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距離他過世還有五個月時,特裡·普拉切特寫了五封信,裝進不同的信封,安全地鎖在辦公室裡,留待信未來的主人在他逝後親啟。下面這封信是他寫給我的。
親愛的羅伯:
所以,我走了。有那麼些日子,我覺得自己已經離開過了,所以我隻盼著屋子現在能足夠清爽又安靜,好讓我釐清那混沌不堪的思緒。我想我這輩子做得不錯,或許本可以做得更好,但特裡·普拉切特已經死了,多說也無益。
請幫我照顧好琳恩。把那些依照我的作品設計的漂亮飾品做出來,連同我的愛一起,帶給她;每個聖誕和生日挑一份禮物送她;給她送花;每年陪她喫一頓豐盛的晚餐,若是條件允許,或是遇上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多去幾次自然是最好;在我的紀念日,別忘了喝杯白蘭地,在開心的日子裡也要記得舉杯歡慶。
照顧好生意,天道酬勤。感謝你所做的一切,感謝操持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以及感謝幫忙理尸體……衷心地感謝你。
學會飛翔,勇敢追夢。即刻就啟程。不過一路小心。加油!
特裡
於威爾特郡
2014年10月4日
我想在開頭先說明一點:我和特裡·普拉切特共事這麼多年來,從沒有過什麼真的尸體要埋。的確,特裡有時會朝人發火,而且完全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但還不至於到傷人性命的地步。所以,那些酷愛掘尸求索、冷案懸疑的書迷可要失望了,您現在拿著的這本書恐怕不是您期待的類型。
毋庸置疑,特裡一生經歷了太多事,而我站在獨特的視角目睹並參與了(引用特裡信中的原句)“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這些正是本書計劃講述的。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本書旨在回溯特裡一生的時光,而不是隻局限於我伴他走過的歲月。我絕無借此書講述我的人生故事之意,但也許我需要在開頭篇章先花點時間解釋一下我是誰,我為何有機會與特裡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以及我為他寫這本傳記的緣起。
作為背景提要:我叫羅伯·威爾金斯。“我”本該是位來自鄉下的女士。至少,當特裡覺得是時候找位私人助理時,他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這樣一位人物:
她應是被鄉村小店的櫥窗廣告吸引來應征的,大概率已經退休了,一周能有幾天時間來幫他處理些行政事務,填填表格,或許還懂怎麼申報增值稅。幸運的話,也許她還能確保辦公室的冰箱時刻備有衝茶用的牛奶,因為特裡總是忘記這件事,每次都得從書桌前起身,走一大截下樓去取。
她不能是特裡·普拉切特的忠實讀者(這點很重要),要不她可能會追著他問一堆問題,乃至尋求建議,或者更糟,要詢問他的意見。這麼說雖然不大友善,但這樣的行為著實令人分心,有悖於替人分憂的初衷。
追根究底,特裡會對私人助理有這樣的設想,吉莉·庫珀得負全責。吉莉和特裡這兩顆耀眼奪目的英國文星邂逅於一次倫敦出版活動的茶歇中(傑出作家有時是會這麼不期而遇)。交談間,特裡聽到吉莉順嘴提了句,她的“私助”是位叫阿曼達的女士。吉莉用“天賜的”“和善有加”這樣的字眼親切地形容她,還不假思索地稱她是“業內典範”。
誠然,特裡在這世間的誘惑面前大多不為所動,但和多數作家一樣,他也有纖薄卻堅韌如鋼的好勝心。這好勝心好似嵌在他身體裡的一根鋼琴弦,時不時地被敲出聲響。這次即是如此。倘若著有《騎師》(Riders)、《對手》(Rivals)和《得分!》(Score!)等暢銷作品的小說家都公開宣稱她需要私人助理的幫忙,那麼,特裡身為當時作品以二十九種語言發行、累計銷量高達近五千萬冊的作家,難道就不需要一名私人助理嗎?
總之,對阿曼達的溢美之詞,久久回蕩在特裡耳畔,直至那晚他孤身一人驅車返回威爾特郡時也未能散去。
那是2000年。特裡五十二歲。他住在索爾茲伯裡市郊一處他喚作“末日莊園”的宅邸。當時他已高居英國最暢銷作者寶座十年,直至最近,纔不情不願地將這位置讓給了一位叫J.K.羅琳的作家。《碟形世界》繫列“已經出到第二十五本,正朝著四十一本的方向穩步邁進。除了該繫列,特裡還創作了不少其他作品,其中不乏備受兒童讀者青睞的成功之作。這位了不起的創作者,從不曾遇到哪怕兩分鐘的寫作瓶頸。因此,他對所謂的瓶頸期和為此抱怨的人也嗤之以鼻。特裡每年創作兩部作品,有時還能擠出時間寫第三本。他的作品廣受歡迎,隨處可見,傳成了一段傳奇佳話:人們常說在英國各處,火車必須等到至少有一位乘客在讀特裡·普拉切特時纔會發車。
如此顯赫的成就,難免會給特裡帶來負擔。他在時間分配方面承受的壓力,已經遠遠超出了交付新小說的範疇。這種壓力主要來自成功的附屬品——被特裡戲稱為“做偽作家”的事務。在特裡看來,“做偽作家”和“作為作家”截然不同。前者最主要的成果,即是讓作家無法寫作:就特裡的情況而言,他每年有兩場曠日持久、人山人海的英國巡回簽售會以及其他海外場活動。他出席時總是戴黑色紳士帽、穿李維斯牌的黑色皮革夾克和雨果博斯的黑色牛仔褲,按他的話說,要穿出“街拍專輯封面”的氣勢。此外,他還會以雷同的造型,參加一場場座無虛席的講座、會議和慶典。這些大小活動,越來越多地占據著他的時間,侵蝕著他的精力。
“做偽作家”的重擔,還會跟著特裡回到家中,以成袋信件的形式,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特裡的書迷不僅數量驚人,他們對作品強烈而深刻的愛亦令人印像深刻。情難自已之下,許多粉絲會寫信給他。更有甚者,還會寄來更為正式的求助信,通常是為了謀求建議或金錢,有些極為超前的寄信人,更是不吝二者皆求。信件數量之多,僅是閱讀和回復特裡認為必要的信件,就已經等同於一份全職工作的工作量。這使得特裡在工作日完全無暇顧及他想做的事,比如,寫書,或者一次寫幾本書。特裡喜歡一邊同時推進兩本甚至三本書,一邊默默醞釀著第四本的大綱。
還有辦公室的電話,總是響個不停:有的是為了洽談書籍、巡售和慶典的相關事宜,有的則是為了預約采訪、評論或稿件(特裡將這類約稿統稱為給報紙增刊裡的“我的愛勺”欄目供稿)。然而職業使然,新聞專業出身、曾先後擔任報社記者和新聞官的特裡,可做不到不接電話。要知道,錯過一個電話,就意味著錯過一個故事。我們之後會談到,報社的從業經歷,對特裡的工作方式,可謂是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