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父親，是我一生讀不完的書。我無比幸運，能夠成為父親的孩子，能夠在父親一生之中，讀到源源不斷的愛、信心與力量。我出生在1969年，長大後纔知道，在那段家庭蒙難的歲月，我的出生給全家帶來了無比的歡樂。盡管物質匱乏，姥姥和父母依然盡其所能使我擁有一個愉快的童年。看小人書、養蠶、鬥蛐蛐、玩打仗，還有一起抗震都是我的童夢京華。小時候，我住在父親工作的大院，這是個保密單位。大院一部分為辦公區，其中也有少量住戶；多數人住在大院的另一部分，即純居住區。辦公區的大院戒備森嚴，門口哨兵荷槍實彈。因為受電影的影響，所以接近這些威嚴的哨兵時，我都是哆哆嗦嗦的。大院是父親工作的地方。我當時不知道他具體做什麼，但有一種本能的敬畏，知道他做的是很神聖的事情。三歲前，我隻對父親有印像，而關於被下放干校母親的記憶，幾乎是沒有的。我記得次見到飛機，就是和父親去機場迎接從新疆試驗基地歸來的母親。大院的居住區是孩子們的樂園，孩子們經常走家串戶、喫百家飯。那些後來在媒體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如周光召、鄧稼先、朱光亞、於敏等大科學家，都是前後院的鄰居。平日裡，我看著他們去買菜打醬油，見識到了偉大人物的平凡日常。所以，在我逐漸長大懂事的過程中，對於犧牲、奉獻、國家利益、人生價值這些抽像概念，在我看來卻是具體的、可觸摸的。對這些概念的理解，我確實比我的同齡人，甚至比我年紀大的人要直觀得多。男孩都崇拜英雄，所以他們都是我初的偶像。通過觀察父母和父母身邊的人，我明白，英雄主義不一定要去衝鋒陷陣、流血犧牲，英雄主義是一種敢於面對挑戰，敢於在挑戰面前奮起的精神和行為。這種精神會讓一個人的氣質、氣量、思維的空間全面產生變化，而重要的是一種活著的態度。我的父親也在這些奮鬥者的隊伍裡。這對一個男孩子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驕傲，激勵作用可想而知。我認為，我的許多人生抉擇，都有這些因素的推動作用。關於父親，有幾件事情我一直印像深刻。記得那一年高考結束，我跟著父母去大連出差。父母坐軟臥，實際上也可以幫我買一張軟臥，但是父親卻給我買了一張硬座，說白天可以在軟臥車廂玩兒，晚上睡覺必須回到硬座車廂。那時候的火車，硬座車廂環境很差，和軟臥車廂比，簡直是兩個世界。因為白天沒在，我的座位被人占了。我隻得拿兩張報紙坐在車廂廁所門口。地板很硬，人又擁擠，廁所的味道不時鑽進鼻孔，讓人根本無法入睡。我隻好看車廂裡面的人來打發時間，卻意外發現大家都是滿臉的“不高興”。第二天，我跟父親說起自己在硬座車廂的觀察。父親說：“你看的角度很好，中國很多人其實是不高興的。為什麼呢？因為還有很多人是貧窮的，生活很糟糕，很多人的生活和你大不同……”父親的教育，讓我開始關注社會，並努力地讓自己去思考。在我大學二年級的寒假，去老家的一次經歷，也對我的人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那是我次坐飛機，飛到鄭州，我找到我的小叔叔。小叔叔花了幾天的時間跟我講爺爺的故事。我坐上那種車窗玻璃都已經脫落了的破舊公共汽車去看嵩山少林寺。行進在黃河沿岸，我看到一個一個殘破的窯洞，之前真的沒有見過這麼窮的地方，也很難理解那時的國家怎麼會是這樣的情景。小叔叔還把我帶去當地革命烈士陵園，去拜謁我的祖父。我的祖父杜孟模是一位老革命、地下黨員。在烈士陵園室核心的位置上，放著爺爺的骨灰盒，上面覆蓋著黨旗。我看了很感動，內心生出一種敬佩。負責人介紹，烈士陵園一室裡，有多少骨灰盒是杜家的（父親姓杜，因為特殊原因，我隨母姓毛）。在陵園一室，小叔叔告訴我，這個是我的什麼爺爺，那個是什麼奶奶。他們都是革命先烈。烈士陵園裡跟爺爺同輩的還有楊靖宇、彭雪楓這些名將。我看了以後又敬佩又自豪。從河南回來以後，我寫了一封長信給父親，大概有11頁紙。我在信中提到，爺爺這些革命者，當時為了革命事業輕生死重大義纔換來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為什麼到今天國家還這麼窮，老百姓生活還這樣苦？當時我確實有很多的困擾。父親給我回了一封長信，首先告訴我，“你看到了這些問題，思考這些問題，包括問這些問題，本身是非常好的，說明你有了時代的使命感、責任感，這正是我們要致力於國家強盛的原因”。大學期間去河南的這趟行走，是我內心變化重要的一課。我次覺得自己應該去主動尋找，主動思考，主動探索，希望明白自己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不再隻聽人家給我講。那是一次很大的內心變化，也可以說是我人生的一個起點。從那以後，我開始有自己的思想。父親對我的影響潤物無聲，從不指責，從不說教，但是我對英雄主義、對民族、對家國天下的認知，並形成自己的責任感、使命感，都是由於他的言傳身教。我們的書信來往會談到民族，談到國家，談到世界，我知道，父親是真的很關心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起碼，從祖父那一輩開始，這是一個家族流傳下來的一種精神。在生活上，父母傳遞給我的觀念是要永遠做一個普通人，一個人要把自己對生活的適應能力作為的財富，要告訴自己你能夠過普通的、條件差的生活，而且時刻要記住這是的本領。我給父親寫這封信的時候，正讀大二，我們班幾乎都在考托福，全要出國。我告訴父親，我不想出國。我覺得中國有太多的事兒可以干。那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勁，就覺得我應該待在中國，出去干什麼！中國這麼多事兒，這麼落後，還有這麼多要發展的地方！父親很高興地給我回了信，特別支持我，並肯定我，“你能夠這麼獨立思考，真的是太好了”。實際上，我求學、讀學位和參加工作之初的幾次大的轉折，父母都起了重要的導向作用。我滿12歲的時候，父親為我寫了一首長長的自由體詩：我心中的希望——寫給慶慶的歌。我把它工整地抄寫在筆記本上，其中的深意是後來纔逐漸理解的。父親很忙，但是為了我，他是不吝嗇時間的。遊泳、騎自行車都是他帶我學會的。母親留英期間，我在外婆家那邊上小學的一年多時間內，每周二、四、六，他下了班就騎車來看我。周六晚上帶我坐公共汽車回他住的塔院過周末，周日晚上再坐公交車送我回外婆家。那年春節，我們爺倆過。父親做了八菜一湯，還聽了媽媽托人從英國帶回來的錄音。我上中學時，父母分工輔導我的功課。一天晚上，功課都做完了，我說，還有一首歌不會唱，明天要考試。父親就拿起簡譜，教我唱會了。我睡下了，他們纔開始忙各自單位的事。19月，在我20歲生日會上，父親把他為我寫的一首詩送給了我，作為我的生日禮物。這首詩回顧了我從出生到20歲的“英雄事跡”，我感受到父親濃濃的愛意。其中，我印像深刻的是“昔日小東西，今日已青年，社會多培養，已非私有產……歷史要前進，願兒多奉獻”。他認為我成人之後就不是“私有產”，而是社會的一分子，勸我多為國家做貢獻。這首詩，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放在身邊。直到現在，我在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與目標時，總是努力將自己的價值與使命和時代同頻率，考慮自己能夠為時代做些什麼，而且這是讓我特別興奮的事情，包括三年前辭職創辦優客工場，我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時代的號召，也是自己的夢想所向。父親青年時代從事核物理研究，是王淦昌、鄧稼先之後的那一代核物理學家，參加了我國“兩彈一星”中氫彈的研制，主持中國核試驗診斷理論和核武器中子學的繫統性、創新性研究。之後，他轉向激光領域，出任“863計劃”強激光主題專家組首席科學家，在較短時間內把中國強激光技術研究推進到國際先進水平。2002年，64歲的他又轉向能源和氣候變化研究，一干就是十多年，還擔任了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主任。近幾年，他又擔任了軍民融合學會聯合體主席團主席。他已經80歲高齡了，仍然孜孜不倦，經常去九院工作。父親生生不息的人生之路，給了我奮力向前的信心與動力。在創業路上，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與彷徨，但是，每每想起我的父親，總有源源而來的動力湧上心頭。在我當年創辦優客工場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人生60歲後可以重新開始。我當時還隻有46歲，相比父親，我的創業之路與人生之路，纔剛剛開始。詩經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父親不僅生我育我，而且，他的精神一直激勵著我，讓我的人生充滿愛、信心與力量。祝願我的父親與天下的父親健康長壽，延續人類生生不息的父愛，如同我們目光所及的高山大川！本書歷時十年，涉及重要歷史事件、人物眾多。在此特別感謝作家慈冰先生的早期大量采訪和文字底稿。感謝劉恆濤先生堅持不懈的艱苦努力，以及中國青年出版社和杜祥琬院士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小組嚴謹求實的編輯工作。毛大慶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