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生面、鮮活真實的戰時巴黎史(推薦序)
20世紀堪稱“戰爭的世紀”,始則先後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繼而又不得不面對長達四十多年的“冷戰”,作為歐洲大國的法國,同樣未能幸免於這些戰事。更有甚者,法國不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經歷了其現當代史中為嚴重的危機,而且還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巴黎被德軍直接占領,納粹的“卐”字旗竟然在為紀念一戰中為國捐軀的法國士兵修建的無名烈士墓上的凱旋門迎風飄蕩。由此,巴黎,這一長期作為“法蘭西的心髒在跳動”的法國首都,這座在1919年巴黎和會期間堪稱世界首都的富有傳奇色彩的大都市,一度淪為“廢都”。
毋庸置疑,探究巴黎這座特殊的都市在這一特定時期的歷史,特別是巴黎民眾的戰時經歷或表現,對於豐富和深化人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法國史,乃至整個歐洲史的認知不可或缺。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法國學者筆下二戰時期的法國史總是有不夠客觀、全面之嫌。概而言之,他們熱衷於展現的是當時法國人共同遭受的苦難,以及法國人在抵抗運動中的英勇表現,力求使“抵抗”在戰後法國人的心目中成為二戰主要的像征,與此同時,對那段歷史中一些讓法國人覺得不太光彩的史事則自覺或不自覺地予以回避。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國的歷史學家,乃至其他相關人士面對這段歷史時的態度固然已經出現了諸多新的變化,能夠日漸坦然地涉及甚至討論一些早年注定諱莫如深的話題,例如維希政權在對猶太人的“後解決”方面的“同謀罪”、抵抗運動史“英雄記憶”中的一些著名人物的真實身份或面目等。但是,出於不難理解的原因,對這段歷史更加客觀、全面的認識,還是得在一定程度上借助於像本書作者這樣的身份相對超脫,且具有“旁觀者清”之優勢的外國學者的介入與推動。事實上,法國學者20世紀晚期以來就此出現的一些新變化,何嘗不是與美國學者羅伯特•帕克斯頓(Robert Paxton)在1972年推出的《維希時代的法國》(Vichy France: Old Guard and New Order, 1940—1944,翌年在法國出版該書法文版)及其引發的爭論密切相關呢?
由於對20世紀法國知識分子史素有濃厚興趣,本人不僅早就耳聞戴維•德雷克(David Drake)的大名,而且還讀過他的相關著作。這位20世紀法國知識分子史研究領域頗有代表性的英國學者,先後執教於英國密德薩斯大學(Middlesex University)和法國巴黎第八大學(Université de Paris VIII),並以自己對薩特的精湛研究,以及對法國知識分子與政治之間密切關繫的繫統梳理和深入探究廣受關注。曾任英國薩特研究會會長並擔任過《薩特研究》主編的德雷克還多次應邀在英國、法國、愛爾蘭、中國以及北美等國家與地區講學,享有較高的國際聲譽。鋻於其為法國文化、教育和藝術的發展及傳播作出的重要貢獻,德雷克還在2005年榮獲法國政府頒發的“法蘭西共和國棕櫚葉教育騎士”(Chevalier dans l’Ordre des Palmes Académiques)勛章。正是因為對德雷克的學養和識見早就有既深又好的印像,此前已從法國同行那裡獲悉德雷克已轉向潛心研究二戰時期的巴黎的筆者,在外文報刊上看到本書英文版的書訊時,就期待著能有機會早日拜讀。有鋻於此,當本書中文版《烽火巴黎:1939—1944》出版者以提供“先睹為快”的機會約寫推介文字時,本人欣然接受。
期望值越高失望越大,這確實是人們時常會踫到的情況,但至少本人在閱讀後覺得,一開始就讓我充滿期待的這部著作不在此列。事實上,在饒有趣味的新鮮感的驅使下,本人幾乎是一口氣看完了此書。那麼此書何以會令我不忍釋卷呢?我想至少得歸因於它的以下三個特點。
,視角獨特,材料新穎。
歷史學歸根結底是關於“人”的學問,必須堅持以人為中心,並且當以關心人們特別是芸芸眾生在過往的命運為要務。與此前不少往往圍繞著某些“大人物”來構建戰時巴黎的歷史,甚至是熱衷於譜寫“抵抗英雄史詩”的相關學者不同,德雷克獨具慧眼,讓自己的研究聚焦於巴黎被占時期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他在“前言”中明確表示:“我希望深入挖掘個人生活史、對話、日常細節和記憶片段。”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在別開生面的研究過程中始終具有“語境意識”,極為清醒地意識到“距巴黎淪陷七十多年的今天,我們知道淪陷如何隨德國戰敗而終結,而彼時,沒人知道歷史走向;或許納粹取得勝利?或許巴黎解放?或許結局更為曖昧不清?”力求以此來關照自己的研究對像。
也正因為視角獨特,德雷克在史料的發掘和利用上也有許多值得圈點之處。例如,鋻於“情報人員和警察出入火車站、小喫店、咖啡廳和其他公共場合,監聽市民對話,收集關於市民情緒的消息。他們還為官方政治會議作筆記,記錄反抗行動和黑市交易的逮捕行動,總結‘合作派’報刊上的文章,並兼有其他任務”,因而由他們寫在“極薄乃至透明的紙上”的“這些資料對本書研究至關重要,有助於找出巴黎日常生活的變遷”。為此,他不僅曾花費大量時間在巴黎警察總局檔案館閱讀相關材料,而且還在書中充分地利用它們。應當說,這些前人關注不多、利用更少的材料的大量使用,在讓本書的敘事變得更加鮮活真實方面頗有成效。此外,這一時期不同年齡層普通市民的日記、廣播的記錄文稿的引用,則有助於洞察當時巴黎市民的“被拋棄感”“無力感”等各種真實心態,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更多的“現場感”。
第二,取舍得當,引人入勝。
由於篇幅畢竟有限,意欲在書中全方位地展示這一巴黎歷慘痛時期的德雷克,勢必在內容的主次排序、繁簡取舍方面煞費苦心,尤其是在情節、案例的選擇上更得精挑細選。應當說,德雷克在這方面的努力還是比較成功的,特別是敘述過程中呈現、凸顯的一些場景或“細節”,往往能收到“畫龍點睛”的成效。
例如,書中在序幕裡以不小的篇幅敘述了1939年法國國慶節舉辦的閱兵式,“這場精心策劃的閱兵式旨在讓法國人民放心:即便希特勒膽敢輕率引發戰爭,他們的國家也做好了充分的應對準備”。“除了向公眾證明法國軍事實力和輻射全球的影響力,此次閱兵還意欲震懾巴黎的德國官員,希望他們向柏林發送的報告可首三思。”又如,他在書中特意提及雷諾、貝當和其他內閣官員當年竟然在巴黎聖母院參加一場特殊的彌撒,更是把當時形勢的糟糕真實地揭示“到了近乎殘忍的地步”:“在法國這個1905年已完成政教分離的國家裡,政府的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和*濟會成員求助宗教連禱、尋求超自然的幫助,足以證明情況比想像中更為絕望。”
此外,作者還在書中不時加入一些當事人對親身經歷的描述,更是使讀者有更多的“身臨其境”之感。例如,他曾引用《曼徹斯特衛報》駐巴黎記者的描述來如是反映“大逃亡”即將開始之際巴黎老佛爺百貨商場的場景:“為各式旅行許可證準備照片的人排成了長龍。商場空空如也,忙碌的角落便是箱包部。”竊以為,德雷克的這一處理方式實屬高明。這些當事人在記憶還未凝固,甚至尚未冷卻之際的敘述,不僅具有彌足珍貴的獨特“史料”價值,而且有助於讓本書更加引人入勝。
第三,洞見迭出,結論公允。
《烽火巴黎》之所以讓人不忍釋卷,除了敘述流暢生動,情節引人入勝,更多的還是因為其借助豐富的史料和案例鋪展巴黎歷慘痛時期“社會全景圖”的過程中,不時會有精闢的提示、分析以及能讓讀者產生共鳴的洞見。作者在書中以相當多的篇幅提及著名戲劇家和雜文家吉羅杜及其掌管的新聞信息監管署的活動和作用,就是一例。
在戰爭初期,法國官方機構大肆向民眾宣稱本國軍事力量的強大,使巴黎到處彌漫著自我麻痺的氣氛。許多民眾,甚至很多政治、軍事精英都相信戰爭將在法國毫發無損的情況下結束。吉羅杜掌管的宣傳機構不僅宣稱巴黎代表文化、啟蒙和光明,而德國代表野蠻與黑暗,他本人甚至還頗為荒唐地宣稱,空中飛翔的死亡天使認為,法軍遠比德軍悠閑、自信和寧靜。天使後悔自己不是生命天使,否則便會青睞法軍,讓他們的戰爭更加輕盈松弛。“不過,作為死亡天使,他必須公正,便計劃從雙方軍營都帶走一些人。”對此,德雷克一針見血地指出:“有效的戰爭宣傳應不斷重申清晰的參戰目的,以實現國家團結,同時,適度的新聞審查能夠有效激發士兵和平民的鬥志。但是,新聞信息監管署在兩方面都失敗了。”
誠然,德雷克書中出現的諸多富有真知灼見的分析亦不乏銳利的色彩,但本書讓我為欣賞的地方還是他基於豐富、新穎的史料得出的冷靜判斷,其中讓我深以為然的則是以下不失公允的結論:本書盡力展現出的巴黎(和其他地方一樣)的情況並不是非黑即白,在巴黎,有些人(極少數充滿勇氣的一群人)投身抵抗,其中很多人都付出了巨大代價;有些人(同樣也是極少數)出於意識形態和投機的原因,為了個人利益或是謀求提升地位與納粹合作;還有些人利用戰時物資短缺的境況從中牟利。然而絕大多數巴黎人都在越來越多的困難和剝削中盡力求生,同時盡己所能地不予妥協。
“歷史是現在與過去永無休止的對話”。由於諸多復雜因素,寫好現當代史的書實非易事,而寫好涉及“尚未過去的過去”(此為法國學者在帕克斯頓的《維希時代的法國》在法國引起震動和爭論時的提法)的現當代史的書,則可謂難上加難。不過本人覺得,本書的讀者們或許大可感到慶幸,德雷克不僅知難而上,而且還憑借自己的學識、纔情和努力,為大家奉獻了一部別開生面、鮮活真實、洞見迭出、發人深思的戰時巴黎史。
總之,本人在初讀此書後深感《烽火巴黎》是一部既有學術性又有可讀性的佳作。特此大力推薦。
浙江大學歷史繫教授
呂一民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