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汩羅江什麼樣

二一年級學生的修業證書

三不一樣的纔俊

四十一歲的煩惱

五在父親身邊

六第一個走出考場

七在沉默中覺醒

八毛澤東的一個小校友

九懂事的小姑娘

十用微弱的聲音呼喊

十一烈火燒到唐家橋

十二眺望著北方

十三心靈被深深觸動

十四到莫斯科去

十五斯大林兼任名譽校長的大學

十六列寧逝世了

十七祖國，我回來了

後記

一  汩羅江什麼樣

湖南湘江長長的，彎彎曲曲地流淌；在一個弧形的地方，與一條美麗的江彙合，它就是汩羅江。

湘陰縣塾塘鄉唐家橋，西臨湘江，北靠洞庭湖，一條白沙河像一束碧綠的綢緞，彎曲著繞過村子。

唐家橋是一個古驛站，離北面的汩羅江八十幾裡路。

任弼時五歲時，父親對他說，待到端午節時，帶他去看汩羅江、看汩羅江裡賽龍舟。小小的任弼時心裡激動萬分，早聽說過汩羅江，還有汩羅江上賽龍舟，好玩極了。他等得不耐煩了，急切說：“我現在就去看賽龍舟。”

父親笑著說：“現在不是時候，要到端午節喫粽子時纔有賽龍舟。”

任弼時犯迷糊了，問：“為什麼？”

父親說：“這裡就有個故事哪。”

任弼時愛好聽故事，央求說：“你講故事給我聽。”

父親說：“端午節喫粽子時一定給你講。”

任弼時記不清端午節的時間，心急地問：“什麼時候纔能到端午節喫粽子？”

父親說：“梔子樹開花了，梅子熟了，就是端午節，爸爸到時帶你看賽龍舟，看看汩羅江，給你講屈原的故事，你一定喜歡聽。”

任弼時說：“屈原和嶽飛一樣都能騎馬打仗嗎？”

父親說：“他們都是愛國詩人，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唐家橋人家喜好梔子樹，院裡院外都有大大小小的梔子樹。任弼時巴望梔子樹早一點開花，可遲遲沒有動靜。

盼著、盼著，任弼時常常焦急地說：“梔子樹怎麼還不開花啊？”

父親笑呵呵地說：“該開的時候就開了。”

父親叫任裕道，是個鄉村老師，家裡生活不寬餘，他操心費神，剛滿三十九歲的人，看上去像有五十多歲，像個小老頭。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從小飽讀詩書，湘陰師範學校師範速成班畢業生，考秀纔未中，做不了官，心裡咽不下這口氣，在老家祖居白沙河西面的冷水井辦起了啟蒙的小學堂，取名“時中館”，成了親朋好友眼中的“名師”。

讀書人都有點傲骨，誇大一點來說，有抱負，心比天高。讀書人把讀書看作天下第一件大事，讀了書就會人生圓滿；考上個功名，給國家干大事，光宗耀祖。

任裕道是個執著的鄉村讀書人，出生於一個經濟拮據的書香望族。每到春節，任家的大門口總是貼著一副不變的對聯：“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任家祖上曾經有人獲得“朝議大夫”稱號，但是這稱號在朝廷隻是表示地位身份，沒有什麼實權。也有一位祖上曾於清朝同治年間任廣西太平府知府，但官運不順，於是諄諄告誡後輩：“為官艱難，不若讀書明智。”

到了任裕道這一代，中國進入十九世紀中葉，清王朝腐敗昏庸，江河日下，氣數漸盡。大樹將倒，豈能安生。任氏家族看中的官位和稱號，日漸黯淡，一輩不如一輩。

任氏家族有讀書境界，知道讀書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書中自有黃金屋。任裕道這一代五服以內兄弟姐妹共二十人，男子大多數離家，或到縣城、或到省城就讀；女子在省城接受中等教育的也近一半。更有不少不但走出家門，走出本省，而且走出了國門，成了有名的學者、工程師、教育家。

任裕道沒有實現的心願，要在兒子這一輩來實現，希望兒子用讀書蹚出一條金光大道。

任裕道把全部心思用在兒子任弼時身上。

任裕道有文化底蘊，有一些新想法，給幾個子女都起了饒有新意的名字，長子任培直，三子任培達，三個女孩任培月、任培星、任培辰。

任弼時的小名，叫二南，學名叫培國，取“培植為國人纔”之意。

任裕道想像力豐富，給孩子取名時把日月星辰都想到了，頗具大襟懷、大意境、大吉祥。

可惜的是，任弼時的哥哥和弟弟很小就離世了。

任弼時三歲多一點時，大妹任培月出生。那一年，任弼時開始跟著父親學描紅習字，他胖嘟嘟的，個頭又小，頭還夠不到桌面上，腳踩著小竹凳，纔能看到桌子上的東西。父親鼓勵兒子要靠自己的能力站到小竹凳上，跌了跤，破了皮，哭了，不攙扶，不用“乖呀肉呀”寵愛的話哄著，而是給他擦著淚水，打氣鼓勁。任弼時母親朱宜，看了心疼，上前扶兒子，任裕道一擺手，她就縮回了手。任裕道對兒子，更是對兒子的母親鄭重說：“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兒子聽了，眨巴著大眼睛，不哭了，一聲不吭，登上竹凳，一筆一畫抄完一張紙的字。

待到任弼時長得小腦袋高出了桌面，父親就教他臨習古代《曹全碑》《張遷碑》字帖，把自己的“看家本領”全拿出來，一點點教給兒子，寫一遍字帖，讀十遍字帖，讀字形，讀結構，讀筆畫。他教兒子常練手，練指力，練腕力，練手感，兒子練得手指發痛，手腕發酸，手不聽使喚。任裕道的堂叔任凱南，族中晚輩都喊他“凱叔公”，是任裕道特別尊重的人，少時曾經考上“撥貢”，後入嶽麓書院，以優等成績畢業。他從長沙回來，看見任裕道這樣教兒子臨習字帖，喊著他的小名字，責怪說：“振聲，這樣苦練，二南受得了嗎？”任裕道笑著說：“多練就不疼了，字如其人，它是人的第二張臉，一手工整、漂亮的好字，對將來做事太重要了。”

任弼時懸臂練習柳公權的字帖，練時手都會抖，想放下膀子，父親繃緊臉，不許膀子亂動，他隻好含著淚珠，把字寫完。時間長了，任弼時懸臂寫字，再難受也忍住，慢慢就習慣了。他還抄古文名篇，如諸葛亮的《前出師表》，韓愈的《送董邵南序》《原道》等。任弼時常遇上不認識的字，邊問邊抄，抄錯了字，不用父親叮嚀，就會重寫，字跡雖稚氣、生澀，可認真工整。他好學好問，父親是有問必答。有一回，父親講到諸葛亮的父親諸葛珪時，任弼時突然提出一個稚氣的問題：“韓愈的父親是誰啊？”父親難住了。但任道裕對待學問不馬虎，凡是兒子提出來的問題，從來不敷衍了事，留下“做假”的壞名聲，而是一絲不苟，認真對待，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父親想了想，巧妙地說：“韓愈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已去世，他是由哥哥和嫂嫂帶大的。”兒子臉上露著可憐的表情說：“去世是什麼？”父親說：“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任弼時學畫畫興趣濃厚，特有靈氣，父親在一張紙上畫一些簡單的大樹、房子、太陽、月亮、船、牛、雞、鴨，他照著樣子就畫了出來，然後，可以不看父親的畫自己動手畫，一點也不差。父親驚訝了，自己畫的線條是獃板的，粗細一樣，兒子畫的線條不同，是活躍的，放松的，靈動有變化。兒子在畫畫上天生有藝術感覺，父親於是用心啟發，開發他的想像力，盡量讓他畫自己想畫的東西，畫夢想。兒子畫的小蝴蝶、蜻蜓、青蛙、小鳥、小魚、小男孩、小女孩，有模有樣。父親像發現了一個畫家，拿著兒子的畫，給任弼時的媽媽看，給任弼時的姐姐看，給四鄰八舍的大人小孩看。他嘴角掛著喜氣，炫耀說：“二南自己畫的，看看，畫得跟真的一樣，鮮活呢。”

任裕道點亮了兒子的心燈，在他人生起步嗷嗷待哺的重要時刻，得以快樂地綻放自己。兒時練字這一課，陶冶了任弼時沉靜的性格，培養了內在的繪畫、音樂等纔能。

任裕道天天巴望唯一的寶貝兒子長大，在門框上刻了“六十、七十、八十、九十……”的數字，隔三岔五就讓兒子站過來，量一量身高，看長了多少。在敦厚、不善言語的鄉村老師眼中，兒子每長高一點，就離長大成人近了一步，離走上社會、替任家支撐門戶近了一步。

任弼時五歲了。

每當寫完字，畫完畫，任弼時就纏著父親講故事。父親忙時，媽媽講故事，講的都是狗能守門、雞能啼晨。任弼時聽了幾次，不願聽了，嚷嚷著父親講的故事好聽。隻要是兒子讓講故事，父親就不會推托，而是當成正事，一口答應下來。給孩子講故事，能培養父子親情，滿足孩子的好奇心，更要緊的是孩子接受能力強，這些故事會影響他將來用什麼樣的眼光看社會，做什麼樣的人，走什麼樣的人生路。一有空閑，任裕道就端著水煙袋，吸上一口，講中國“四大發明”；講漢代蘇武牧羊，被匈奴人扣留十九年，始終持節不屈；講宋朝嶽母在嶽飛背上刺“精忠報國”四字。任弼時聽了一遍又一遍，還是願意聽，打破砂鍋問到底，追問蘇武後來結果怎麼樣，秦檜為什麼要害死嶽飛。父親毫不含糊地一一回答，講的話多了，費的唾沫星多了，口干舌燥，嗓子眼冒著火氣。

一場春雨一場暖，不知不覺，到了五月，陽光暖暖的，綠葉亮閃閃的。唐家橋的梔子花開得又大又香，愛美的婦女頭發上、胸前衣襟上都插著、別著一朵梔子花，村子裡四處飄蕩著濃烈的花香味。

任弼時盼望看汩羅江、看賽龍舟的日子到了。

任裕道把帶兒子看汩羅江、看賽龍舟當成了一件大事，提前幾天料理好學堂裡的事，讓任弼時的媽媽包了粽子準備帶上。任弼時的媽媽看兒子太小，嘰咕說：“二南這點年紀，能走那樣遠的路嗎？”

任裕道相信好鋼是煉出來的，小孩不能嬌生慣養，學會喫苦受累，長大纔會有出息。他對任弼時的媽媽說：“二南五歲不小了，走路練筋骨有好處。”

妻子從來對任裕道是言聽計從，但她還是怕兒子走遠路遭罪受不了，提醒說：“二南沒出過遠門，你路上多背背他。”

任弼時生怕父親改變主意，不帶自己去看汩羅江、看賽龍舟，搶過話來說：“媽媽不要再說話了，我能走，我長大了，不用爸爸背著。”

也巧，有一輛馬車去汩羅江附近，任裕道帶著兒子搭上了馬車。

唐家橋的古驛道與東邊的白沙河是平行的，白沙河自北向南緩緩流淌，入撈刀河，再彙入湘江。古驛道北通大都，南達廣東。

唐家橋像是飄在水上，附近河水淙淙，波光閃爍，輕輕搖晃著這個安靜的古驛站。

馬車走得快，路兩邊，隨處可見粉牆村舍，桃紅柳綠，山塘水田，小鳥飛掠。任弼時陶醉了，直怨兩眼不夠用，看到沒見過的東西，像一隻麻雀驚喜地喳喳叫，追問不停。

快到汩羅江邊時，任裕道帶著兒子下了車。

一條荒野小道，看起來不像是路，生滿小草，彎彎曲曲，坑坑窪窪，估計都是人來看汩羅江、看賽龍舟走出來的。

任裕道用徒步磨煉兒子的堅韌，希望從小能培養起兒子喫苦耐勞、勇敢、堅強的性格。他心想，男孩子就要摔打，怕喫苦哭哭啼啼算什麼男孩子，長大不會成大事。他激勵兒子，給他背古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對兒子說：“爸爸背的詩是屈原寫的。”兒子精神抖抖地說：“知道了，我們馬上就要看到屈原了。”父親點頭講道：“屈原不怕走遠路，不怕走難路，你怕不怕？”兒子大聲喊道：“我不怕走遠路。”

任弼時讓父親教著背屈原的詩句。他走累了，臉上掛著汗珠，耍起小脾氣，不願走了，要父親抱著走。父親替他擦了擦汗水，耐心地說：“屈原不怕走遠路，不怕喫苦受累，你怕了？”任弼時頓時有了勇氣，鼓起勁朝前走。

看到汩羅江了。

汩羅江從江西幕阜山流出來，彎彎曲曲，流經湘陰縣，最後流入洞庭湖。

汩羅江的江面不算寬，水流不急，也挺淺，卻因屈原的故事美麗了，名氣很大。江面平緩流著的江水，看起來是那樣澄靜，清澈見底。

江邊上早來人了，好多好多，扶老攜幼，望著岸邊十多艘排列整齊的龍舟，穿紅著綠的人們把鑼鼓敲得震天響，等待比賽開始。

任弼時鑽進人群，看著江面，問父親：“屈原在哪兒？”

父親凝重地說：“屈原在江底裡。”

任弼時問：“他為什麼在江底裡啊？”

父親深沉地說：“因為他愛著自己的國家。”

江風微微吹拂著父子倆。任裕道給兒子講起汩羅江上劃龍舟的故事，說老百姓劃龍舟是在搶救屈原。他語氣低沉地說，屈原愛國愛民，因直言進諫提出改革吏治主張，被反動貴族迫害，流放到汩羅江邊，農歷五月初五，他高吟《天問》，懷抱石頭，跳入汩羅江。任弼時聽得眼中蒙上了一層灰暗，內心十分悲傷。

任裕道說，屈原投江自沉，汩羅江邊的百姓擔心江中的魚蝦喫掉屈原尸體，男女老少包好粽子，裝在船上，一邊擊鼓鳴鑼，一邊拋撒粽子喂魚蝦，讓英雄在江底下安寧，從此就有了端午節賽龍舟、喫粽子的習俗。

父親給任弼時幼小的心靈裡種下了愛國的種子。孩子情真，攥緊小拳頭，悲憤中說了一句話：“我也要丟粽子、救屈原。”

龍舟賽開始了，龍舟上的人們揮槳擊鼓跺腳，喊聲震天；江面上浪花飛舞，龍舟你追我趕，激動人心。汩羅江兩岸上的人群看得心情激蕩，笑聲、吶喊聲響成一片。

小小的任弼時看了看江面上的龍舟比賽，拉著父親的手，鑽過人群，來到江邊，拿出一個隨身帶的粽子，用力朝江中扔了過去，望著父親，疑惑地問：“魚能喫到嗎？”

多懂事的孩子，愛屈原，想救屈原！父親疼愛地摸著兒子的小腦袋，點著頭說：“能喫到，能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