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在目前傳世的古羅馬時代的傳記作品裡，論文學和史學成就，我們首先想到的除了普魯塔克的作品之外，也許就是蘇埃托尼烏斯的《羅馬十二帝王傳》這本書了。

蓋烏斯·蘇埃托尼烏斯·塔奎盧斯是羅馬帝國時代著名的傳記作家和歷史學家。而對於這位作家生平，我們知之甚少，很大程度隻能依靠他的好友、圖拉真時代的老小普林尼（Gaius Plinius Caecilius Secundus）的書信推知一二。他約莫出生於尼祿垮臺之後，也70 年前後，出生地應該是在北非，a 童年和青年時期幾乎就是在弗拉維王朝三位皇帝的統治下度過的。他本人很可能與其父親蘇埃托尼烏斯·萊圖斯（Suetonius Laetus）一樣b 屬騎士等級，並曾在羅馬接受良好的修辭訓練。他與當時的文學老小普林尼交情深厚，並且曾在此人手下任職，隨後又憑借這位小普林尼的關繫在哈德良（Hadrianu113 年—138 年在位）的朝廷裡謀得了掌管文書的御用秘書之職a。我們可以推測，蘇埃托尼烏斯寫作這部帝王傳的時間應該就是在其進宮擔任秘書職位期間。

不過，從後人留下的記錄來看，他似乎並未受到哈德良的重用和提撥，因為就在他擔任御用秘書期間，哈德良就以其在自己妻子薩賓娜（Sabina）面前表現得過於親近而解除了他的職務。b 在那之後，我們對他的事跡幾乎一無所知，甚至連死於哪一年都無法確定。

蘇埃托尼烏斯曾寫過數部作品，其中的大部分都已散佚或隻剩下殘篇，而流傳較完整的就隻有這部記錄十二位愷撒（從尤利烏斯·愷撒至圖密善）生平的傳記作品。雖然這部傳記作品的傳主共有十二人，但我們初看去，從其敘事詳略或內容體量上來看，明顯的特征便是整部作品可被分成前後兩個部分：從尤利烏斯·愷撒到尼祿的前六位帝王，以及從伽爾巴到圖密善的後六位帝王。前半部分的傳記與後半部分相比明顯寫得更為詳盡、更為細致，單就篇幅而論，長的《被奉為神的奧古斯都》共有101 段，而篇幅短的《被奉為神的提圖斯》則隻有11 段，兩者相差甚殊，以至於為了讓各卷體量保持一致，後世往往都會將後六位帝王的傳記按先後順序以三位帝王合傳的形式合並成兩卷，因此我們目前能見到的版本大都是八卷本的形式。

雖然各篇傳記長短不一、詳略有別，但從總體結構上來看，它們又或多或少地存在著相似性。各篇傳記都始於帝王家繫的追溯，終於帝王的死亡，中間作為主體的大段文字則是按分門別類的方式描述帝王的生活習慣、內外征伐、興趣愛好、賽會舉辦、工程修造、個人秉性、神跡征兆以及體貌特征等等。正如蘇埃托尼烏斯本人在奧古斯都的傳記裡提到的，他之所以“按照門類而非時間順序逐一詳述各部分內容”是為了能讓大家“更清晰地理解領會”傳主的生平。a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分門別類總體上看似存在先後的章法，但具體到每一篇傳記卻又不盡一致，比如在克勞狄烏斯的傳記裡，預示傳主死亡征兆的部分被放到了篇末，而通常來說這部分應當出現在描述其死亡過程的段落之前。

蘇埃托尼烏斯之所以按上述結構編排自己的傳記作品，除去他自己提到的為了讓讀者能更好領會傳主的生平之外，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身處的年代是圖拉真和哈德良時代，這是羅馬帝國經濟和文化臻於首制度得到進一步發展的時代，而傳統的修辭技法因失去政治實用性也已從辯論場轉入到寫作當中。因而當時的作家們無論在遣詞造句還是文章編排方面都無不用盡所能。我們注意到，早先的撒路斯特（Sallustius）、奈波斯（Nepos），以及愷撒都是在用他們淳樸（甚至有些古舊）的筆法遵循時間先後順序敘述事件經過，雖然在他們身處的時代沒有人覺得這麼寫有什麼不妥，可到了蘇埃托尼烏斯時代，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經作者以修辭之

藝耐心打磨後的作品，而這除了是蘇埃托尼烏斯本人的作品之外，更是他那個時代的作品。

由此我們在理解這部傳記作品為何文辭華麗，人物刻畫生動鮮明，而且似乎充斥著奇聞軼事時，就不會感到困惑了。因為這都是修辭之藝的產物，雖然將之用到歷史人物的傳記上或多或少都會降低歷史事實的可信度，但這並不影響到這部作品的整體地位，因為是否忠於史實從來都不是評價古典歷史作品的決定性標準，而且古典史家也不是單單為了記錄事實而進行創作的，相反他們各自都有不同的目的，就蘇埃托尼烏斯而言，他似乎更像是為了向讀者展現各位愷撒的秉性特征，而將之奉為其創作的要務。當我們讀到生命後一刻的愷撒面對手執匕首準備朝自己刺來的密友馬可·布魯圖，說出一句希臘語：“孩子，連你也……”同樣的，在尼祿後即將自盡之際，他一遍遍說的話卻是：“我，多麼偉大的藝術家要死了！”這一刻，我們不會在意傳主本人是否真的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就像我們不會因為司馬遷寫下“苟富貴，無相忘”和“大丈夫當如此也”這樣的話，而去考證這是否是陳勝和劉邦的原話一樣。但無論誰都無法否認的是，這些簡短但有力的話從傳主口中說出後，原本隻停留在紙上的人物頓時就變得鮮活了起來，而這也是古代著作

帶給我們的閱讀樂趣。

正如上文提到的，蘇埃托尼烏斯的這部《羅馬十二帝王傳》很可能完成於哈德良當政時期。這部作品是否在發表伊始就取得了巨大反響，我們無從知曉，但是從後人的作品《羅馬君王傳》（Historia Augusta）裡我們確實知道，在約莫半個世紀之後的康茂德（Commodu180 年—192 年在位）時期，曾有人在鬥獸場觀賽期間閱讀他寫的卡裡古拉的傳記，結果就被康茂德扔進了賽場裡，因為這位君主和卡裡古拉的生日是同一天。a 如果《羅馬君王傳》的記載真實可靠，那至少可以證明，在康茂德時代這部作品已經成為廣為流傳之作。即便上述史實不足采信，可三世紀初前後，羅馬出現了另一位著名的傳記作家馬略·馬克西姆斯（Marius Maximus），他曾續寫過蘇埃托尼烏斯的帝王傳，即將涅爾瓦（Nerv96 年— 98 年在位）至埃利奧伽巴魯斯（Heliogabalu218 年—222 年在位）之間的十二位帝王的傳記寫了下來，雖然這部著作未能流傳下來，但至少我們可以推知，如果蘇埃托尼烏斯的這本帝王傳記作品在當時並非流傳甚廣之作，那馬略·馬克西姆斯又有何理由進行續寫呢？如果連這都無法證明這部作品的流傳程度，那我隻能退而四世紀中葉尤特羅庇烏斯的《羅馬國史大綱》（Eutropii Breviarum ab Vrbe Condita）來加以說明了。這本獻給皇帝瓦倫斯（Valen364 年—378 年在位）的羅馬簡史作品曾在部分地方借鋻了蘇埃托尼烏斯作品裡的說法，甚至在寫到維特利烏斯被處死的場面時還用了一模一樣的詞句。a 這無疑直接證明了蘇埃托尼烏斯的這部作品在帝國晚期已屬

膾炙人口之作。

即便到了現代，蘇埃托尼烏斯的《羅馬十二帝王傳》仍作為傳世經典被不斷譯介到世界各地。目前國內所能見到的漢語簡體字版譯本已有兩種：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張竹明、王乃新、蔣平等翻譯的譯本，以及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田麗娟、鄒愷莉翻譯的譯本。兩種譯本雖足以讓國內讀者目睹這部著作的風貌，可出於皆為合譯的緣故，多少都存在些許不足之處，個別地方甚至與原文差異甚大。因此兩年半之前我纔動筆開始了翻譯，前後也有幸得到了劉訓練老師和王軍老師的幫助，終能促成譯稿的出版。在翻譯時，為了便於讀者查對原文，譯者一律保留了原文的章句編號，而人物、民族、地點、事件等專名，也大都以主格形式列在文末並標注首次出現的章句號。此外，為了讓國內讀者更好地理解書中蘊含的歷史文化背景，譯者也盡可能多地添加了注釋，以便簡單介紹羅馬歷史的知識及文本背後所隱藏的信息。希望我的上述工作能為大家帶去幫助。然而，譯者並非相關領域的學者，拉丁語和英語的學藝水平也相當有限，譯本之中定然還有諸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在此還請讀者批評指正。

謝品巍

2018年7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