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1979年,我正在上海一家裡弄加工組裡當工人。高考的恢復,“引誘”了我這個隻有小學文化程度(初中隻讀了一年,便停課鬧革命了)的工人,也“想入非非、不安心本職工作了”(裡弄加工組的一位領導,在聽了我想考大學後給我的評語)。於是,向單位請了兩個月的假,借來各種復習資料,開始自學“因式分解”呀、“解方程”呀。然而,天生沒有數學“細胞”的我,雖然花了不少時間和功夫,進展卻十分緩慢(高考時,數學僅得了三十分)。於是,棄“理”從“文”,經我姐夫的介紹,去華東師大一附中聽“高考文科補習班”課,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了附中的歷史老師李永圻先生。
高考補習班的課,安排在附中教學樓三樓的一間小教室裡,李老師講的是世界上古史,記得第一次作業,是叫我們畫古代埃及的歷史地圖。作業做好後,交李老師批改,他用紅筆在我的作業上標出了我沒有標出的地名和沒有畫全的尼羅河……這樣的講課和作業,約有五六次。這一年的9月,我考進了華東師範大學,學的是歷史學。從此,與李老師的來往更多了,也由此見到了呂翼仁先生。
20世紀80年代初,正是呂思勉著作出版、重印最頻繁的時期,《史學四種》《呂思勉讀書札記》《先秦史》《秦漢史》《兩晉南北朝史》等陸續出版,每有一種著作出版,呂翼仁先生總是鄭重地簽了字蓋好章,贈送我一本。就這樣,我逐漸讀了一些呂思勉的書,也逐漸了解了呂思勉的生平、思想和學術成就。
通常,海外學者將呂思勉與錢穆、陳垣、陳寅恪同列為現代史學四大家。但這四位史學大家的治史風格各不相同,陳垣的史學以新材料取勝,陳寅恪的史學是尖端精深而由小見大,錢穆的治史最擅長詮釋發揮,任何材料在他的手中,總能說出一番新意來。呂思勉的治學,一是範圍廣博,規模宏寬;二是實事求是,融會貫通。他一生在中國通史、中國近代史、先秦史、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社會文化史、民族史、政治制度史、思想史、學術史、史學史、歷史研究法、史籍讀法、文學史、文字學等方面都有著述。其治學範圍之廣、規模之大、涉及的內容之多,在近現代史家之中是罕見的。所以,史學家譚其驤先生稱他是“以史學名家而兼通經、子、集之部,述作累數百萬言,淹博而多所創獲者,吾未聞有第二人”。
呂思勉自二十三歲起就“專意治史”,除了教學工作外,他把大部分的時間都放在文史研究和寫作上。每天清晨起來,就埋頭於閱讀寫作,一直工作到深夜,五十年如一日。他先後把“二十四史”讀了數遍,又參考其他史書以及經、子、集部的文獻,將輯錄的史料進行析解、分類、排比、考證,寫成一條條札記。這些札記或是對史實的考證,或是對文獻資料的訂誤,更多的是對史事的分析研究。由於研究的不斷深入,許多札記都曾一再補充修改。這種寫札記的方法,承繼於前輩乾嘉學派的傳統,但是乾嘉學者以考證為目的,呂思勉則並未就此止步,而是把札記考證作為進一步研究的基礎。以此為基礎,進而探索“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變更,有關於治亂興衰之故者”。他的那些有繫統、有分量、有見解的論文、著作,就是在這種堅持不懈地有計劃地閱讀和寫作的基礎上,再加以綜合研究、融會貫通而成的。所以,歷史學家楊寬先生說自己的老師是“讀書廣博而重視融會貫通、著作豐富而講究實事求是的一位史學家”,是很確切的。
1993年5月,杭州師院成立“呂思勉文史研究所”,邀呂翼仁、李永圻先生去參加成立會。那時,呂翼仁先生已自知患了癌癥,然而她非常樂觀,很想去杭州一遊。在征得醫生黃華瑞同意後,李永圻先生和我及我的夫人吳依慰陪她一同去杭州。會後,我們一同“泛舟西湖”,還在“花港觀魚”處小坐喫藕粉。那是呂翼仁先生晚年最愉快的一次旅遊。回滬後不久,她的病情便轉危。如今,呂翼仁先生去世已有三年了,但杭州之行仍歷歷在目……
1995年4月,陳啟能先生來上海,組織“往事與沉思”叢書的編寫,向我介紹了叢書的編寫計劃,並囑我寫一本《呂思勉傳》。其後,我一直忙於其他事務,《呂傳》的寫作一拖再拖,直到1996年的下半年纔開始動手。1997年4月,史學理論學會在海口開年會,陳啟能先生來信要我一定去海口參加年會,學友朱政惠、陳麗菲也都約我一同去,我因忙於《呂傳》的寫作而沒有去。半個月後,我去訪陳麗菲,她向我介紹了海口會議的情況,還一再遺憾我沒能去參加會議,我又再三向她解釋我的忙碌,她則認為,我之所以未去海口,還是因為我的性格不好結交。末了,她說:“你在寫呂思勉的傳,你的人也愈來愈像呂思勉了。”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無論是在學問還是在論道德修養上,呂思勉先生都是我輩人高山仰止的楷模。然自忖,或許在性格方面也有某些相近之處吧。那一日晚上,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呂傳》的寫作,不期然地又翻到了那一段不知讀過多少遍的話:
真正的學者,乃是社會的、國家的,乃至全人類的寶物,而亦即是祥瑞。我願世之有志於學問者,勉為真正的學者。如何則可為真正的學者?絕去名利之念而已。顯以為名者,或陰以為利;即不然,而名亦是一種利,所以簡言之,還隻是一個利字。不誠無物;種瓜不會得豆,種豆不會得瓜;自利,從來未聞成為一種學問,志在自利,就是志於非學,志於非學,而欲成為學者,豈非種瓜而欲得豆,種豆而欲得瓜?不誠安得有物?然則學問欲求有成,亦在嚴義利之辨而已。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這是時勢使然,人人都在“名利場”中追逐,怎能做到絕去名利之念呢?李永圻老師常常對我說:多讀老先生(指呂思勉)的文章,尤其是他的日記序言,對於道德修養的培養極有幫助。他很希望老先生的道德修養能夠發揚光大。然而,呂翼仁先生的看法則不同,她說:“父親帶走了一種道德標準。如果今天仍按這樣的標準來為人處事,恐怕連飯都沒得喫……”每想到此,我便感嘆不已,這倒不是感嘆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而是“世態人事”的“此一時,彼一時”,與其去感嘆“生不逢時”,倒不如自責何以不能適應時勢。
這本書的寫作,首先得感謝李永圻老師,他是呂思勉的學生,一生追隨老師讀書問學,老師去世後,他又協助呂翼仁先生整理老師的遺稿。他在生活上一無嗜好,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整理老師的遺稿和料理老師的身後事上,幾十年如一日,從無間斷。他得知了我的寫作計劃,便把他編寫的《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借給我,幫我一起設計寫作體例,每每是我在我的家裡寫作,他在他的家裡思索,時不時通過電話將他想到的各種材料告訴我,我則將他的口述回憶記載下來……書稿寫成後,他又逐字逐句地審閱,提出修改方案或補充必要的材料。所以,嚴格地說,這本書是我與他一起寫成的,沒有他的幫助,本書的寫作是無法完成的。
本書得以完成,還得感謝陳啟能先生,感謝他對我的支持和鼓舞。責任編輯陳麗菲女士為本書的出版做了大量的工作,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的曹伯言教授、上海教育出版社的莊葳編審在百忙之中審閱了拙稿,並提出許多修改意見。在此,謹表誠摯的謝意!
本書如能幫助讀者了解呂思勉的生平、人品、思想、學術成就和治學方法,並從中得到啟迪、有所收獲,那麼筆者寫作的願望也就達到了。
張耕華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