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妖霧四起005
二娛樂至死013
三造化為工021
四忍辱負重029
五嘗試掙脫041
六節操何在055
七暗室逢燈067
八回到原點079
九勝負邊緣095
十甘露之變105
十一紅塵奢戀121
十二相見恨晚141
十三突如其來153
十四處變不驚165
十五風雲振作175
十六砥礪前行189
十七月盈則虧201
十八佛道死生211
十九夢斷天涯225
廿夕陽無限243
廿一明察秋毫253
廿二於事無補269
廿三風起雲湧275
四賢良尚在283
廿五 禍不單行 295
廿六 捉襟見肘 305
廿七 家國抉擇 313
廿八 一路向北 321
廿九 野火春風 335
卅 崩潰邊緣 349
卅一 自欺欺人 359
卅二 魔君起舞 369
卅三 文恬武嬉 379
卅四 鬼魅步伐 391
卅五 斬舊立新 399
卅六 窮寇不追 413
卅七 土崩瓦解 423
卅八 長安末日 431
卅九 後陳詞 441

你聽過多少半截故事？   為了勵你的志，人們別有用心地把許多完整的故事，截出其中好聽的半截來講給你聽，講得你熱血澎湃，發誓賭咒地要向那半截故事裡的人學習。於是，你也去嘗試頭懸梁、錐刺股了。就說這個“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吧。老師們為了勉勵你努力讀書，告訴你古代有個叫蘇秦的人，頭懸梁、錐刺股地讀書，後來出人頭地了，故事到此為止，意思是讓你也像他那樣給自己多打雞血，卻沒有告訴你蘇秦後來死得很慘，因為那並不勵志。這樣的半截勵志故事還有很多，比如周處，比如曾國藩……這半截的美好傳說盡人皆知，那半截的殘忍真相無人問津。有人說過：我們是拿著半張地圖走路，難怪後來窮途無回；我們是照著半本秘籍練功，難怪後來走火入魔。而所有的半截故事裡，的一個無非是我們民族千百年來關於盛唐的臆想。所謂盛唐，滿打滿算不過一百五十年，而唐朝的所有陽壽卻有將近三百年時間。另一半的唐朝，是什麼樣子的？好吧，聽我說，我不忍心再欺哄，但願你聽得懂……
大唐王朝，無疑是我國歷史上眾多王朝中知名度、美譽度的特殊存在。從唐帝國建618年到安史之亂開755年，這137年的歷史被一代又一代的反復追憶，直至耳熟能詳。但那個為所欲為的盛唐隻是故事的半截。安史之亂後唐朝剩餘的152年，卻因不堪回首而被歷代書寫歷史者簡單草率地壓縮成“宦官專權，藩鎮割據”八個字。人們喜歡聽好聽的那半截，這無可厚非，但若能耐住性子聽完整個故事，或許會得到更完整、更深邃的啟迪。夢回盛唐，是盛唐之後每一代中國人的夢想。可無論我們如何熱愛它，也比不過安史之亂後那一百五十年時光中數代志士仁人的半分。在他們心中，夢回盛唐不是一個干癟的口號，不是一句酣醉的幻想，而是實實在在付出畢生心力要去實現的理想。剛剛從滑落的他們，還沒找到油腔滑調的理由來粉飾自己的沉淪，還沒學會習慣於得過且過、自欺欺人，還在為回到期望中自己的模樣而奮爭煎熬，一代又一代……他們終究未能為自己追回那落日，卻為民族迎來了朝陽。沒有他們，我們的歷史將無法擁有以後的每一次綻放。日本歷史學家內籐湖南先生曾提出過著名的唐宋變革論，認為中國的經濟、文化乃至社會性質都在唐宋之間的歷史進程中發生了質變。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提出對這個結論的質疑，但我們無法忽略的是，以安史之亂為界，走過將近兩百年混亂時光的中國人，終以宋帝國的面目再次出現在文明史上時，在精神氣質以及行為方式上發生的顯著變化：曾經的開拓進取，兼容並蓄少了，多起來的是畫地為牢、固步自封；曾經的坦蕩陽剛，率真尚武少了，多起來的是陰柔狹隘、迂腐矯情。這不禁令人無限遐想，在唐朝中後期，我們的祖先到底經歷了些什麼？而本書講述的，就是那有生，有死，有血，有肉，有笑，有淚，有夢，有痛的一百五十年……

一  妖霧四起

年關將近，愁苦了一年的各地街市也隻好勉強地露出了一些喜氣。人們攥著手裡為數不多的錢，盡力在街市上搜尋一些確實值得買下的東西。

在長安郊區的鄠縣，縣令崔發忙著寫他的年終總結。衙門口外的市場上今天熱鬧異常，吵得崔發有些心煩。門外的喧囂聲越來越大，聽起來也越來越不對勁兒，像是打起來了。崔發隻好停下筆，大步走出衙門口去查看。

問過圍觀群眾纔知，是“五坊小兒”在街上毆打百姓。

這“五坊小兒”是些什麼人？

所謂五坊，是皇宮裡飼養皇帝寵物的五個機構，分別是雕坊、鶻坊、鷹坊、鷂坊和狗坊。在這裡面上班的人因仗勢欺人、無惡不做，而被民間蔑稱為“五坊小兒”。

崔發一聽是這些人在鬧事，立即勃然大怒，為民除害的正義感油然而生，命令衙役將那些鬧事的人拿下，準備親自審訊他們。

等衙役們把那幾個鬧事者帶到堂前，崔發看清楚他們的衣裝樣貌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剛纔的滿腔豪情瞬間消散，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走下來為那幾個人松綁。

原來，他們可不是什麼“五坊小兒”，而是宮裡的太監，如今隻手遮天的太監！這些人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縣令得罪得起的。

果然，崔發給幾個太監松了綁，剛要開口求饒，那個帶頭的太監先開口了：“好你個姓崔的，你等著瞧！”說完甩開崔發顫抖的雙手，昂首闊步地踏出縣衙。

幾個太監回宮後在敬宗面前一陣哭哭啼啼，立即就撥動了敬宗震怒的神經，他下令將崔發逮捕，並交給御史臺審判定罪。

御史臺的官員心知崔發有些冤枉，就故意拖延，打算拖過新年。因為那時候天子會更改年號，按照慣例，改年號的同時都會宣布大赦。那樣一來，崔發這個案子也就可以趁此了結了。

這是御史臺官員們試圖利用正常制度拯救崔發性命的一個合理方法。

緊接著又是一陣暴打……

御史臺的官員實在看不下去了，找來一張破席子蓋在崔發身上，他們似乎覺得這樣能為崔發稍稍遮擋一下毒打。

他們其實應該把那席子蓋在自己的臉上。

終於折騰夠了，太監們這纔拿出敬宗的詔令來宣讀，說崔發不在大赦之列，要將他送回御史臺的監獄裡，繼續議罪！

御史臺的人隻好把半死不活的崔發又給拖了回去。

太監們為一己私怨當眾毆打朝廷命官，而作為朝廷正式司法部門之一的御史臺任由他們施虐，卻無力阻止，這說明朝廷的司法制度已開始變得形同虛設了。

這一事件引起朝野內外的一致憤慨。朝臣們紛紛上奏要求敬宗釋放崔發。敬宗卻依然整天在宮裡打球，輿論對他一點兒壓力都沒有。而被眾議洶洶包圍著的太監集團，更是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雙方的矛盾像是要一觸即發了。

這時候，身兼百官之首和太監集團利益代理人雙重身份的宰相李逢吉，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他必須在不讓太監們難堪的前提下，勸敬宗釋放崔發。

這不是一件好辦的事情，可李逢吉就是有辦法。

到了二月份，李逢吉估計敬宗的氣也消了，纔去跟他說：“崔發輒曳中人，誠大不敬！然其母，故相韋貫之之姊也，年垂八十，自發下獄，積憂成疾。陛下方以孝理天下，此所宜矜念。”意思是說，崔發這個家伙居然敢衝撞太監，確實是大不敬。但是他的老母親是前宰相韋貫之的姐姐，今年都八十啦，老人家聽說兒子進了班房，很是擔心，都生病啦。陛下，我們大唐以孝治天下，您就放崔發一馬吧，他還有老母親要去養活呢。

敬宗的氣確實已經消了，聽李逢吉這麼一說，也就同意釋放崔發。

崔發的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但那些太監施暴的責任，卻無人敢去過問，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然而，李逢吉如此處事卻並沒有獲得朝野的諒解。人們所期待的，不僅僅是崔發的生命安全，還有對太監施暴的問責。身為百官之首的李逢吉不為受委屈的官員主持正義，卻使用這種和稀泥的處理方式，大家自然不可能滿意。李逢吉也因此成了朝野上下譴責的目標。

這裡還有一個關於法律缺位的沉重話題。

使用暴力來解決衝突，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人類也不例外。但人類在結成社會生活之後，社會內部成員若是依然因各種理由相互施暴，那麼，這個社會是維持不下去的。

作為維護社會內部持續穩定的先決條件，個人對其他社會成員進行武力報復的權力，被讓渡給包括國家、部落、家族等具體形態在內的社會組織形式，由其中的某一機構根據某種固定的標準來代替受害者進行報復。這便是刑法的起源。

刑法之於社會的作用無需贅言，而能維護刑法尊嚴、保證刑法發揮其積極作用的充分條件，一種是刑法執行者本身的公正威信，這個一般在部落、家族等小型社會結構中比較適用，而在國家這樣的巨型社會結構中，保證刑法作用的則是另外一種，即司法機關的獨立性與強制力。

當公正被強權僭主們消解、司法強制力被竊國大盜們竊取，其獨立性無從談起時，國家刑法制度的正常運行也就不再成為可能。取而代之的，便是陰謀、暴力、混亂等妖物群魔亂舞。

崔發事件中，已經做宰相兩年卻一直礙於李逢吉的淫威而無所作為的牛僧孺，終於禁不住自己良知的折磨，多次請求敬宗將他調離京城，外放地方。

年，唐敬年二月，牛僧孺的請求被批準，他被任命為武昌節度使。

走出黑雲壓頂的長安，牛僧孺頓感輕松。

牛僧孺撂挑子走了，當時與李逢吉同列宰相的李程自知無法與李逢吉抗衡，可偏偏反對李逢吉的人們又都指望著自己。無奈之下，他提議讓素來與李逢吉不和、三稹一案被牽連和勛臣裴度來填補牛僧孺的空缺，再次出任宰相。

受夠了王守澄、李逢吉裡應外合把持朝政的人們，紛紛開始迎合這個提議，制造輿論，強烈要求裴度回朝。這無異於向李逢吉宣戰。

周圍越來越多的敵意，使得李逢吉再次神經過敏，他像一隻警惕的野貓，尖著耳朵收納周邊一切風吹草動，等待瘋狂剪除異己的良機。

曾是裴度下屬的武昭，就是一個反對李逢吉的人，不過，他沒有什麼政治資本能讓自己隨意發洩對李逢吉的厭惡。在裴度手下時，他干得不錯，混到了石州刺史的位置。不過，李逢吉上臺後，他就開始走霉運，幾年下來，由一州百姓的父母官被貶為袁王府長史的閑職。

袁王是誰？袁王是順宗皇帝的兒子。掐著手指算算，順宗的兒子和當今天子的關繫已經不算很親了，所以他府上的長史自然也隻能是個閑職。

武昭感到無比憤懣。

一天，他和幾個豬朋狗友一起在長安城裡喝酒。醉得差不多時，武昭突然來了句：“老子一定要殺了李逢吉！”

然而，武昭交友不慎，一起喝酒的人中有李逢吉的眼線，這人立即把這事告訴了李逢吉，並且添油加醋說武昭要刺殺李逢吉。

聽到這個消息，李逢吉可開心了。他當然不會相信一個遠親王府裡的小小長史真敢來刺殺自己，但是，大家別忘了，他三年前就是因經辦一起壓根兒不存在的、企圖刺殺宰相的案件而起家的。這一次，他又發現了別人看不出來的機會。

隨即，李逢吉找了個自認為恰當的時機，命人將武昭密謀刺殺自己的事情上報給朝廷。朝廷又一次成立專案組，將武昭與一個被指控為同謀的朋友茅彙一起收押審問。

然後，李逢吉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派出親信去監獄裡找到茅彙，對他說：“君言李程與昭謀則生，不然必死！”他逼迫茅彙作偽證，指控武昭刺殺李逢吉是受另一位宰相李程指使。

原來，李逢吉的目標是帶頭呼吁裴度回朝的李程。

不過，李逢吉算來算去，卻算漏一著。茅彙時任左金吾衛，也就是皇宮儀仗隊裡的一個小隊長，他並不關心宮裡的政治鬥爭，但卻是個講義氣的單純漢子。面對威脅，茅彙說：“冤死甘心！誣人自全，彙不為也！”

不用翻譯了吧，這是一句非常真誠的話。

李逢吉的計劃落空了。雖然後，武昭、茅彙屈打成招，被定了罪，但茅彙也向辦案人員報告了在押期間曾有人來威脅自己誣陷李程的事。

這下子，除了敬宗，其他人都明白了。因為茅彙指認的那個在獄中威脅他的人，不是一般人，而是李逢吉的姪兒李仲言。

李仲言因此被判流放像州，李逢吉也徹底聲名狼藉。

這一年，李逢吉真是一點兒吉都沒逢上，倒是連連逢兇。武昭案進行的同時，他還得應對另外一個嚴峻考驗。

這一年八月，昭義節度使劉悟死了，其子劉從諫隱瞞消息，等自己掌握了昭義的權力之後，纔通報朝廷。劉從諫想通過自己已經掌權的既成事實，迫使朝廷承認自己繼承父親的職位，留任昭義節度使。

九月，朝廷纔知道劉悟已死的消息，同時也知道了劉從諫已經把生米煮成熟飯。

怎麼辦？朝廷上下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主流意見認為，昭義不同於河北強藩，自建立以來，朝廷對昭義保持著高度控制權，歷任節度使都由朝廷選派，從來沒有出現私相授受的情況。況且，昭義轄區地跨太行山東西兩側，南壓魏博、北拒成德，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控制住昭義，朝廷纔能在與河北的對抗中進退自如。

這是朝廷的底線，是朝廷不能放棄的地方。

但是，王守澄、李逢吉這兩位掌握朝廷實權的人物卻態度曖昧，既沒有說支持朝廷的主流意見、收復昭義，也沒有表態支持劉從諫、同意他就任昭義節度使。

聯繫到長慶二822年）七月，剛剛上臺的李逢吉就堅決制止宣武軍自立節度使、維護國家制度底線的事，這次李逢吉的沉默讓大家感到蹊蹺。人們紛紛猜測，李逢吉一定是受了劉從諫的賄賂。

然而，他是否受賄，歷史上並沒有留下可靠的記載。何況昭義素來寡貧，也不見得能拿出多少錢來賄賂位極人臣的李逢吉。

有可能，因受到圍攻而陷入狂躁情緒中的李逢吉，拒絕與其反對者進行任何合作，在昭義問題上，他不表態支持主流意見，拿朝政來賭氣，也是以此向政敵們示威。

政治中的爭議超出政見不同本身的較小範圍，裹挾著爭議雙方的各種過激情緒，開始向其他領域無限制泛濫的情況

王守澄、李逢吉的沉默，使昭義終落到劉從諫的手上。年底，劉從諫被任命為昭義節度使。長期服從中央號令的昭義，也開始了節度使私家世襲的和中興時代所確立的藩鎮制度，出現了可怕的裂縫。

李逢吉當政三年來，國家的種種制度接二連三地垮塌，各種丑人糗事攪得朝廷焦頭爛額、左支右絀，朝野內外對他的不滿累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他背後有太監集團的支持，反對者無法直接撼動他的地位，隻好通過呼吁裴度再度入朝為相的方式，表達對李逢吉的憤慨。漸漸地，這聲浪大到讓王守澄、李逢吉也無法阻止的地步。

帝國的風雨飄搖，絲毫沒有引起敬宗的警覺，這個少年近關心的，是在皇宮裡添置各種娛樂設施的事，比如今年七月，他要求朝廷為他制造二十艘“競渡船”，朝臣勸了老半天纔給他打了個對折，隻造十艘。船還沒弄好呢，閏七月，敬宗又要裝修他的娛樂場所，要求國庫拿出三千斤銅和十萬張金箔來裝修他的清思殿。

時年二十三歲的首都文藝青年杜牧，親眼目睹了這場令人心塞的末路狂歡。詩書滿腹的他怎會不知，大興土木往往就是一個王朝走向死亡的前奏？

於是，他提筆研墨，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悲憫憂思……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錎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鋻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是的，這就是著名的《阿房宮賦》，大家或許都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