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R. O’G. Anderson)教授逾40年的泰學研究學術之路,如同一條思想之泉,生命之溪,蜿蜒流淌在讀者心間,探索處洞察透徹,反諷處發人深思。這本書出版於安德森教授去世的前一年,充滿著作者的生命質感和理性思索,如今每每讀來,都像是又一次學術朝聖之旅,更有高山仰止、我心向往之感。
原書封面插圖是一隻鱷魚,戴著眼鏡,睜大著眼睛,夾著一本小書。這就是安德森教授對自己學術生命的自喻。泰國有一句傳統諺語“Jorakhe khwang khlong”,意思是堵塞了河道的鱷魚,引申之意就是故意礙事的人。安德森就是泰學研究領域中的這隻勇於質疑、敢破常規的礙事鱷魚。 印度尼西亞有一句名言“跳出椰殼碗,開始留意自己頭上的巨大天空”,安德森又是泰學研究領域中的這隻躍出椰碗、仰望蒼穹的勇敢青蛙。北京大學戴錦華教授認為,安德森的“椰殼碗”其實就是封閉、逼仄的世界與視野的隱喻。安德森大膽質疑當時英語學界泰學研究這種封閉、 逼仄的學術視野和阿諛奉承的研究方式,勇敢地撿拾出該領域研究盲點背後的政治含義碎片,並對其進行繫統性的分析與構建,徹底顛覆了該領域不證自明的常規假設,尤其是對軍隊和官僚集團與泰國皇室之間互惠共存、各歸其位、各獲其利的妥協性同盟方案的揭露,從而奠定了此後批判性泰學研究的堅實基礎。《對泰國國家的研究:泰學研究現狀》一文成為四十年來關於泰國現代政治研究的所有嚴肅書目中的文章。泰國法政大學政治繫教授卡賢·特加皮讓(KasianTejapira)認為,安德森這本書中的核心觀點形塑了此後四十年的泰學研究並對此後該領域重要成果影響深遠。因此,安德森帶給全球泰國現代研究領域的這場思想激蕩無疑是革命性的。
在國別與區域研究中,安德森始終保持著一種獨特的距離感,時而親近,時而疏離。他的親近感體現在對所研究的國家與民族,因其對弱小民族命運的同情,對弱小國家出路的關切,對自己白人身份的遺忘, 他被譽為“入戲的觀眾”。他的疏離感體現在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研究視角,因其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和嘲諷,對泰學研究傳統視角和既定觀念、分析框架的挑戰和顛覆,自喻為“礙事的鱷魚”。他堅持深入的田野調查,同時強調保持人類學的研究距離,經常性地融入對像國進行實地考察,又不斷地抽離開來做出比較分析。這種親近感與疏離感的意識並存,局內人和局外人的角色切換,得益於他自幼的跨國教育經歷,也許這就是安德森能夠集融入與抽離、探索與反諷於泰學研究一體的原因所在吧。
在國別與區域研究中,安德森始終堅持世界歷史眼光。他的學術格局不僅限於一個國家或一個時代,他總是能夠在人類社會歷史時空中自如穿梭,找到貼切的對照物,析理精微,獨闢蹊徑,啟人深思。這得益於安德森的博聞強識和多語能力,他在歷史、 文學、藝術、語言、文化等全球知識方面的豐富滋養為其政治分析確定了整體、寬泛、深刻的研究基調。康奈爾大學在訃告中將安德森的人生評價為“跨越了種種邊界的一生”。安德森本人也一直倡導超越邊界,鼓勵區域研究的整體性。他認為,應該將區域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研究,而非按照學科領域劃分。他的泰國研究一直在跨越學科邊界,而且常常跨越到他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學科領域,但往往是這些新的領域又帶來了更加廣泛的研究關注點。
安德森從康奈爾大學東南亞研究計劃掌門人、美國印尼研究先驅喬治·卡欣(George Kahin)教授身上理解到了政治與學術的不可分離,秉承以知識介入現實的師門精神,他在《撤軍癥候》一文和致《紐約時報》 的公開信中譴責美國對泰國內部事務的干預和虛偽立場。在以普拉姆迪亞·阿南達·杜爾(Pramoedya Ananta Toer)為代表的印尼偉大文學作品中,安德森開始留意到文學與“政治的想像”產生關聯的現實可能與理論可能。 因此,他在20世紀80年代轉向泰國激進文學的翻譯,《鏡中:美國時代之暹羅文學與政治》遴選了十三部泰國當代短篇小說,既反映當代泰國社會的現實問題,又兼顧道德性、政治性和文學性。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泰國激進政治從核心走向邊緣,泰國左翼思想和左翼話語走向消解,安德森開始關注泰國社會的文化因素,這源自他對政治與文化之間關聯的敏銳洞察。在每一個歷史階段,他總能察覺到泰國社會中新希望的迸發之處,哪怕其迸發的力量是微弱的,哪怕其迸發的渠道是非主流的。因此,與其研究領域從政治轉向文化同步,安德森的寫作語言也由英語轉為泰語,從學術寫作轉向文化評論,讀者對像由學者群體轉向泰國中產階級。
語言、文化和學術文獻是安德森國別研究的堅實基礎。作者在本書中有大量極具價值的腳注,可以說是安德森泰學研究的閱讀史,或者說是他泰學研究的文獻閱讀路線圖。在1972年蘇哈托(Suharto)阻斷了其印尼研究生涯後,他轉入泰國研究。這時安德森已經具備了比較研究的宏觀視野。面對泰學研究出版物匱乏的狀況,安德森幾乎遍讀了所有的學術成果,並且在腳注中做了盡可能詳盡犀利的闡釋。這些腳注是極其珍貴的泰學研究外語文獻梳理,尤其對接觸外語文獻不多的中國學者而言,同時也讓我們真切感受到了安德森的治學嚴謹。他總是在做好了足夠充分的語言、文化和文獻準備之後纔投入寫作,總是在對一國已有獨到觀點之後纔展開比較。
翻譯本身就是超越語言文化疆界與時空藩籬,對他者世界進行的探尋與理解、比較與反思。學術翻譯是一個如是我聞、如是我思、如是我譯的過程,是經由語言之橋探究他者世界學人研究思緒的過程,是經由文本注釋探究作者知識圖譜與生命路徑的過程,也是深思窮究、字斟句酌地與作者和讀者進行跨時空對話的過程。學術翻譯是學者邁入更加宏大完整的學術世界、接觸更加淵博精深的學術智識的扎實一步,尤其是國別與區域研究領域的學者。譯者可以高效拓展更廣闊的國際學術視野,深入了解更多維度的研究視角和觀點,衝破學術研究的單一化思維框架,提升我國區域國別研究隊伍的持續學習能力與整體學養水平,包括國內咨政能力和國際對話能力。
本書的翻譯過程對我而言,既是一次學術朝聖之旅,又是一次學術探險之行。幸而在這朝聖與探險的道路上,得到許多學界前輩和同仁的指導和幫助,所獲遠遠不止於讀者眼前的這本譯著了。一部譯著的人名、地名以及有一定社會文化背景的專有名詞的翻譯,對全書的翻譯質量至關重要。相同的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在很多譯著中的翻譯千差萬別,可謂百人百譯。究其根本,還是沒有追溯其原始的拼法和發音。泰文人名拉丁轉寫是一對一機械轉寫的,無法看出原文的不發音字母、連讀音變、特殊拼讀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