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71年的夏天,大英帝國版圖上西端的標志還是密西西比河。
河岸幾英裡外,即是今天伊利諾斯州的西南角。在這裡,敢於從東部一路冒險而來的人會遇上高聳的斷崖石壁,石壁上樹木叢生,林木間滿是洞穴和岩縫。在攀上石壁後,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廣闊而泥濘的土地,上面長滿了玉米和煙草。再往遠看去,在農田和河岸之間,有一道用石灰石砌成的城垛,城垛連著一座四面搭有炮臺的堡壘,上面飄著英國國旗。穿過面前霧氣彌漫的農田平地,就會看到更多的細節:一條護城河,一面傾斜的土木工事和靠近堡壘的一排營房,炊煙滯留在空中,陽光也未能將之驅散。
這處要塞從遠處望去看似防守嚴密,但走上近前的來訪者很快就能發現各種無人照看的跡像,令人心生疑惑。大門邊的荒草長得老高。路邊是某個村莊或幾個廢棄的農場留下的成堆瓦礫。牛欄裡的牛群早已無了蹤影,隻留下一些破敗的柵欄;荒棄的玉米莊稼恣意生長;煙草葉也有好些年未被收割過了。暮色中, 在這片荒野的一角,來訪者會與在此站崗放哨的紅衣英國兵們打個招呼。士兵拿出朗姆酒來,帶他到堡壘的後面去看看。在那裡,來訪者會發現更多衰敗的證據。堡壘牆壁外側的河岸被衝蝕出了一個突降陡峭的黃沙坳。在夜色中,不時會有沙土松動掉落下去,被密西西比河的波濤帶走。
在軍隊遠在紐約的總部裡,這處河邊堡壘有一個正式的名稱——卡文迪什堡,這是某位有著貴族血統的英國將軍的名字,不過這位將軍從未出抽時間來到大西洋的彼岸。在邊疆,英國士兵選擇保留原來那些法國人取的地名。法國人管這裡叫德堡沙特爾,但被英國人誤讀為了憲章堡。到了18世紀70年代初,這裡就像英制體繫一樣漸漸變成了一片廢墟。英國從法國人手裡接過了這個哨卡,它被建在靠近河口沼澤的潮濕窪地上,周圍又全無倚仗之物,因而堡壘的外牆需要不斷地修補,直到後它們完全分崩離析。這座堡壘建造的根基就不牢固,雖然看著氣派,但維護起來開銷太大,而英國人接手後對這座堡壘的未來也沒有一個妥當的規劃,因此,時候一到,它注定就會崩潰。換句話說,這個哨卡就像征著英國在整個北美的處境,這是一片她所不了解的大陸,更是一片她無法完全主宰的地方。
理論上來說,憲章堡的轄區包括了從密歇根湖一直到墨西哥灣沿線漫長的交通線。而事實上,英王喬治三世的官員們從未將這座堡壘的控制範圍延伸到它城牆大炮的射程之外。英王在北美其他占領地的情況也大致與此相同,他在這裡的地位很快就會像這座堡壘一樣站不住腳。
英國人在伊利諾斯州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關於帝國外強中干的寓言。這個故事裡面有錯誤和誤解,有考慮不周的計劃,還有疏忽拖延和偶爾的腐敗。在上面白白浪費了人力物力後,英國對憲章堡的占領以失敗告終: 這是未來發出的一個預兆,接踵而來的美國獨立戰爭不僅讓英國失去了密西西比河流域,隨著戰爭的展開,英國也失去了東部沿海地區原有的殖民地。
1763年,憑借在巴黎簽署的一紙協議,英國開始介入美國的中西部地區。盧浮宮談判簽訂的條約結束了“英法七年戰爭”,這場戰爭的一方是歐洲大陸國家:法國、西班牙和奧地利,另一方是英國和她的普魯士盟友。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割讓了加勒比海一帶的島嶼以及從魁北克到阿拉巴馬州的所有邊境屬地來換取和平。一夜之間,英國人獲得了阿帕拉契山脈之外的廣闊新領域:這片領土是如此的廣闊,以至於英國人花了兩年時間纔讓這片原法屬領地的每座哨卡升起了英國國旗。
而在協議簽署後不久,對歐洲政治毫不關心的印第安土著部落發動了起義,英國不得不對此進行了血腥鎮壓,史稱龐蒂亞克戰爭。戰爭並沒有取得徹底的勝利,而是達成了一個脆弱的停火協議,因此戰爭結束的時候,英國兵也未能立即占領憲章堡。首先,他們必須派遣特使帶上酒和彈藥去拜見當地未曾參與此次起義的酋長,爭取他們的支持。當這一切終於有了結果後,英國人還要想辦法找出一條通向密西西比的路徑,對於英軍來說這將是一次完全未知的旅程。
他們選擇了蘇格蘭高地警衛團來完成此項任務。蘇格蘭軍團驍勇頑強,可以餓著肚子在惡劣的環境下作戰。這些蘇格蘭高地士兵從近的俄亥俄河營地出發,乘船經過八周的時間到達了憲章堡,從一群衣衫襤褸的法國駐軍手中接過了鑰匙。這是在1765年的秋天。初,英國兵們興高采烈,覺得這塊兒地極好。到這兒來的每位英國軍官要麼是地主出身,要麼正渴望著加入這一階層,他們給眼前的這片土地估價,似乎這和在英國國內擁有一份龐大的地產一樣,可以帶來足夠的歡樂和利潤。這裡土壤肥沃,有熊和水牛,還有大量的野鹿可供狩獵。一個中尉稱她是“已知世界中好的國家”。不過,英國人雖然中意這裡的野生動物, 卻無法忍受這裡的人。很快他們發回東部的信件裡就顯露出這樣的征兆——他們無法守住憲章堡。
“閣下您是知道那些法國人的,”憲章堡的基地指揮官寫道,“不用我說你也能猜得到他們給我帶來的麻煩”。在伊利諾斯州的農村,法王路易斯留下了數以百計的移民。來自魁北克的男女老少沿河居住,種植小麥出售到西印度群島,用野生葡萄釀酒,生活在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天地裡。因為不願意繼續和英國兵待在一處,大多數的法國人很快消失了,他們去到河對岸的西班牙屬地,帶走了他們的奶牛和牧師。留下的人則完全無視英軍,他們要求使用自己的法律,自由行使他們的宗教信仰,並自行選舉產生立法機構。
如果說法國人是難以對付的,那麼土著人就是不可理喻了。到了春天,土著人紛紛聚集到憲章堡,希望獲得足夠的食物饋贈來接濟他們挨到玉米收獲的季節。這原是法國人為了不使用武力而維持和平所創建的繫統的一部分,可是現在這些英國人連他們自己都養活不了。因為無法繼續履行法國人留下的老規矩,很快這些蘇格蘭人就被敵意所包圍,敵對的土著部落比尼斯湖(位於蘇格蘭高原北部)的馬匪還要殘忍。有一年,一隊主戰派的土著悄悄潛入了堡壘外的村舍,將一名英國士兵和他的妻子殺死在了床上。一個月後,他們從堡壘附近一個愛好和平的印第安村落中割下了更多人的頭皮。而英國兵因為人數太少無法對此反擊,他們能做的就是悶悶不樂地再往總部發出一封內容消沉的信。
在戍邊英軍的敵人中,破壞力的還要數密西西比河。當北部上遊的積雪融化,河水開始上漲,棕色的洪潮擊打著彎曲的河道,直至讓這座堡壘的每個角落都開始移動和開裂。蘇格蘭高地警衛團在完成他們的使命後就離開了此處,接手的是愛爾蘭人,他們趁著鼕天用石頭夯實河岸,試圖以此加固堡壘的牆壁,但是春天一到,石頭就被洪水衝走了。而等到夏末,水位終於下降時,河床上留下的是一灘灘孳生蚊子的水窪,傳染病由此在兵營和眷屬區內爆發。1768年,僅在一個月的時間裡,熱病就奪去了60名男性以及婦女兒童的生命,隻剩下幾十個士兵還能端得起槍。“我們每天坐著馬車外出巡視四到五次”,一個少尉寫到,“那些幼小的孤兒就跟在我們馬車後面,非常可憐。”
每個季節都會帶來新的悲慘故事,它們被源源不斷地傳回紐約,到達英國總司令托馬斯·蓋奇的辦公桌上。這些加急信件讀來令這位曾起草戍邊計劃的長官心懷悲戚。在與龐蒂亞克停戰後,蓋奇將軍計劃建造一繫列像憲章堡那樣的哨所,從五大湖一直到田納西州,就像一條鐵鏈一樣掛在這個國家的脖子上,以此來控制大片無人居住的領土。再往東,英國人希望用舊有的條約與易洛魁人保持和睦, 讓那些部落在他們古老的狩獵場上自由打獵而不受沿海殖民地移民的干擾。在他們之間,堡壘和條約使得英國人可以控制這裡的毛皮貿易,這也是蓋奇認為荒野能出產的收益。
這樣的策略放在曼哈頓來看,似乎還算合情合理,但它的根基卻像憲章堡的地基那般脆弱。英國人在伊利諾斯州的貿易物資和商品,都必須依賴一千英裡外的費城的航船運輸,貨運線路成本高昂,用這條線路做毛皮交易很難從中獲利。假使從新奧爾良向上遊運送刀具和毛毯,生意不知會好做多少;但是當初英國人簽署巴黎條約時,他們誤讀了地圖, 將密西西比河通向墨西哥灣的所有開放河道都給了西班牙國王。而與此同時,易洛魁人對英國舊有的約定提出了新的要求,協議變得難以維持。蓋奇要不斷送出禮物和火藥,並保證賓夕法尼亞和弗吉尼亞的土著部落不會受到騷擾,纔能勉強讓原來的約定得以為繼。而每過一年, 易洛魁人的條件都會變得愈加難以滿足。
蓋奇甚至連自己的下屬也無法信任。流言開始盛傳伊利諾斯州地方駐軍中的各種欺凌、欺詐和挪用公款的丑聞:這在英國軍隊中是見慣不怪的事,多年來,軍官們在替死人領空餉,但是身處西部邊境的那些上校和少校們變本加厲,將丑聞上升到了新高度。尷尬、昂貴,並且無法管理,這讓西部的荒野很快成為了蓋奇無法負擔的奢侈品。
從新斯科舍省到巴哈馬群島,在蓋奇所指揮的全部領地上,隻有十五個步兵營的部署。完全沒有騎兵。要是把工程師和火炮隊都算在內,北美的英國兵總共還不到六千人,隻有英國駐扎在愛爾蘭兵力的一半。帶著這樣少的兵力和捉襟見肘的預算,這位將軍無法管轄一個大陸。雖然托馬斯·蓋奇作為指揮官在戰場上表現欠佳,但他清楚自己軍隊的後勤補給,花出的每一先令他都會仔細記賬。很快,他接受了不可避免的事實, 在他的士兵進駐伊利諾斯州僅僅兩年後,開始了撤離西部邊境的計劃。
到了1767年的春天,蓋奇將軍發回國內的信件已經變成了一篇篇對邊境感到絕望的文章。他反復申明應該完全放棄邊境地帶,不僅僅是憲章堡的哨所,還包括匹茲堡、底特律和其他荒原上的營地。他的提議一次又一次地遭遇拖延和擱置。早在1768年,蓋奇提出撤離邊境的新戰略就得到了殖民部長勞德·希爾斯伯勒的支持,他對北美殖民的前景持悲觀的態度,但希爾斯伯勒無法讓其餘內閣成員看到這樣做的意義。與歐洲事務或是國內的權力鬥爭相比,密西西比河流域看起來實在是不值得一提,關於她的決定被一拖再拖。
甚至倫敦的專家們對西部荒原在帝國命運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也莫衷一是。一些專家說西部地區完全無足輕重,因為根據一份與巴黎和約同年簽署的皇家宣言,在美國的殖民地居民應該堅定地留守在阿巴拉契亞山脈之後,沿海居住,做英國皇家的順民。要是允許他們跨過山脈,就可能會引起另一場像龐蒂亞克那樣的印第安人戰爭。更糟的是,移民們可能會擺脫他們對國王的忠誠,並在西部邊境上建造自己的車間和工廠與英格蘭展開競爭。雖然官方的說法是將內陸地區保留給土著部落,但另一些專家持不同觀點,他們努力遊說進行領土擴張,來為國王或他們自己賺取錢財。在矛盾的觀點之間難以抉擇,舉棋不定的英國政府索性什麼也不做,好像這一區域所帶來的問題可以毫無緣由地自行解決一樣。
然後終,在1771年秋天,關於伊利諾斯州的決定到了再也不能拖下去的時刻。蓋奇將軍派出的工程師指揮官來到了憲章堡,把哨所考察了一番後,在夜色的掩護下,乘著獨木舟悄悄離開,以躲避印第安人的伏擊。在繞了許多條路後,他回到紐約,帶著蓋奇想要的確鑿證據。到了這時,密西西比河與堡壘牆壁之間隻剩下了幾碼寬的地面。下一個春天的洪水將會讓整個堡壘崩塌。
蓋奇熱衷於將他的軍隊集中到東部沿海地區,以阻止移民反抗英國皇權。他將這份宣判憲章堡滅亡的報告轉發到倫敦。11月份,報告到達倫敦,送到了勞德·希爾斯伯勒的手上,他立即轉呈內閣和國王。雖不情願,英國政府還是下達了撤離令。第二年春天,隨著憲章堡的城牆開始倒向密西西比河,英國兵們永遠離開了那個哨所。在帝國的邊緣,英軍放棄了一個又一個的堡壘,但是蓋奇想要的有序撤離很快變成了一次潰敗,甚至連他想要保留的基地也因為沒錢維持而解體。
在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兵營已破敗到無法修復的地步,隻有任其倒塌。在更北面的伊利湖,英軍艦隊停泊在那裡的船隻因無人維護而爛在了水裡。即便在波士頓,軍隊也不得不住在海港裡的一個小島上——威廉城堡,從11月一直到次年3月間,他們所住的木棚下面都會被齊腳踝深的海水浸沒。在哈德遜的山谷中,英軍把守著通向加拿大的要塞“皇冠角”,這座堡壘的命運更是讓當局顏面盡失。有人忘記了打掃煙囪,而另外一個人在非常靠近彈藥庫的一個壁爐裡生起了火。1773年, 彈藥庫將整個要塞炸成了碎片。
不僅僅是軍隊,帝國的組織開始從各個方面瓦解。在邊境上,英國政府顯然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控制,移民不斷向西流動,隨時可能引發蓋奇和倫敦政府想要極力避免的、與印第安人的戰爭。其他地方, 從緬因州到喬治亞的這些老殖民地上,衰退的進程雖不那麼顯著,但仍在發生。密西西比的失敗隻不過是整個帝國病癥的一個表征罷了。
等到放棄憲章堡的時候, 英國在北美的權威已經在一個又一個的領域中不可逆轉地消失殆盡。一開始就不是特別強健,而現在開始完全蒸發,在思想領域、法院法律、宗教教會,英國的權威沿著海岸線在衰竭。有時,這種衰竭赤裸裸地明顯,例如波士頓茶黨案。但通常這種權利的衰竭以一種隱蔽的方式進行著,在局面變得不可挽回之前,英國人甚至沒有察覺到它的發生。正如本傑明•富蘭克林所言,“一個龐大的帝國,正如一塊大蛋糕,容易在邊沿處被銷蝕”。因為上述事件都發生在他們世界的邊緣,倫敦當局有時對這些事件的意義隻有模糊的概念。
雖然英國的高級官員勤奮認真,但在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前的十年間,英國國王和他的部長們並沒有認真研究或分析過這個他們聲稱在統治著的大陸。直到他們獲悉了茶葉被銷毀後,英國政府纔開始真正看清楚美國的情況。即使如此,他們仍希望這種對英國的不滿可以被控制在新英格蘭的範圍之內。又過了將近一年,到1774年年底,馬薩諸塞州公開徹底地反叛,而其他殖民地也出現了競相效仿的危險。不久之後,政府下令派出英國軍隊攻打反叛武裝,導致了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而這本是一場英國人不會去打的戰爭。
這本書將從英國的角度來說明倫敦當局是如何、以及為何會允許這樣的悲劇發生。它將講述1775年春天獨立戰爭之前的三年內,大西洋兩岸日漸加深的憤怒,講述在英國撤出荒原地區後到波士頓附近萊克星頓草原和康科德橋發生騷亂中間的故事。在英格蘭本土, 直到1783年戰爭結束後纔有人統計出傷亡的陸、海軍人數;英方至少有二萬名士兵和水手在美國、西印度群島或在海上喪生,他們或死於戰鬥或死於傷口感染和疾病,軍官以下級別的人甚至連一塊墓碑也沒有。蘇格蘭高地警衛團、愛爾蘭人和英格蘭士兵一樣,為了拯救一個氣數已盡的帝國而戰:一個不成繫統的、脆弱的帝國,既沒有經過設計,也幾乎無人可以聲稱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