上,嗅到魂夢中的幽幽冷香……
    梅花已開得滿山滿谷,喬夢符走在梅花樹頭,低首俯視──因為那些梅花生長的位置低於他所站的位置,所以他可以飽看整個樹冠。喬夢符也走在樹底──因為有些梅花長在高坡上,所以他得抬頭纔能去仰望那滿樹滿枝晶瑩玉潤的花瓣,當然,連同藍天,也一起順便仰視了。
    多麼神奇的,高高低低的山徑上的層層疊疊的梅花啊!
    然而,我呢?我既不識宋代的林和靖,朝之喬夢符。我雖去過西湖附近的孤山,但當時卻並沒有野梅綻放之瘋狂花事。一年雖有三百六十五天,一般花朵的盛期卻大約不超過十五天。一個旅人要想趕上繁花之季,真跟天纔想踫上賢君盛世一般不容易。然而,我知道,隻要有土地、有根莖、有枝干,在某個陽光晴好或月光皎潔的時刻,自會有繁花來作一番盛放,並且十分殷勤地來入於人眼。我常站在蕭瑟無花的枯林中,為我未及見到的繁花勝景而感動痴立,仿佛來年的驚紅詫綠此刻已在我的前後左右,並且,以其芳馨盈我之袖,以其清露沾我之衣。
    正如有些人要看到紙鈔或金條纔相信自己有了財力,但有些人隻要看到支票或提款卡或支付寶就知道大筆財富已在我手。
    在嬰兒的黑睛中,一個母親會見到來日之孔孟。在荒村野徑上,一位老師會預知某位幼童可能成為21世紀的牛頓。在山陬海隅處,他年的愛因斯坦未必不可期。而在偏鄉小客棧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暗夜裡,明天清晨竹籬上的牽牛花想來是不會爽約的。美,是一種信仰,十分虔誠的信仰,大可不必堅持眼見為憑。在文學的和其他種種方式的敘述中,自有無窮無限的想像的大空間。
    於無聲之際聆大音,於無光之境體天啟,於無色處先睹繁花似錦,這世上平凡黯淡的人生中,自有其許許多多可期可待的絕佳清景。


     

    媒體評論
    餘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梁實秋


    ——莫 言


    ——龍應臺

    餘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梁實秋


    我也是餘先生的粉絲。餘光中對中國古典文學真是熟到了骨頭裡去,這是真正高明的繼承。
    ——莫  言


    餘光中走了,在七十年的臺灣文化史上,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從疼痛徹骨的遷徙流亡思鄉,到意氣風發的“希臘天空”的追尋,到回眸凝視決定擁抱枋寮的泥土,到*後在自己擁抱的泥土上又變成異鄉人,餘光中的一生就是一部跨世紀的疼痛文化史。
    ——龍應臺


    餘光中先生纔兼詩文,情繫兩岸,學融中西,為人溫良敦厚,是中國當代文學燦爛群星之一。
    ——韓少功
    曉風的愛是一種執著與堅毅的愛,她的同情是一種無私與綿遠的同情,她的力量是一種收斂自如的光芒。


    ——席慕蓉


    曉風的許多篇使我想到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記事與哲理之間,似斷似連,很耐人思索。
     ——蔣勛林清玄的文章,大多從身邊人人都能感受的事例,談人生的至善至美,充滿禪境的


     


    喜悅,吸引人們進入一種質樸尋常,又自主尊嚴的人生境界。


     ——餘秋雨


     

    在線試讀
    山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從一切歷書以前,峻峻然,巍巍然,從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樹,在那上面等他。從漢時雲秦時月從戰國的鼓聲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虯虯蟠蟠,那原始林。太陽,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陽就在玉山背後。新鑄的古銅鑼。當的一聲轟響,天下就亮了。
    這個約會太大,大得有點像宗教。一邊是,山,森林,太陽。另一邊,僅僅是他。山是島的貴族,正如樹是山的華裔。登島而不朝山,是無禮。這山盟,一爽竟爽了二十年。其間他曾經屢次渡海,膜拜過太平洋和巴士海峽對岸,多少山。在科羅拉多那山國一閉就閉了兩年。海撥一英裡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鄉愁。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錯,白森森將他禁錮在裡面,遠望也不能當歸,高歌也不能當注。他成了世界上的浪子,石囚。隻是山中的歲月,太長,太靜了,連搖滾樂的電吉他也不能一聲劃破。那種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場大劫正蹂躪著東方,多少族人在水裡,火裡,唯獨他學桓景登高避難,過了兩個重九還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帶了四個小女孩去攀落基山。心驚膽戰,腳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巔。站在一叢叢一簇簇的白尖白頂之上,反而悵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這上面來了又怎麼樣呢?四個小女孩在新大陸玩得很高興。她們隻曉得新大陸,不曉得舊大陸。“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覺得非常疲倦。體魄魁梧的昆侖山,在遠方喊他。母親喊孩子那樣喊他回去。那昆侖山繫,所有橫的嶺側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話和傳說。落基山美是美雄偉是雄偉,可惜沒有回憶沒有聯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眉山五臺山普陀山武當山青城山廬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隱士、豪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親心的,是噶達素齊老峰。那是昆侖山之根,黃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開始。有一天應該站在那上面,下面攤開整幅青海高原,看黃河,一條初生的臍帶,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隻雕,向山下撲去。浩大圓渾的空間,旋,令他目眩。
    那隻是,想想過癮罷了。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747纔是一隻越洋大雕,把他載回海島。1972年。昆侖山仍在神話和雲裡。黃河仍在《詩經》裡流著。島有島神,就先朝島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踫上寒流,氣溫很低。他們向冷上加冷的高處出發。朱紅色的小火車衝破寒霧,在漸漸上升的軌道上奔馳起來,不久,嘉義城就落在背後的平原上了。兩側的甘蔗田和香蕉變成相思樹和竹林。過了竹崎,地勢漸高漸險,軌旁的林木也漸漸挺直起來,在已經夠陡的坡上,將自己撥向更高的空中。後,車窗外升起鐵杉和扁柏,像十裡蒼蒼的儀隊,在路側排開。也許怕風景不夠柔媚,偶爾也亮起幾樹流霞一般明艷的櫻花,隻是驚喜的一瞥,還不夠為車道鎮一條花邊。

    山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從一切歷書以前,峻峻然,巍巍然,從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樹,在那上面等他。從漢時雲秦時月從戰國的鼓聲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虯虯蟠蟠,那原始林。太陽,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陽就在玉山背後。新鑄的古銅鑼。當的一聲轟響,天下就亮了。
    這個約會太大,大得有點像宗教。一邊是,山,森林,太陽。另一邊,僅僅是他。山是島的貴族,正如樹是山的華裔。登島而不朝山,是無禮。這山盟,一爽竟爽了二十年。其間他曾經屢次渡海,膜拜過太平洋和巴士海峽對岸,多少山。在科羅拉多那山國一閉就閉了兩年。海撥一英裡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鄉愁。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錯,白森森將他禁錮在裡面,遠望也不能當歸,高歌也不能當注。他成了世界上的浪子,石囚。隻是山中的歲月,太長,太靜了,連搖滾樂的電吉他也不能一聲劃破。那種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場大劫正蹂躪著東方,多少族人在水裡,火裡,唯獨他學桓景登高避難,過了兩個重九還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帶了四個小女孩去攀落基山。心驚膽戰,腳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巔。站在一叢叢一簇簇的白尖白頂之上,反而悵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這上面來了又怎麼樣呢?四個小女孩在新大陸玩得很高興。她們隻曉得新大陸,不曉得舊大陸。“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覺得非常疲倦。體魄魁梧的昆侖山,在遠方喊他。母親喊孩子那樣喊他回去。那昆侖山繫,所有橫的嶺側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話和傳說。落基山美是美雄偉是雄偉,可惜沒有回憶沒有聯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眉山五臺山普陀山武當山青城山廬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隱士、豪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親心的,是噶達素齊老峰。那是昆侖山之根,黃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開始。有一天應該站在那上面,下面攤開整幅青海高原,看黃河,一條初生的臍帶,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隻雕,向山下撲去。浩大圓渾的空間,旋,令他目眩。
    那隻是,想想過癮罷了。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747纔是一隻越洋大雕,把他載回海島。1972年。昆侖山仍在神話和雲裡。黃河仍在《詩經》裡流著。島有島神,就先朝島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踫上寒流,氣溫很低。他們向冷上加冷的高處出發。朱紅色的小火車衝破寒霧,在漸漸上升的軌道上奔馳起來,不久,嘉義城就落在背後的平原上了。兩側的甘蔗田和香蕉變成相思樹和竹林。過了竹崎,地勢漸高漸險,軌旁的林木也漸漸挺直起來,在已經夠陡的坡上,將自己撥向更高的空中。後,車窗外升起鐵杉和扁柏,像十裡蒼蒼的儀隊,在路側排開。也許怕風景不夠柔媚,偶爾也亮起幾樹流霞一般明艷的櫻花,隻是驚喜的一瞥,還不夠為車道鎮一條花邊。
    路轉峰回,小火車嗚嗚然在狹窄的高架橋上馳過。隔著車窗,山谷愈來愈深,空空茫茫的雲氣裡,腳下遠遠地,隻浮出幾叢樹尖,下臨無地,好令人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來吞噬他們的火車。他們咽進了山的盲腸裡,汽笛的驚呼在山的內髒裡回蕩復回蕩。阿裡山把他們吞進去,吞進去又吐出來,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磨練。後來纔發現,山洞一共四十九條,窄橋一共八十九座。一關關闖上去,很有一點《西遊記》的味道。
    過了十字路,山勢益險,饒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紅火車,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回身乏術了。不過,難不倒它,行到絕處,車尾忽然變成車頭,以退為進,瀟瀟灑灑,循著Z字形zigzagzig那樣倒溜冰一樣倒上山去。同時森林愈見濃密,枝葉交疊的翠蓋下,難得射進一隙陽光。濃影所及,車廂裡的空氣更覺得陰冷逼人。後一個山洞把他們吐出來,洞外的天藍得那樣澈底,阿裡山,已經在腳下了。
    終於到了阿裡山賓館,坐在餐廳裡。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連綿不絕的風景匍匐在他的腳下。風景時時在變,白雲怎樣回合群峰就怎樣浮浮沉沉像嬉戲的列島。一隊白鴿在谷口飛翔,有時退得遠遠的,有時浪沫一樣地忽然卷回來,眺者自眺,飛者自飛。目光所及,橫臥的風景手卷一般展過去展過去展開米家靄靄的煙雲。他不知該餐腳下的翠微,或是,回過頭來,滿桌的人間煙火。山中清純如釀的空氣,纔吸了幾口,饑意便在腹中翻騰起來。他餓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飲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說。
    “再不喫,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過頭來,他開始大嚼山珍。
    午後的陽光是一種黃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鳥一切蟲自由分享。如果他有那樣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陽光剪一方帶回去,掛在他們廈門街的窗上,那樣,雨季就不能圍困他了。金輝落在人肌膚上,干爽而溫暖,可是四周的空氣仍然十分寒冽,吸進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種要飄飄升起的感覺。當然,他並沒有就此飛逸,隻是他的眼神隨昂昂的杉柏從地面撥起,撥起百尺的尊貴和肅穆之上,翠纛青蓋之上,是藍空,像傳說裡要我們相信的那樣酷藍。
    而且靜。海撥七千英尺以上那樣的,萬籟沉澱到底,闃寂的隔音。值得歌頌的,聽覺上全然透明的靈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著深呼吸。柏子閑閑落在地上。綠鳩像隱士一樣自管自地吟嘯。所以耳神經啊你就像琴弦那麼松一松吧,今天輪到你休假。沒有電鈴會奇襲你的,沒有電話沒有喇叭會施刑。沒有車要躲燈要看沒有繁復的號碼要記沒有鐘表。就這麼走在光潔的青板石道上,聽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種悅耳的音樂。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讓一隻螞蟻橫過,再繼續向前。或者停下來,讀一塊開裂的樹皮。
    或者用驚異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斷樹樁默然致敬。整座阿裡山就是這麼一所戶外博物館,到處暴露著古木的殘骸。時間,已經把它們雕成神奇的藝術。雖死不朽,丑到極限竟美了起來。據說,大半是日治時代伐餘的紅檜巨樹,高貴的軀干風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過後,不知在什麼懷鄉的遠方為棟為梁,或者凌遲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這一盤盤一蛇蛇碩老無朋的樹根,夭矯頑強,死而不僕,在日起月落秦風漢雨之後,虯蟠糾結,筋骨盡露的指爪,章魚似的,猶緊緊抓住當日哺乳的後土不放。霜皮龍鱗,肌理縱橫。頑比鏽鋼廢鐵,這些久僵的無頭尸體早已風化為樹精木怪。風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見滿山蠢蠢而動,都是這些殘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太陽猶高,山路猶有人行。艷陽下,有的樹樁削頂成臺,寬大可坐十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狀。有的枯木命大,身後春意不絕,樹中之王一傳而至二世,再傳而至三世,發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觀。先主老死枯槁,蝕成一個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卻亭亭立著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龐然,像一個像頭,鼻牙嵯峨,神氣儼然。更有一些斷首缺肢的巨檜,獰然戟刺著半空,猶不甘忘卻,誰知道幾世紀前的那場暴風雨,劈空而來,橫加於他的雷殛。
    正嗟嘆間,忽聞重物曳引之聲,深甸甸地,輾地而來。異聲愈來愈近,在空山裡激蕩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繫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凱茲奇爾的仙山中,隆隆滾球為戲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緊張。小女孩們不安地抬頭看他。輾聲更近了。隔著繁密的林木,看見有什麼走過來。是——兩個人。兩個血色紅潤的山胞,氣喘咻咻地拖著直徑幾約兩呎的一截木材,輾著青石板路跑來。怪不得一路上盡是細枝枝道,每隔尺許便置一條。原來拉動木材,要靠它們的滑力。兩個壯漢哼哼哈哈地曳木而過,臉上臂上,閃著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淺可見底。迷你小潭,傳說著阿裡山上兩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總比取些道貌可憎的名字好吧。
    “你們四姐妹都丟個銅板進去,許個願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這麼歐化?”
    “看你做媽媽的,何必這麼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靈,會保佑她們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繼投入銅幣。眼睛閉起,神色都很莊重,丟罷,都綻開滿意的笑容。問她們許些什麼大願時,一個也不肯說。也罷。輪到小的季珊,隻會嬉笑,隨隨便便丟完了事。問她許的什麼願,她說,我不知道,姐姐丟了,我就要丟。
    他把一枚銅幣握在手邊,走到潭邊,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禱道:“希望有一天能把這幾個小姐妹帶回家去,帶回她們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後土。新大陸,她們已經去過兩次,玩過密歇根的雪,涉過落基山的溪,但從未被長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後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國的屋脊上,說,看啊,黃河就從這裡出發,長江就在這裡喫奶。要是可能,給我七十歲或者六十五,給我一間草廬,在廬山,或是峨眉山上,給我一根籐杖,一卷七絕,一個琴童,幾位棋友,和許多猴子許多雲許多鳥。不過這個願許得太奢侈了。阿裡山神啊,能為我接通海峽對面五嶽千峰的大小神明嗎?
    姐妹潭一展笑靨,接去了他的銅幣。
    “爸爸許得久了。”幼珊說。
    “到了那一天,無論你們嫁到多遠的地方去,也不關我的事了。”他說。
    “什麼意思嘛?”
    “隻有猴子做我的鄰居。”他說。
    “哎呀好好玩!”
    “後,我也變成一隻——千年老猿。像這樣。”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態。
    “你看爸爸又發神經了。”
    慈雲寺缺乏那種香火莊嚴禪房幽深的氣氛。島上的寺廟大半如此,不說也罷。倒是那所“阿裡山森林博物館”,規模雖小,陳設也簡陋單調,離國際水準很遠,卻樸拙天然,令人覺得可親。他在那裡面很低回了一陣。纔一進館,頸背上便吹來一股肅殺的冷風。昂過頭去。高高的門楣上,一把比一把獰惡,排列著三把青鋒逼人的大鋼鋸。森林的劊子手啊,鐵杉與紅檜都受害於你們的狼牙。堂上陳列著阿裡山五木的平削標本,從淺黃到深灰,色澤不一,依次是鐵杉、巒大杉、臺灣杉、紅檜、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陳列室。阿裡山上的飛禽走獸,從雲豹、麂、山貓、野山羊、黃鼠狼到白頭鼯鼠,從綠鳩、蛇鷹到黃魚(鸮),莫不展現它們生命的姿態。一個玻璃瓶裡,浮著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裡,鹿嬰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令他低回的,不是這些,是沿著走廊出來,堂上龐然供立,比一面巨鼓還要碩大的,一截紅檜木的橫剖面。直徑寬於一隻大鷹的翼展,堂堂的木面豎在那裡,比人還高。樹中高貴的族長,它生於宋神宗熙寧十年,也一○七七年。中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五年,日本人采伐它,千裡迢迢,運去東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須髯臨風,傾天柱,倒地根,這長老長嘯僕地的時候,已經有八百三十五歲的高齡了。一個生命,從北宋延續到清末,成為中國歷史的證人。他伸出手去,撫摸那偉大的橫斷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於八百多個同心圓的中心。多麼神秘的一點,一個崇高的生命便從此開始。那時蘇軾正是壯年,宋朝的文化正盛開,像牡丹盛開在汴梁,歐陽修墓上猶新,黃庭堅周邦彥的靈感猶暢。他的手指按在一個古老的春天上。美麗的年輪輪回著太陽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開,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這些黃褐色的曲線,不是年輪,是中國臉上的皺紋。推出去,推向這海島的歷史。喏,也許是這一圈來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戰船。這一年春天,紅毛鬼闖進了海峽。這一年,國姓爺的樓船渡海東來。大概是這一圈殺害了吳鳳。有一年龍旗降下升起太陽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輪來泊在基……不對不對,那是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約在這裡。他從古代的夢中醒來,用手指劃著虛空。
    “爸爸,你在干什麼呀?”季珊抬頭看著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從外向內數,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這一年。”他說。
    “公公這一年怎麼啦?”她問。
    走回賓館,太陽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這樣子,漢以前周以前就是這太陽,神農和燧人以前。在那尊巨紅檜的心中,春來春去,畫了八百圈年輪的長老,就是這太陽。在它眼中,那紅檜和島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樣幼稚吧。後羿留給我們的,這太陽。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紅檜小時候看見的那樣,緩緩落了下去。千樹萬樹,在無風的岑寂中肅立西望,參加一幕壯麗無比的葬禮。火葬燒著半邊天。宇宙在降旗。一輪橙紅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圓得完美無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輪都是他的摹仿,因為太陽造物以他自己的形像。
    快要燒完了。日輪半陷在暗紅的灰燼裡,愈沉愈深。山口外,猶有殿後的霞光在抗拒四圍的夜色,橫陳在地平線上的,依次是驚紅駭黃悵青惘綠和深不可泳的詭藍漸漸沉溺於蒼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際的林影全黑了下來。
    後,一切都還給縱橫的星鬥。
    但是太陽會收復世界的,在玉山之顛。在崦嵫山裡這隻火鳳凰會鑄冶新的光芒。高處不勝苦寒。他在兩條厚毛毯裡,瑟縮猶難入夢,盤盤旋旋的山路,還在腿上作麻。夜,太靜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勻的鼾息。不要錯過日出不要,他一再提醒自己。我要親眼看神怎樣變戲法,那隻火鳳凰怎樣突破蛋黃怎樣飛起來,不要錯過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種美麗的不安。夢是一床太短的被,無論如何也蓋不完滿。約會女友的前夕,從前,也有過這癥狀。無以名之,叫它做幸福癥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錯過了不要。
    走到祝山頂上,已經是六點半了。雖然是華氏四十度的氣溫,大家都喘著氣,微有汗意。臉上都紅通通的,“阿裡山的姑娘”,他戲呼她們。天色透出魚肚白,群峰睡意尚未消盡。霧氣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沒有風。隻有一隻鳥,在新鮮的靜寂中試投著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囀囀唧唧。屏息的期待中,東方的天壁已經炙紅了一大片。“快起來了,快起來了。”他回過頭去,觀日樓下的廣場上,已然麇集了百多位觀眾,在迎接太陽的誕生。已經凍紅的臉上,更反映著熊熊的霞光。
    “上來了!”
    “上來了!”
    “太陽上來了上來了!”
    浩闊的空間引爆出一陣集體的歡呼。就在同時,巍峨的玉山背後,火山猝發一樣迸出了日頭,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們投過來密密集集的標槍。失聲驚呼的同時,一陣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槍。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剛剛在太陽的丹爐裡煉成,蝟集他一身。在清虛無塵的空中飛啊飛啊飛了八分鐘,撲到他身上這簇光並未變冷。巨銅鑼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融融的贊美詩火山熔漿一樣滾滾而來,觀禮的凡人全擎起雙臂忘了這是一種無條件降服的儀式在海撥七千英尺以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這樣燦爛的祝福,許多綠發童子在接受那長老摩挲頭顱。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將天亮。然後是湖北和四川。廬山與衡山。秦嶺與巴山。然後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長江溯黃河而上噫吁嚱危乎高哉天蒼蒼野茫茫的昆侖山天山帕米爾的屋頂。太陽撫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腳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遠這樣許下去,這長願。四個小女孩在那邊喊他。小紅火車在高高的站上喊他,因為嘉義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紅火車。該回家了,許多聲音在下面那世界喊他。許多街許多巷子許多電話電鈴許多開會的通知限時信。許多電梯許多電視天線在許多公寓的屋頂。許多許多表格在陰暗的許多抽屜等許多圖章的打擊。第二手的空氣。第三流的水。無孔不入無堅不摧,文明的贊美詩,噪音。什麼纔是家呢?他屬於下面那世界嗎?
    火車引吭高呼。他們下山了。六千呎。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四十九個洞。八十九座橋。煞車的聲音起自鐵軌,令人心煩。把阿裡山還給雲豹。還給鷹和鳩。還給太陽和那些森林。荷蘭旗。日本旗。森林的綠旌綠幟是不降的旗。四十九個洞。千年億年。讓太陽在上面畫那些美麗的年輪。


    海緣
    1
    曹操橫槊賦詩,曾有“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之句。這意思,李斯在《諫逐客書》裡也說過。盡管如此,山高與海深還是有其極限的。世界上的峰,珠穆朗瑪峰,海撥是二萬九千零二十八英尺,但是深的海溝,所謂馬裡亞納海溝(Mariana Trench),卻低陷三萬六千二百零一英尺。把世上蟠蜿的山脈全部浸在海裡,沒有一座顯赫的峰頭,能出得了頭。
    其實也不必這麼費事了。就算所有的橫嶺側峰都穿雲出霧,昂其孤高,在眾神或太空人看來,也無非一缽藍水裡供了幾簇青綠的假山而已。在我們這水陸大球的表面,陸地隻得十分之三,而且四面是水,看開一點,也無非是幾個島罷了。當然,地球本身也隻是一丸太空孤島,注定要永久飄泊。
    話說回來,在我們這僅有的碩果上,海洋,仍然是一片偉大非凡的空間,大得幾乎有與天相匹的幻覺。害得曹操又說:“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也難怪《聖經》裡的先知要嘆道:“千川萬河都奔流入海,卻沒有注滿海洋。”豪斯曼更說:“滂沱雨入海,不改波濤咸。”
    無論文明如何進步,迄今人類仍然隻能安於陸棲,除了少數科學家之外,面對大海,我們仍然像古人一樣,隻能徒然嘆其夐遼,羨其博大,卻無法學魚類的搖鰭擺尾,深入湛藍,去探海若的寶藏,更無緣迎風振翅,學海鷗的逐波巡浪。退而求其次,望洋興嘆也不失為一種安慰:不能入乎其中,又不能凌乎其上,那麼,能觀乎其旁也不錯了。雖然世界上水多陸少,真能住在海邊的人畢竟不多。就算住在水城港市的人也不見得就能舉頭見海,所以在高雄這樣的城市,一到黃昏,西子灣頭的石欄杆上,就倚滿了坐滿了看海的人。對於那一片汪洋而言,目光再犀利的人也不過是近視,但是望海的興趣不因此稍減。全世界的碼頭、沙灘、岩岸,都是如此。
    中國大陸的海岸線頗長,加上臺灣和海南島,就更可觀。我們這民族,望海也不知望了多少年了,甚至出海、討海,也不知多少代了。奇怪的是,海在我們的文學裡並不占什麼分量。雖然孔子在失望的時候總愛放出空氣,說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害得子路空歡喜一場,結果師徒兩人當然都沒有浮過海去。莊子一開卷就說到南溟,用意也隻是在寓言。中國文學裡簡直沒有海洋。像曹操《觀滄海》那樣的短制已經罕見了,其他的作品多如李白所說:“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甚至《鏡花緣》專寫海外之遊,真正寫到海的地方,也都草草帶過。
    西方文學的情況大不相同,早如希臘羅馬的史詩,晚至康拉德的小說,處處都聽得見海濤的聲音。英國文學一開始,就嗅得到咸水的氣味,從《貝奧武夫》和《航海者》裡面吹來。中國文學裡,沒有一首詩寫海能像梅士菲爾的《拙畫家》(Dauber)那麼生動,更沒有一部小說寫海能比擬《白鯨》那麼壯觀。這種差距,在繪畫上也不例外。像席裡柯(Theodore Gericault)、德拉克羅瓦、唐納德等人作品中的壯闊海景,在中國畫中根本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的文藝在這方面隻能望洋興嘆呢?
    2
    我這一生,不但與山投機,而且與海有緣,造化待我也可謂不薄了。我的少年時代,達七年之久在四川度過,住的地方在鐵軌、公路、電話線以外,雖非桃源,也幾乎是世外了。白居易的詩句“蜀江水碧蜀山青”,七個字裡容得下我當時的整個世界。蜀中天地是我夢裡的青山,也是我記憶深處的“腹地”。沒有那七年的山影,我的“自然教育”就失去了根基。可是當時那少年的心情卻向往海洋,每次翻開地圖,一看到海岸線就感到興奮,更不論群島與列嶼。
    海的呼喚終於由遠而近。抗戰結束,我從千疊百障的巴山裡出來,回到南京。大陸劇變的前夕,我從金陵大學轉學到廈門大學,讀了一學期後,又隨家庭遷去香港,在那海城足足做了一年難民。在廈門那半年,騎單車上學途中,有兩三裡路是沿著海邊,黃沙碧水,飛輪而過,令我享受每一寸的風程。在香港那一年,住在陋隘的木屋裡,並不好受,卻幸近在海邊,碼頭旁的大小船艇,高低桅檣,盡在望中。當時自然不會知道:這正是此生海緣的開始。隔著臺灣海峽和南中國海的北域,廈門、香港、高雄,布成了我和海的三角關繫。廈門,是過去時了。香港,已成了現在完成時,卻保有視覺暫留的鮮明。高雄呢,正是現在進行時。
    至於臺北,住了幾乎半輩子,卻陷在四圍山色裡,與海無緣。住在臺北的日子,偶因郊遊去北海岸,或是乘火車途經海線,就算是打一個藍汪汪的照面吧,也會令人激動半天。那水藍的世界,自給自足,宏美博大而又起伏不休,每一次意外地出現,都令人猛吸一口氣,一驚,一喜,若有天啟,卻又說不出究竟。
    3
    現在每出遠門,都非乘飛機不可了。想起坐船的時代,水拍天涯,日月悠悠,不勝其老派旅行的風味。我一生的航海經驗不多,至少不如我所希望的那麼豐富。抗戰的第二年,隨母親從上海乘船過香港而去安南。大陸劇變那年,先從上海去廈門,再從廈門去香港,也是乘船。從香港次來臺灣,也是由水路在基隆登陸。長的一程航行,是留美回國時橫渡太平洋,從舊金山經日本、琉球,沿臺灣東岸,繞過鵝鑾鼻而抵達高雄,歷時約為一月。在日本外海,我們的船,招商局的海健號,遇上了臺風,在波上俯仰了三天。過鵝鑾鼻的時候,正如水手所說,海水果然判分二色:太平洋的一面墨藍而深,臺灣海峽的一面柔藍而淺。所謂海流,當真是各流各的。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後來長途旅行,就多半靠飛而不靠浮了。記得隻有從美國大陸去南太基島,從香港去澳門,以及往返英法兩國越過多佛爾海峽,是坐的渡船。
    要是不趕時間,我寧坐火車而不坐飛機。要是更從容呢,就寧可坐船。一切交通工具裡面,造型美,有氣派的該是越洋的大船了,怪不得丁尼生要說the stately ships。要是你不拘形貌,就會覺得一艘海船,尤其是漆得皎白的那種,凌波而來的閑穩神態,真是一隻天鵝。
    站在甲板上或倚著船舷看海,空闊無礙,四周的風景伸展成一幅無始無終的宏觀壁畫,卻又比壁畫更加壯麗、生動,雲飛浪湧,頃刻間變化無休。海上看晚霞夕燒全部的歷程,等於用顏色來寫的抽像史詩。至於日月雙球,升落相追,更令人懷疑有一隻手在天外拋接。而無論有風或無風,迎面而來的海氣,總是全世界清純可口的空氣吧。海水咸腥的氣味,被風浪拋起,會令人莫名其妙地興奮。機房深處沿著全船筋骨傳來的共振,也有點催眠的作用。而其實,船行波上,不論是左右擺動,或者是前後起伏,本身就是一隻具體而巨的搖籃。
    暈船,是煞風景的事了。這是海神在開陸棲者的小小玩笑,其來有如水上的地震,雖然慢些,卻要長些,真令海客無所遁於風浪之間。我曾把起浪的海叫做“多峰駝”,騎起來可不簡單。有時候,浪間的船就像西部牛仔胯下的蠻牛頑馬,騰跳不馴,要把人拋下背來。
    4
    海的呼喚愈遠愈清晰。愛海的人,隻要有機會,總想與海親近。今年夏天,我在漢堡開會既畢,租了一輛車要遊西德。當地的中國朋友異口同聲,都說北部沒有看頭,要遊,就要南下,隻為萊茵河、黑森林之類都在低緯的方向。我在南遊之前,卻先轉過車頭去探北方,因為波羅的海吸引了我。當初不曉得是誰心血來潮,把Baltic Sea譯成了波羅的海,真是妙絕。這名字令人想起林亨泰的名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似乎真眺見了風吹浪起,海疊千層的美景。當晚果然投宿在路邊的人家,次晨便去卡佩恩(Kappeln)的沙岸看海。當然什麼也沒有,隻有藍茫茫的一片,反晃著初日的金光,水平線上像是浮著兩朵方蕈,白得影影綽綽的,該是鑽油臺吧。更遠處,有幾隻船影疏疏地布在水面,像在下一盤玄妙的慢棋。近處泊著一艘渡輪,專通丹麥,船身白得令人艷羨。這,就是波羅的海嗎?
    去年五月,帶了妻女從西雅圖駛車南下去舊金山,不取內陸的坦途,卻取沿海的曲道,為的也是觀海。左面總是挺直的杉林張著翠屏,右面,就是一眼難盡的,啊,太平洋了。長風吹闊水,層浪千折又萬折,要折多少折纔到亞洲的海岸呢?中間是什麼也沒有,隻有難以捉摸,唉,永遠也近不了的水平線其實不平也不是線。那樣空曠的水面,再大的越洋貨櫃輪,再密的船隊也莫非可憐的小甲蟲在疏疏的經緯網上蠕蠕地爬行,等暴風雨的黑蜘蛛撲過來一一捕殺。從此地到亞洲,好大的一弧凸鏡鼓著半個地球,像眼球橫剖面的水晶體與玻璃體,休要小覷了它,裡面擺得下十九個中國。這麼浩渺,令人不勝其……鄉愁嗎,不是的,不勝其惘惘。
    夜我們投宿在俄勒岡州的林肯村。村小而長,我們找到那家汽車旅館(motel),在風濤聲裡走下三段棧道似的梯級,纔到我們那一層樓。原來小客棧的正面背海向陸,斜疊的層樓依坡而下,一直落到坡底的沙灘。開門進房,迎面一股又霉又潮的海氣,趕快扭開暖氣來驅寒。落地的長窗外,是空寂的沙,沙外,是更空寂的海,潮水一陣陣地向沙地卷過來,聲撼十方。就這麼,夢裡夢外,聽了一夜的海。全家四人像一窩寄生蟹,住在一隻滿是回音的海螺裡。
    第二夜進入加州,天已經暗下來了,就在邊境的新月鎮(Crescent City)歇了下來。那小鎮隻有三兩條街,南北走向,與濤聲平行。我們在一家有樓座的海鮮館臨窗而坐,一面嚼食蟹甲和海扇殼裡剝出來的嫩肉,一面看海岸守衛隊的巡邏艇駛回港來,桅燈在波上隨勢起伏。天上有毛邊的月亮,淡淡地,在蓬松的灰雲層裡出沒。海風吹到衣領裡來,已經是初夏了,仍陰寒逼人。回到客棧,準備睡了,纔發覺外面竟有蛙聲,這在我的美國經驗裡,卻是罕有,倒令人想起中國的水塘來了。遠處的岬角有燈塔,那一道光間歇地向我們窗口激射過來,令人不安。祟人的,卻是深沉而悲淒的霧號,也是時作時歇,越過空闊的水面,一直傳到海客的枕前。這新月鎮不但孤懸在北加州的邊境,距俄勒岡隻有十英裡,而且背負著巨人族參天的紅木森林,面對著太平洋,正當海陸之交,可謂雙重的邊鎮。這樣的邊陲感,加上輪轉的塔光與升沉的霧號,使我夢魂驚擾,真的是“一宿行人自可愁”了。
    次日清早被濤聲撼起,開門出去,一條公路從南方繞過千重的灣岬伸來,把我們領出這小小的海驛。
    5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聖人曾經說過。愛水的人果真是智者嗎?那麼,愛海的人豈非大智?其實攀山與航海的人更是勇者,因為那都是冒險的探索,那種喜悅往往會以身殉。在愛海人裡,我隻是一個陸棲的旁觀者,頗像西方人對貓的嘲笑:“性愛戲水,卻怕把腳爪弄潮。”水手和漁夫在咸風咸浪裡討生活,纔是真正下水的愛海人。真正的愛海人嗎?也許是愛恨交加吧?譬如愛情,也可分作兩類:深入的一類該也是愛恨交加的,另一類雖未必深入,卻不妨其為自作多情。我正是對海單相思的這一類。
    十二年來我一直住在海邊,前十一年在香港,這一年來在高雄。對於單戀海洋的陸棲者,也就是四川人嘲笑的旱鴨子而言,這真是至福與奇緣。世界上再繁華的內陸都市,比起就算是較次的什麼海港來,總似乎少了一點退步,一點可供遠望與遐思的空間。住在海邊,就像做了無限(Infinity)的鄰居,一切都會看得遠些看得開些吧。海,是不計其寬的路,不閉之門,常開之窗。再小的港城,有了一整幅海天為背景,就算劇臺本身小些,觀眾少些,也顯得變化多姿,生動了起來,就像寫詩和繪畫都需要留點空白一樣。有水,風景纔顯得靈活。所以中國畫裡,明明四圍山色,眼看無計可施了,卻憑空落下來一瀉瀑布,於是群山解顏。巴黎之美,要是沒有塞納河一以貫之,縈回而變化之,也會遜色許多。臺北本來有一條河可以串起市景,卻不成其為河了。高雄幸而有海。
    海是一大空間,一大體積,一個偉大的存在。海裡的珍珠與珊瑚,水藻與水族,遺寶與沉舟,太奢富了,非陸棲者所能探取。單戀海的人能做一個“觀於海者”,像孟軻所說的那樣,也就不錯了。不過所謂觀於海當然也不限於觀;海之為物,在感性上可以觀、可以聽、可以嗅、可以觸,一步近似一步。
    香港的地形百轉千回,無非是島與半島,不要說地面上看不清楚了,就連在飛機上觀者也應接不暇。的一塊面積在新界,其狀有如不規則的螃蟹,所有的半島都是它伸爪入海的姿勢。半島既多,更有遠島近磯呼應之勝,海景自然大有可觀。就這一點說來,香港的海景看不勝看,因為每轉一個彎,山海洲磯的相對關繫就變了,沒有誰推開自己的窗子便能縱覽香港的全貌。
    鐘玲在香港大學的宿舍面西朝海,陽臺下面就是汪洋,遠航南洋和西歐的巨舶,都在她門前路過。我在中文大學的樓居面對的卻是內灣,叫吐露港,要從東北的峽口出去,纔能彙入南中國海。所以我窗外的那一片瀲灩水鏡,雖然是海的嬰孩,卻更像湖的表親。除非是起風的日子,吐露港上總是波平浪靜,潮汐不驚。青山不斷,把世界隔在外面,把滿滿的十裡水光圍在裡面,自成一個天地。我就在那裡看渡船來去,麻鷹飛回,北岸的小半島蜿蜒入水,又冒出水面來浮成蒼蒼的四個島丘,更遠處是一線長堤,裡面關著一潭水庫。
    6
    去年九月,我從香港遷來高雄,幸而海緣未斷,仍然是住在一個港城。開始的半年住在市區的太平洋大廈,距海岸還有兩三公裡,所以跟住在內陸都市並無不同。可是中山大學在西子灣的校園卻海闊天空,日月無礙。文學院是紅磚砌成的一座空心四方城,我的辦公室在頂層的四樓,朝西的一整排長窗正對著臺灣海峽,目光盡處隻見一條渺渺的水平線,天和海就在那裡交界,雲和浪就在那裡會合了。那水平線常因氣候而變化。在陰天,灰雲沉沉地壓在海上,波濤的顏色黯濁,更無反光,根本指不出天和水在哪裡接縫。要等大晴的日子,空氣徹徹透明,碧海與青天之間纔會判然劃出一道界線,又橫又長,極盡抽像之美,令人相信柏拉圖所說的“天行幾何之道”(God always geometrizes)。其實水平線不過是海的輪廓,並沒有那麼一條線,要是你真去追逐,將永無接近的可能,更不提捉到手了。可是別小覷了那一道欺眼的幻線,因為遠方的來船全是它無中生有變出來的,而出海的船隻,無論是軒昂的貨櫃巨輪,或是匍行波上的舴艋小艇,也一一被它拐去而消磨於無形。
    水平線太玄了,令人迷惑;也太遠了,不如近觀拍岸的海潮。孟子不就說過嗎,“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世界上所有的江河都奔流入海,而所有的海潮都撲向岸來,不知究竟要向大地索討些什麼。對於觀海的人,驚濤拍岸是水陸之間千古不休的一場激辯,岸說:“到此為止了,你回去吧。”浪說:“即使粉身碎骨,我還是要回來!”於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浪頭昂然向岸上卷來,起起落落,一面長鬣翻白,口沬飛濺,後是絕命的一撞之後噴成了半天的水花,轉眼就落回了海裡,重新歸隊而開始再次的輪回。這過程又像是單調而重復,又像是變化無窮,總之有一點催眠,所以看海的眼睛都含著幾分玄想。
    西子灣的海潮,從旗津北端的防波堤一直到柴山腳下的那一堆石磯,浪花相接,約莫有一裡多長,十分壯觀。起風的日子,洶湧的來勢尤其可驚,滿岸都是嘩變的囂囂。外海的劇浪,搗打在防波堤上,碎沫飛花噴濺過堤來,像一株株旋生旋減的水晶樹,那是海神在放煙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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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子灣的落日是海景的焦點。要觀賞完整無缺的落日,必須有一條長而無阻的水平線,而且朝西。沙灘由南向北的西子灣,正好具備這條件。月有望朔,不能夜夜都見滿月。但是隻要天晴,一輪“滿日”就會不偏不倚正對著我的西窗落下,從西斜到入海,整個壯烈的儀式都在我面前舉行。先是白熱的午日開始西斜,變成一隻燦燦的金球,光威仍然不容人逼視,而海面迎日的方向,起伏的波濤已經搖晃著十裡的碎金。這麼一路西傾下來,到了仰角三十度的時候,全球就開始轉紅,火勢大減,我們就可以定睛熟視了。那紅,有時是橙紅,有時是洋紅,有時是赤紅,要看天色而定。暮靄重時,那頹然的火球難施光焰,未及水面就漸漸褪色,變成一影遲滯的淡橙紅色,再回頭時,竟已隱身幕後。若是海氣上下澄明,水平線平直如切,酡紅的落日就毫不含糊地直掉入海,一寸接一寸被海的硬邊切去。觀者駭目而視,忽然,宇宙的大靶失去了紅心。
    我在沙田住了十一年,這樣水遁而逝的落日卻未見過,因為沙田山重水復,我樓居朝西的方向有巍然的山影橫空,根本看不見水上的落日。西子灣的落日像是為美滿的晴天下一個結論,不但蓋了一顆赫赫紅印,還用晚霞簽了半邊天的名。
    半年後我們從市區的鬧街遷來壽山,住進中山大學的學人宿舍。新居也在紅磚樓房的四樓,書房朝著西南,窗外就是高雄港。我坐在窗內,舉頭便可見百碼的坡下有街巷縱橫,車輛來去。再出去便是高雄港的北端,可以眺覽停泊港中的大小船舶,桅檣密舉,錨鏈斜入水中。旗津長島屏於港西,島上的街沿著海岸從西北直伸東南,正與我的視線垂直而交,雖然遠在兩三裡外,島上的排樓和廟宇卻歷歷可以指認。島的外面,你看,就是淼淼的海峽了。
    高雄之為海港,扼臺灣海峽、巴士海峽和南中國海的要衝,吞吐量之大,也不必去翻統計數字,隻要站在我四樓的陽臺上,倚著白漆的欄杆,朝南一望就知道了。高雄港東納愛河與前鎮溪之水,西得長洲旗津之障,從旗津北頭的港口到南尾的第二港口,波涵浪蓄,縱長在八公裡以上。貨櫃進出此港,分量之重,已經居世界第四。從清晨到午夜,有時還更晚,萬噸以上的貨輪,揚著各種旗號,漆著各種顏色,各種文字的船名橫排於舷身,不計其數,都在我陽臺的欄杆外駛過。有時還有軍艦,鐵灰色的舷首有三位數的編號,橫著炮管的側影,扁長而剽悍,自然與眾不同。不過都太遠了,有時因為背光,或是霧靄低沉,加以空氣污染的關繫,無論是船形艦影,在茫茫的煙水裡連魁梧的輪廓都混沌了,更不說辨認船名。
    甚至不必倚遍十二欄杆,甚至也無須抬頭望遠,隻聽水上傳來的汽笛,此起彼落,間歇而作,就會意識到腳下那長港有多繁忙。而造船、拆船、修船、上貨、卸貨、領航、驗關、緝私、走私……都繞著這無休無止的船來船去團團轉。這水陸兩個世界之間的港口自成一個天地,一方面忙亂而喧囂,另一方面卻又生氣蓬勃,令碼頭上看海的人感到興奮,因為這一片咸水通向全世界的波濤,在這一片咸水裡下錨的舳艫巨舟曾經泊過各國的名港。高雄,正是當代的揚州。
    每當我燈下夜讀,孤醒於這世界同鼾的夢外,念天上地下隻剩我一人,隻剩下自己一人了,不是被逐於世界之夢外,而是自放於無寐之境。那許多知己都何處去了呢,此刻,也都成了夢的俘虜,還是各守著一盞燈呢?忽然從下面的港口一聲汽笛傳來,接著是滿港的回聲,漸蕩漸遠,似乎終於要沉寂了,卻又再鳴一聲。據說這是因為常有漁船在港裡非法捕魚,需要鳴笛示警,但是夜讀人在孤寂裡聽來,卻感到倍加溫暖,體會到世界之大總還是有人陪他醒著,分擔他自命的寂寞,體會到同樣是醒著,有人是遠從天涯,從風裡浪裡一路闖回來的,連夜讀的遐思與玄想都不可能。我抬起頭來,隻見燈火零落的港上,桅燈通明,幾排起重機的長臂斜斜舉著,船首和船尾的燈號掠過兩岸燈光的背景,保持不變的距離穩穩地向前滑行,又是一艘貨櫃巨輪進港了。
    以前在香港,九廣鐵路就在我山居的坡底蜿蜒而過,深宵寫詩,萬籟都遺我而去,卻有北上的列車輪聲鏗然,鳴笛而去。聽慣了之後,已成為火車汽笛的知音,覺得世界雖大,萬物卻仍然有情,不管是誰的安排,總感激長夜的孤苦中那一聲有意無意的招呼與慰問。當時曾經擔憂,將來回去臺灣,不再有深宵火車的那一聲晚安,該怎樣排遣獨醒的寂寞呢?沒想到冥冥中另有安排:火車的長嘯,換了貨輪的低鳴。
    造化無私而山水有情,生命裡注定有海。失去了香港而得到了高雄,回頭依然是岸,依然是一所叫中大的大學,依然是背山面海的樓居。走下了吐露港的那座柔灰色迷樓,到此岸,又上了西子灣這座磚砌的紅樓,依然是臨風望海,登樓作賦。看來我的海緣還未絕,水藍的世界依然認我。所以我的窗也都朝西或西南偏向,正對著海峽,而落日的方向正是香港,晚霞的下方正是大陸。


    金陵子弟江湖客
    1
    我這一生,先後考取過五所大學,就讀於其中三所。這件事並不值得羨慕,隻說明我的黃金歲月如何被時代分割。
    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戰勝利後兩年,我已隨父母從四川回寧,並在南京青年會中學畢業。那年夏天在長江下遊那火爐城裡,我同時考取了金陵大學與北京大學,興奮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當時北京已是圍城,戰雲密布;津浦路伸三千裡的鐵臂歡迎我去北方,母親伸兩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獨子。
    我進金陵大學外文繫做“新鮮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還不滿十九歲的男孩,面對四年的黃金歲月,心情已頗復雜,並不純然金色。回顧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經過去,但少年的記憶與日俱深,忘不了那許多中學同學:“上課同桌,睡覺同床,記過時同一張布告,詛咒時,以彼此的母親為對像。”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現,可是不像遠去北京那麼斷然而浪漫,而且名師眾多,尤其是朱光潛與(後來纔知道的)錢鍾書。至於未來,我直覺不太樂觀。抗戰好不容易結束,內戰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戰場,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轉軸,有一天目前這社會或將消失,由截然不同的社會取代。新的價值也許樸素,也許苛嚴,對文學的要求隻會緊,不會寬吧?到那時,文學就得看政治的臉色了。這種疑慮惴惴然隱隱然,一直困擾著我。
    記得當時金陵大學的學生不多,我進的外文繫尤其人少,一年級的新生竟然隻有七位。有一次繫裡的黑人講師請我們全班去大華戲院看電影,稀稀朗朗幾個人上了街,全無浩蕩之勢。較熟的同學,現在隻記得李夜光、江達灼、程極明、高文美、呂霞、戎逸倫六位。李夜光讀的是教育繫,江達灼是社會繫,程極明是哲學繫,高文美是心理繫,後面兩位纔是外文繫。其中李夜光戴眼鏡,愛說笑,和我熟。程極明富於理想,頗有口纔,儼然學生運動的領袖,不久便轉學去了復旦大學,跟大家就少見面了。他儀表出眾,很得高文美的青睞,兩人顯然比他人親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靜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親好像是南京的郵政局長,所以她家寬敞而有氣派,我們這小圈子的讀書會也就在她家舉行。至於討論的書,則不出當時大學生熱衷的名著譯本,例如《約翰·克利斯朵夫》《冰島漁夫》《羅亭》《安娜·卡列尼娜》之類。
    呂霞和戎逸倫倒是外文繫的同學。呂霞大方而親切,常帶笑容,給我的印像深,因為她的父親是著名的學者呂叔湘,在譯界很受推崇。有了這樣的父親,也難怪呂霞談吐如此斯文。
    那時我相當內向,甚至有點羞怯,不擅交際,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讀書不但是正業,也是遣悶、消憂。書呢讀得很雜,許多該讀的經典都未曾讀過,根本談不上什麼治學。因此當代文壇與學府的虛實,我並不很清楚,也沒有像一般文藝青年那樣設法去親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讀莫泊桑小說的英譯本,書中把“斷頭臺”誤排成了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見,乃寫信去問我認為當時有學問的三個人:王雲五、胡適、羅家倫。這種拼法他們當然也認不得,也許我寫的地址不對,信根本沒有到他們手裡,總之一封回信也沒有收到。
    名作家來南京演講,我倒聽過兩次。一次是聽冰心,我去晚了,隻能站在後排,冰心聲音又細,簡直聽不真切。一次是聽曹禺,比較清楚,但講些什麼,也不記得。
    金陵大學的文科教授裡,舉國聞名的似乎不多,也許要怪我自己太寡聞,徒慕虛名,不知實況吧。隔了半個世紀,我隻記得文學院長是倪青原,他教我們哲學,學問有多深我莫能測,但近視有多深卻顯而易見,因為就算從後排看去,他的眼鏡邊緣也是圈內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們本國史的陳恭祿也戴眼鏡,身材瘦長,鄉音頗重。有一次見他夾著自己的新著《中國通史》兩大冊,施施然在校園中走過,令我直覺老師的“分量”真是不輕。還有一位高覺敷教授,教我們心理學,口纔既佳,又能深入淺出,就近取喻,難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開演講,題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聽眾擁擠當然不在話下。這講題十分敏感,在當日尤其聳動,高教授卻能旁敲側擊,幾番峰回路轉,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點中了要害。同學們的情緒興奮而又緊張,經不起講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臉紅。
    教我們英國小說的是一位女老師,蔻克博士(Dr.Kirk)。她的英語清脆流利,講課十分生動,指定我們一學期要讀完八本小說,依序是《金銀島》《愛瑪》《簡·愛》《呼嘯山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大衛·科波菲爾》《自命不凡》《回鄉》。我們讀得雖然喫力,卻也津津有味。的例外是梅裡迪斯的傑作《自命不凡》(The Egoist),不僅文筆深奧,而且好掉書袋。我讀得咬牙切齒,實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氣得把書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實是金陵女子學院的教授,我們上她這堂課,不在金陵大學,而在她的女校(俗稱金女大)。每次和同學騎自行車去女校上課,那琉璃瓦和紅柱烘托的宮殿氣像,加上闖進女兒國的綺念聯翩,而講臺上娓娓動聽的又是女老師悅耳的嗓音,真的令我們半天驚艷。
    初進金大的時候,我家住在鼓樓廣場的東南角上,正對著中山路口,門牌是三多裡一號;弄堂又深又狹,裡面蝸藏著好幾戶人家,我家隻有一間房,除了放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幾張椅子之外,幾乎難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雜物的走道上放一張小竹床棲身,當時倒並不覺得有多喫苦。好在金大校園就在附近,走去上課隻要十分鐘。
    後來我家終於蓋了一棟新屋,搬了過去。那是一棟兩層樓房,白牆紅瓦,附有園地,圍著竹籬,在那年代要算是寬敞明亮的了。籬笆門上的地址是“將軍廟龍倉巷十八號”。我的房間在樓上,正當向西斜傾的屋頂下面,饒有閣樓的遁世情調。動人逸興的,是我書桌旁邊的窗口朝東,斜對著遠處的紫金山,也就是歌裡所唱的巍巍鐘山。每當晴日的黃昏,夕照絢麗,山容果然是深青轉紫。我少年的詩心所以起跳,也許正由那一脈紫金觸發。我的首稚氣少作,就是對著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寫的。
    其實那時候我的譯筆也已經揮動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幾個同學合辦了一張文學刊物,竟然把拜倫的名詩《海羅德公子遊記》詠滑鐵盧的一段譯成了七言古詩,以充篇幅。不難想見,一個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材生吧,哪會有舊詩的功力呢?難怪漕橋老家的三舅舅孫有慶,鄉裡有名的書法家,皺著濃眉看完我的譯稿後,不禁再三搖頭,指出平仄全不穩當。
    不過咪咪,我的十五歲表妹也是未來的妻子範我存,卻有不同的反應。那時我們隻見過一面,做表兄的隻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單張的刊物在學校附近的書店寄售,當然一份也銷不掉,搬回家來,卻堆了一大疊,令人沮喪。我便寄了一份給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讀初三的表妹,信封上隻寫了“範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麼平仄失調,卻知道拜倫是誰,並且覺得能翻譯拜倫的名作,這位表哥當非泛泛之輩。戰火正烈,聚散無端,這一對小譯者與小讀者四年後纔在命定的海島上重逢,這纔兩小同心,終成眷屬。此乃後話,表過不提。
    進了金大不久,我讀到一本戲劇,叫做《溫彼街的巴府》(The Barretts of Wimple Street),演的是詩人勃朗寧追求巴家纔女伊麗莎白(Elizabeth Barrett)的故事;一時興起,竟然動筆翻譯起來。這稚氣的壯舉可愛而又可哂。劇中對話的翻譯,難在重現流利自然的語氣,遇到英文的繁復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淤化滯。這對於大二的生手說來,無異是愚公移山。當時我隻是出於興趣,憑著本能,無意投稿。譯了十多頁,留下不少問題,就知難而止了。其實要練就戲劇翻譯的功力,王爾德天女散花的妙語要能接招,當時那慘綠少年還得等三十多年。
    這就是我的青澀年代,上遊風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閩南的山縣隻有在五六歲時纔回去住過一年半載,那連綿的鐵甲山水,後來,隻能向我承堯堂叔的畫裡去神遊了。我以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爾隨母親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橋小住之外,抗戰以前,也就是九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疊疊,總不出棲霞山、雨花臺之間。前後我進過崔八巷小學、青年會中學、金陵大學,從一個南京小蘿卜變成“南京大蘿卜”。在石頭城的悠悠歲月,我長得很慢,像一隻小蝸牛,纖弱而敏感的觸須雖然也曾向四面試探,結果是隻留下短短的一痕銀跡。
    2
    二○○○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與我存乘機抵達南京。過了半個世紀再加一年,我們終於回到了這六朝故都,少年前塵。在我,不但是逆著時光隧道探入少年復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點。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後纔回來尋覓初中的豆蔻年華。機輪火急一觸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記憶在撞門,怦然激起了滿城回聲。
    南京大學中文繫的胡有清教授來南郊的祿口機場迎接,新機場高速公路浩蕩向北,引我們繞過雨花臺,越過秦淮河,進入市區,進入了一個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隻覺得背景隱隱,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聲囂囂,遮不斷歷史的回響。胡教授左顧右盼,為我指點街景與名勝,不斷問我以前是什麼樣子。他問的我大半答不出來,一切都在真幻之間,似曾相識,可驚又可疑。身為南京之子,面對南京竟已將信將疑,南京見我,隻恐更難相認吧。畢竟是半世紀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這白頭,認出當年倉皇出城的黑發少年嗎?我見鐘山多嫵媚,從東晉以來便如此多嬌,但鐘山見我豈應如是?
    汽車在鼓樓的紅燈前停下,數字鐘忐忑地倒數著秒,雞鳴寺纖細的塔影召我於東天,像要提醒我什麼。紅燈轉綠,熙攘的中央路引我們長驅北上,終於到了一棟雙管齊上的圓頂高廈,玄武飯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將我們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們的腳底,連同街道市聲紅燈與綠燈,落下去,隻為了騰出十裡的空曠,秋高氣爽,讓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們覲見,讓玄武湖回過臉來,佩戴著翠洲與菱洲的螺髻黛鬘。猝不及防這一霎驚艷,安排得恰到好處,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紀的迷藏,遍尋不見,忽然無中生有,跳出來猛跟我打個照面。一驚,一喜,一嘆,我真的是回來了。
    其後三天,或有賴胡有清、馮亦同諸位學者的導引,或接受久別的常州表親聯合來邀約,我們懷著孺慕耿耿、鄉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時的名勝:中山陵、夫子廟、燕子磯、棲霞寺……半世紀來這些早成了記憶的坐標,夢的場景,每一個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長廊。南京湖多,不限於玄武與莫愁。朝陽門與正陽門之間的明代城牆下,有一弧波光灩灩懷抱著古城,狀如新月,叫做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蘇省及南京市的“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就在湖邊的譚月樓上舉辦了一場“餘光中文學作品研討會”,城影與波光之中,我有幸會晤了省垣的文壇人士,並聆聽了陳遼、王堯、方忠、馮亦同、莊若江、劉紅林等學者提出的論文。
    但能安慰孺子的孤寂、並為我受難的魂魄祛魔收驚的,是玄武湖與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當年生我在這座古城,歷經戰亂,先是帶我去四川,後又帶我去海島。七十三年後隻剩我一人回到這起點,回到當初他們做新婚夫婦年輕父母的原來,但是他們太累了,都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島上並枕安息。
    當年,甚至在我記憶的星雲以前,他們一定常牽我甚至抱我來玄武湖上,搖槳蕩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還要用手絹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轉的六朝餘韻。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滲進了我稚歲的記憶之根,否則我日後怎麼會戀蓮至此,吐不盡蓮的聯想的藕絲。
    後來進了金大,每逢課後興起,一聲吆集,李夜光、江達灼、高文美,幾位雙輪騎士就並駕齊驅,向玄武門馳去。金大是近水樓臺,不消一盞茶的工夫,我們已經像萍錢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過風吹鱗動的千頃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樓,層磚密疊,雉堞隱隱。東望是著魔的紫金山,陰晴殊容,朝夕變色,天文臺的圓頂像眾翠簇擁的一粒白珠,可以指認。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這麼一泓湛碧,倒映著近湖的半城堞影,遠處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際通堤的,還是少見。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當可見湖的形狀像一隻菱角,令仙人也嘴饞。
    在我這南京孩子的潛意識裡,這盈盈湖水頗有母性,就是這一汪深婉與安詳,溫柔了我的幼年,嫵媚了我的回憶。或許有人會說,長江浩淼,不是更具母性嗎?當然是的,不過長江之長,奶水之旺,是南京與上遊的江城水埠所共沾,不像玄武湖那麼體己。
    至於父性呢,該屬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劃分上,與玄武湖同屬玄武區,但遍山林木蒼翠,名勝古跡各殊氣像,又稱鐘山風景區。這是登高臨風悠然懷古的地方,是處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譚延闿墓、廖仲愷與何香凝墓,古人的還有明孝陵與常遇春墓。但孩時印像深,而海外孺慕切的,是中山陵。
    壯麗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築家呂彥直的傑作。不知為何,許多中山陵的簡介都不提設計人的名字。他是山東東平縣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孫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於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纔落成。呂彥直也就死在這一年,纔三十五歲。
    宏偉的中山陵坐北朝南,靈谷寺與明孝陵拱於左右,占地近二千畝。從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舉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門,是四百八十米長的墓道,入了陵門要穿過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級石階,纔抵達祭堂。
    那天秋高氣爽,胡有清教授帶我們去登臨,本來已經走進了側道,樹陰疏處隱隱窺見陵貌莊嚴。我忽然覺得那樣太草率了,五十年後終於浪子回頭,孺子回家,應該虔誠些,像是典禮。於是我們原路退回去,鄭重其事,從巍峨的牌坊起步,一路崇仰上去。
    小茅山的坡勢緩緩上升,呂彥直匠心的經營,琉璃青瓦的陡斜屋頂覆蓋著花崗石的白壁,陵門上去是碑亭,更上去是祭堂,肅靜而高潔的氣像,層層疊疊把中山陵推崇到頂點,舉目隻見人造的是白石青瓦的嚴整秩序,神造的是雪松水杉郁郁蒼蒼的自然生機,人工與神工天人合一,標舉一種恢弘的意境。
    從陵門前起步,淺灰的花崗石階,三百九十二級,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級級接引向上,去攀附高處長眠的或許是仍未瞑目的靈魂。石階寬敞,可容數十人並肩共登,更添天下為公的氣像。或許呂彥直有意把整座石陵譜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三百九十二級的琴鍵來按彈,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肖邦的手指,是朝山者不絕於途的虔敬腳步。想當年有一個小學生,在女老師帶領之下也曾與群童推擠著踏過這一長排白鍵,幼稚的童心該也再三聽說過,腳下這坡道是引向崇高,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卻要經歷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從海外歸來纔能體會。
    正是重九的前一日,高處風來,間歇可聞遲桂的清芬,隱隱若前人留傳的美名。登到頂點已有些汗意,不禁在祭堂前回望人寰,纔發現,咦,剛纔攀登的數百級石階竟都不見了,隻見梯田一般的坡勢變成了一幅幅寬坦的平臺。原來由下而上,隻見一層層階級,不見中間的平臺;到了高處,回望時階級就悉被平臺遮掉了。據說這正是呂彥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對陵頂的氣魄仰之彌高,油然起敬而見賢思齊,但祭堂上坐著的大理石像,胸懷廣闊,俯視隻見坦然的平臺,卻無視於一階一級。
    3
    十月四日的上午,胡有清教授帶我們去尋訪半世紀前我母校的校園。金陵大學早在五○年代之初並入了南京大學,所以地圖上隻見南大,不見金大了。金大校友會會長周伯埙、副會長馮致光,南大校友總會副會長賈懷仁、秘書長高澎陪我重遊初秋的校園,並殷勤為我指點歲月的滄桑。
    南京大學目前聲譽日高,是中國排名前幾位的重點學府。校園看來相當整潔,有些建築顯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風骨猶健,並不破落。李清照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可印證半世紀後我的母校,雖已換了好幾代人,而舊樓巍巍,樹陰深深,規格仍在。似真疑幻,一霎間我成了老電影中遲暮的歸客,恍然痴立在文理農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紛紛,像脫序倒帶的前文提要,閃過驚擾的心神。若非校友會的諸君在旁解說,我真想倚在那棵金桂陰裡,合上倦目,讓風裡的桂香裊裊引路,帶我回到後——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季秋天。也許高文美或者李夜光會抱著一疊書,從正中的文學院臺階上,隨下課的同學們一湧而出,瞥見是我,會興奮地向我跑來。但跑到一半,會忽然停步,一臉驚疑,發現樹陰下向他們招手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個白發的老人。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是回來了,遠從海峽的對面,回來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為世紀都已經交班了。我站在母校三院拱立的中庭,還記得當年的景色並沒有多少改變,這在那十年的大劫之後,在紅衛兵狂舞著小紅書鼓噪著破四舊之後,可說是十分幸運了。隻是水杉與刺柏都長高了許多,而猖獗的爬籐,長莖糾纏著亂葉,早已迫不及待,攀上了方正的鐘樓,恨不得把高窗全都攀滿。
    記得從前從家裡來上課,總是踏著漢口街沙石的斜坡,隔著高過人頭的籬樹,隱約可窺三院的灰瓦屋頂,往往從鐘樓頂上還會飄來音樂,恍惚迷離,奏的是舒曼的《夢幻曲》(Traumerei)。
    “請問你就是餘光中先生嗎?”
    我從籐蔓綢繆的樓塔上收回目光,一位青年停在我們面前,笑容熱切,負著背包。我含笑點頭,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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