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 哪來的匈奴?
關於匈奴的話題在中國絕不新鮮,但介紹匈奴的書籍卻寥寥無幾。
隨手撿起一本書來看看,翻來覆去大概總是那幾句話:“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
這段話首先將匈奴劃到華夏族的範疇內,畢竟大伙都有同一祖先,於是暗中埋下了可以進行統戰工作的伏筆。接著又指出淳維的子孫們是專營畜牧業的蠻族人士,明確將其與農耕為主的漢民族劃分開來。而且其祖先山戎、獫狁、葷粥都曾有侵擾中原禍害百姓的舊賬,倒敘起來的話山戎侵擾過燕、齊;獫狁曾與周宣王姬靜大打出手;而身為蚩尤餘孽的葷粥更是膽敢抗衡偉大領袖軒轅黃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伙與其打交道時還是小心為上。
這麼有水平的話自然出自大家之手,作者便是太史公司馬遷先生。
司馬遷生活的時代是西漢時期,那時候東亞大陸上的兩大強國:漢帝國與匈奴帝國正展開爭奪霸權的長期爭鬥。在爭霸過程中,漢與匈奴上演了綿延數百年的和親與戰爭的戲碼。漢對匈奴的態度正與司馬遷的這段話相符,在又打又拉的過程中分化瓦解了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國。
話說回來,雖然匈奴本身未必同意司馬遷的論斷,可惜他們本身沒有發展出文字,後來又逐漸衰落消亡,自然更加無法占領輿論宣傳陣地,使用筆杆子為自己搖旗吶喊。
於是在以後的歷史中,匈奴的“夏起源說”便被魏晉南北朝乃至於隋唐五明清的歷史學家們一輩輩地加強鞏固,逐漸發展出“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和“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等諸多注解。
尤其是後這條很有意思,利用匈奴特有的收繼婚姻風俗來加強自己的論據。大體上是說夏王朝的末代君主姒履癸被商湯流放而死後,他的兒子獯先是收編了自己的若干後媽,接著率部跑到北方草原上過起遊牧的浪漫生活,從而形成了匈奴。
這種對匈奴起源的認識綿延兩千餘年,直到近代的國學大師王國維時纔有所糾正。
王國維否定了匈奴起源自夏後氏的觀點,但對於匈奴源自山戎、獫狁等古代蠻族的看法還是很贊同的。
不僅如此,王國維還進一步通過對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運用音韻考證認為商代的鬼方和西周初期的昆夷也都是匈奴的祖先。他在《鬼方昆夷獫狁考》中提出:“見於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在宗周之季則曰獫狁。入春秋後則始謂之戎,繼號曰狄。戰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
王國維的觀點成為近現代匈奴研究的金科玉律,至今國內的大多數學派都沿襲了王國維的學說。
雖然司馬遷——王國維理論體繫的名頭甚大,但照樣也有不買賬的。
例如現代學者蒙文通就不同意王國維的看法,他在《周秦少數民族研究》等文中,認為鬼方、畎夷、葷粥、獫狁並非匈奴,真正和匈奴同族的,應該是義渠。
黃文弼也持有類似的見解,他在《論匈奴族之起源》一文中說:“餘按鬼方、葷粥、混夷、獫狁皆古之羌族,與匈奴異。自太史公混為一族,遂今後世羌、胡不分也。”
蒙文通的主要論據是羌人和匈奴之間存在著巨大服飾和發型審美差異,“被發左衽”的羌和“胡服椎結”的匈奴,就如同努爾哈赤的馬褂辮子與朱由檢的長衣扎髻一樣,是絕然不同的兩種民族。所以匈奴的前身,不是形成羌人的鬼方、獫狁等,而是林胡、樓煩、義渠,因為他們往往都被稱為胡。春秋時,他們又被稱為狄。
同為現代學者的黃文弼也在《古代匈奴民族之研究》中提出春秋的白狄(白翟、北狄)、戰國的林胡、樓煩、義渠,就是後來的匈奴。
他們二人都提到的義渠是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在商代前是西方羌戎民族的一個分支,原居寧夏固原草原和六盤山、隴山兩側。
義渠在商代一直同鬼方爭奪生存空間,後來又不斷蠶食先周姬姓部落建立的豳國。到了周文王姬昌末年,大臣姜尚曾派使臣南宮適出使義渠。義渠首領送馬、雞和犀牛給文王,二道販子姬昌又將這些東西轉獻給商紂王子受辛。
由此可見義渠同周人經常做生意,關繫挺近乎。而鬼方就比較不上道,不懂得與周國和諧相處的好處,於是逐漸被周國軍隊驅逐到河套地區,義渠則趁機內遷占據了隴東大原地區。這裡土地肥沃,水草豐茂,畜牧業得到空前發展,農業也開始出現。義渠人口大量增加,從而發展成為區別於其他羌戎的義渠族。
義渠族全民皆兵,遇到戰爭便傾族而出上戰場。兄長死後,弟弟可以娶嫂為妻,這些風俗似乎都與匈奴相符。而義渠被秦所滅後,其殘留後裔以匈奴的名號再興似乎從時間上也說得過去。
在《史記》中有一段記載似乎可以印證這種猜前6世紀中葉,義渠在吞並了北地諸戎後,進一步向東南發展,目標正是秦國。
年,義渠收留晉國人由餘為使臣,派他出使秦國。由餘被秦繆公誘降後助秦攻打義渠,“益國十二,開地千裡”。
年,養精蓄銳已久的義渠發大兵攻秦,迫使秦軍退出渭河下遊。
年,秦出兵伐魏,一舉攻占了魏西河郡和上郡。接著秦國乘義渠國內亂,又派兵一舉平定義渠。
年,義渠以國為秦縣,以君為秦臣,正式成為秦國屬地。前318年,義渠乘中原諸國混戰,又脫離秦國控制,聯合東方五國伐秦。
《史記·秦本紀》中記載道:“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而《戰國策·秦策》中也記載著義渠王在同一年“起兵襲秦,大敗秦人於李伯下”,兩份史料相互印證,似乎可以證明《史記》中所說匈奴便是《戰國策》中所說的義渠。無論是匈奴還是義渠,這次進攻終還是被秦國瓦解。
年,秦國在中原戰場取勝後,調集重兵從東、南、西三面入侵義渠,先後奪得義渠25城,義渠國土大大縮小。
年,幼小的秦昭王嬴稷即位後由母親宣太後羋八子攝政。宣太後是個極為厲害的女人,她使出美人計誘惑義渠王於甘泉宮,還一口氣為義渠王生下兩個兒子!
這下義渠王完全喪失了對秦國的警惕,未能阻止秦國對自己的國家進行滲透。時機成熟後,宣太後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殺了義渠王,接著滅掉義渠國。義渠族大部也融入秦人之中,逐漸漢化成為漢民族的一部分。
嬴稷母子滅掉義渠後又修築長城“御胡”,在去除北方後顧之憂後便開始大舉侵略關東六國,到嬴稷在位末期時秦國領土已經超過其餘六國的總和,秦統一天下的趨勢由此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上述兩種匈奴起源的推測其實都是根據古代史料進行論證,可惜同樣在古代史料中也充斥著與之相悖的記載。
例如關於鬼方的軍事組織結構和戰爭方式就與匈奴截然不同,周康王姬釗時期的小孟鼎上刻著大將孟王奉命討伐鬼方的事跡。上面有“孚車十兩”、“孚車百口百兩”的記載,也就是說周軍繳獲了鬼方軍隊的戰車若干,而使用戰車絕非遊牧民族的作風。此外戎、狄等民族在古籍中往往有徒步作戰的記錄,與匈奴的騎射差距甚遠。
春秋戰國時期的戎、狄等民族大多已經進入半定居的居住狀態,尤其是義渠在與秦的長期戰爭中曾修築城池要塞抵御秦軍進犯,這絕非遊牧民族的作風。
《後漢書·西羌列傳》中記載戰國時期“義渠、大荔戎皆築城數十”,而秦國在進攻中被迫頻繁地進行消耗較大的攻城戰。而義渠國與狄人分支鮮虞建立的中山國都仿效中原諸侯國的政治制度,大量任用中原人士為官吏。
例如司馬遷的祖先司馬赒就曾三任中山國的相邦,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也確認先祖司馬氏“相中山”。司馬赒曾趁著鄰國燕國內亂時“親率三軍之眾,以征不義之邦”,得勝後“擇燕吉金,鑄為彝壺,節於禋,可法可尚,以饗上帝,以祀先王”。
這說明義渠國與後來的匈奴帝國在政治制度上毫無延續性可言,況且義渠人崇尚火葬,而匈奴則是土葬。《墨子·節葬》中記載義渠人“不憂其繫壘也,而憂其死不焚也”,這種觀念是與他們的宗教信仰緊密相連的。
2.一鍋混沌亂燉的“匈奴粥”
既然匈奴起源於華夏後裔的假說有破綻,那麼自然會有人提出新的猜測。
反正假設錯誤的話也不會有匈奴人跳出來反駁,更加沒有因為傷害了匈奴人民感情而引起民事訴訟官司的危險。於是史學界還有如下的假設存在:匈奴是外來戶,他們是從西方遷徙而來的遊牧者。不過此西方並不是歐美友人的意思,而是特指突厥種族。
現代學者芩仲勉在《伊蘭之胡與匈奴之胡》中提出:“所考匈奴有西來之痕跡,並非指阿利安種,隻似為從西北徙來之突厥種,其人先與伊蘭近居,自不難挾伊蘭胡以具至……”。而俄羅斯和蒙古學界則提出匈奴是秦漢之際在北方草原上新興的遊牧勢力,與以往諸少數民族並無直接的繼承關繫。
於是諸多說法不一而足,誰也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可以壓服其他假說。畢竟這是一個早已消失又沒有文字的民族,連司馬遷都在《史記·匈奴列傳》中打好了預防針:“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也就是說這個民族的發展延續實在是難以嚴格考證的。
匈奴的起源,難道真是不解之謎麼?
當然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隻有孫悟空,匈奴人可沒這麼神通廣大。
十四世紀的伊利汗國史學家拉施特丁在《史集》中這樣介紹蒙古民族的由來:“由於塔塔爾人非常偉大和受人尊敬,其他非塔塔爾人各氏族也以塔塔爾人的名字為世人所知......這些非塔塔爾人由於把自己列入塔塔爾人中,也覺得居於偉大和可敬的地位......各種非蒙古部落,均仰賴成吉思汗及其氏族的洪福,纔成了蒙古人。這些人原來都各自有自己的名字,但如今為了自我炫耀,他們都自稱為蒙古人。”
也就是說蒙古塔塔爾部落興起後被其吞並的其餘草原各部落也都以蒙古人自居,例如克烈部、乃蠻部和汪古部本是突厥分支,在被鐵木真征服後他們也心甘情願地成為了“蒙古人”。
這是遊牧民族的一個特點,他們對於種族和國家的概念並不如漢人那麼敏感。當蒙古帝國崩潰後,這些部落也隨之放棄了自己的蒙古身份。克烈和乃蠻與烏孫、欽察等部落再度組成了新的民族哈薩克。
以此為樣板將時間上溯千餘年到匈奴的時代,是不是也可以做類似的理解呢?
事實上中國古代史籍中所說的山戎、獫狁、葷粥等都是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統稱,而這些葷粥之類自己可不一定有清楚的民族意識,他們以部落為單位時聚時散,中原王朝實在難以區分這些人到底是咸粥、甜粥還是皮蛋瘦肉粥,所以一股腦地稱為葷粥。
到了春秋戰國時代,上述民族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戎、狄等新的民族稱謂,並且還有數以百計的分支存在。
這些民族同樣也不是空降到中國大地上的,他們必定是古代少數民族部落互相兼並融合後產生的“新”民族,雖然名字不同,但以部落氏族為中心活動的特點卻保持不變。當這些聚散離合不定、盛衰興旺難料的各氏族以較牢固的部落聯盟的形式出現時,往往便被中原王朝視為出現了新的“粥品”,而匈奴也一定是以同樣的形前四世紀誕生的。
以草原民族的特性而言,匈奴不可能是單一氏族和部落的直繫後裔,他們是不同部落聯盟的產物。匈奴內部的各分支如屠各、宇文、獨孤可以看作是構成匈奴帝國的不同種族部落,而那些貴族大姓氏如攣鞮、呼衍、蘭等也可以看出昔日不同氏族的痕跡。更何況還有諸多的匈奴“別種”、“別部”存在,更是說明了匈奴起源的復雜程度。
既然匈奴帝國是個類似多民族體繫的國家,從這裡我們可以推斷所謂“匈奴”便是在這個民族興盛時有代表性和實力的一部分,當這個部分兼並其他部落或與其他部落聯盟後,匈奴這個名稱也像日後的塔塔爾、蒙古一樣被其他部落和氏族所接受,從而成為他們共同的名號。
這個關於匈奴起源的理論從上世紀初開始就有國內外學者提出,例如楊建新在《中國北方少數民族史》中指出匈奴是以早已存在於北方的某一強大部落為基礎,結合了鬼方、獫狁、葷粥和戎、狄乃至於一部分中原華夏族成分的部落聯合體,後來在戰國後期形成了新的匈奴族。
烏恩結合考古學發現和史籍記載提出匈奴的確有西方突厥種族的血統,也有中國北方古代少數民族的成分,這種差異導致了後來南北匈奴的分裂分化。這種解釋是以北方草原興起論為基礎,融合了其他推論的一種大雜燴式的解釋。從效果上來看可謂是攻守兼備左右逢源,很好的解釋了匈奴那神秘莫測的起源之謎,至少不會讓讀者的理解力亂成一鍋粥……
匈奴與其說是一個民族,不如說是一種遊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