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序

*一章 周的興衰

肆伐大商

眾建親戚

體國經野

成敗蕭何

*二章 禮崩樂壞

兄弟鬩牆

四面皆敵

曲沃代翼

第三章 篳路藍縷

武王侵隨

我有敝甲

隨國故事

第四章 齊桓始霸

霸者登場

歡喜冤家

九合諸侯

遠涉荊蠻

第五章 表裡山河

神功初成

秦晉之好

如日中天

喋血崤山

成敗蕭何

回光返照

第六章 問鼎中原

生不逢時

若敖之殤

一飛衝天

日暮途遠

第七章 吳越春秋

季札掛劍

兄終弟及

破楚撥郢

館娃遺恨

第八章 周雖舊邦

聚散離合

立法成文

士的變遷

參考文獻

體國經野
瓜分商人氏族，對周的貴族們來說如同一場人力資源盛宴。
周公從近親開始分配，個是他的兒子伯禽（周人的名字非常有規律，個字是家族裡的排行，“伯”證明他是嫡長子。第二個字有時候會是某種動物的名字，尤以魚類和鳥類為多）。伯禽得到了“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條、索二氏看樣子是給商人制作繩索的手藝人家族，長勺、尾勺二氏的履歷更加輝煌，他們以往的任務應當是為商王制作精美的青銅酒器。商朝滅亡，他們被分到新朝攝政王兒子的身邊做事，可見擁有一項專業技能是不喫虧的。
周公的弟弟康叔分到了“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制作陶器的陶氏和制作三足釜的锜氏出現在名單裡，再次證明技術型人纔的通用性。
武王年幼的兒子叔虞也不差，他得到的是“懷姓九宗，職官五正”。懷即是媿，是鬼方人的姓氏。鬼方本是商人的大敵，此時卻成了周人的屬下，或許他們是事先投靠，也有可能是被周人征服，抑或是被商人俘虜後同化，再於商滅亡後投降了周人。周人的政府還很原始，職官五正應是沿襲了商人的官僚體繫。在這批具備豐富治國理政經驗的商人的輔佐下，叔虞及其子孫的事業，未來不可限量。
伯禽帶著一批周人和更大一批商人，就是前面提到的“殷民六族”，向東方長途跋涉。隊伍止步於一座低矮的山繫西側—小小的尼山原本籍籍無名，直到四百九十多年後，山腳下一個名叫“仲尼”的嬰孩呱呱墜地，尼山因此名揚天下。面對周邊土著的不解與不看好，伯禽視若無睹，他帶領著隊伍版築夯土，依托山勢修建城市、開墾良田。沒過多久，一座周人心目中兼具美觀和硬度的城市就顯露出雛形。伯禽派人把他的成績快馬加鞭彙報給父親周公，並告訴父親：自己已經給這個新生的國家取了個威風堂堂的名字—魯國。魯國的座城市依山而建，城中有一座彎彎曲曲長達七八裡的阜（土山），因此大家一致決定稱它為曲阜。
周圍的土著們雖說對這批人十分好奇，但魯國人（雖說他們內部分得很清楚，你是周人，我是商人，但在外人看來他們已經是一伙的了）富麗堂皇的戰車、手上寒光四射的戈矛無不說明他們並不好惹。何況他們的打扮和前幾年橫掃東國、把商王武庚追得入地無門的那群人很像，於是土著們也就不管不問，繼續自己的歲月靜好了。他們不知道的是，歷史的大江正在洶湧向前，平淡的歲月已經不剩多少日子了。
從曲阜向北遙望，泰山的峰直入雲霄，魯公伯禽心裡清楚，山的那邊，有一支和他們成分類似的隊伍也正做著同樣的事。但這群人的運氣就差得多了，他們甫一立足就遭遇了來自東方膠東半島的萊夷的騷擾。跟魯國這邊膽小怕事的族人不同，萊夷是見過世面的，當初商王朝何等的威靈赫赫，不照樣在自己手上喫了敗仗嗎？現在這伙人來者不善，還是早點除掉免生後患為好。可他們嚴重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在“牧野戰神”呂尚的帶領下，周商混合部隊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商人對萊夷恨之入骨）。周公也是綢繆在先，如果不是對萊夷的侵略性和戰鬥力早有耳聞，為什麼要派呂尚這位榮耀王者帶隊呢？
呂戰神不負所望，把萊夷打得抱頭鼠竄，而呂尚轉頭日夜趕工，在泰山北麓建起首都來。營丘的得名，證明呂尚是個有勇有謀之人，他沿著“丘”陵“營”造城池，自有防備萊夷侵略的用意。呂尚的國家，便是地表東海的泱泱大國齊國，他被後人尊稱為齊太公。呂尚的名字非常多，名氣的莫過於明代人寫的小說《封神演義》裡的姜子牙。他在小說中的形像不再是孔武有力的中年武士，而是白頭發、白胡子的老年魔法師，有點像《指環王》裡的甘道夫。偏偏這個形像深入人心，以至於如今人們想到姜子牙，腦海中自然浮現的便是一位慈祥睿智的老爺爺。除了姜子牙，呂尚還有姜太公、太公望、呂牙、呂望等稱號。按照規則，他應當是姜姓呂氏，名尚或者字尚。周人男子稱氏不稱姓，所以他標準的大名，還應該是呂尚。
齊國在未來的四五百年，與萊夷你來我往打得不亦樂乎，終於在春秋晚期吞並了整個山東半島。直到此時，齊國召公開給呂尚的空頭支票“東至於海、西至於河”，纔被齊國人用自己的努力兌現。
更早些時候，康叔在太行山東側的衛國就已經建立起來。河北平原當初和現在的風貌完全不同，是現實版的“滄海桑田”。由於缺少後世千百年人類的艱辛治理，河床被泥沙一天天抬高的黃河，每過幾十年就決口一次，它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北至海河，南至淮河，都是它肆意改道的選項。河北就這樣被洗刷成了一個大型濕地公園，人類倘若定居其中，不知道哪一天就被黃河衝走果了魚腹。這就是為什麼西周分封，卻沒有國家建立在今天的河北平原之上，在太行山東麓的緩坡上安家纔是穩妥的方案。
但周人也不願意在山中安家，因為進一步向西探索，就會發現巍巍太行中潛伏著或大或小的戎人部落。初生的衛國無意與他們發生衝突，他們就暫時相安無事，比鄰而居。衛國周邊有凡、胙，北邊一百公裡是另一個大國邢，他們互通聲氣，把懷疑的目光投向附近的商人。可商朝氣數已盡，遺民們到底也沒構成多大的威脅，反倒是西邊的戎人讓他們喫盡了苦頭。
臣諫簋（約鑄造於成、康時）內底銘文記載：“惟戎大出於軧，井（邢）侯搏戎。”戎人“大出”，可知動靜不小，但應當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損失，不然邢國人怕是沒什麼心情在青銅器上記錄這件事了。但到了春秋時，戎人強了起來，把邢國、衛國打得抬不起頭，多虧齊桓公出手纔保住國祚。邢國後來居然跟戎人聯合起來打衛國，卻在衛國強有力的反擊下亡國了。然而，隨著東邊的齊國和西邊的晉國版圖的擴張，衛國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它便由一個西周時的大國衰落成了春秋戰國時的弱國。但弱小也不一定是壞事，由於太小太弱，它因禍得福，奇跡般地撐到秦二世時期纔被秦國徹底滅亡——“君角九年，秦並天下，立為始皇帝。二十一年，二世廢君角為庶人，衛絕祀。”
從衛國爬過太嶽山脈，前後跋涉兩百多公裡，會驚喜地發現一片世外桃源。順著太嶽山西邊平緩的山坡極目而視，映入眼簾的是汾河千萬年衝積出的肥沃平原，四處都是田園牧歌的慵懶景像。
座依山而建的城市，正是叔虞統治的晉國首都翼城，不過此時這個國家還叫唐。西南方有一片更廣袤的平原，兩片平原上既有跟晉國血脈相連、由姬姓周人建立的國家，也有商朝時就存在的古國。隻要頭也不回地一直向西南方走，抵達黃河幾字形右下角那後一折，對面就是讓所有周人魂牽夢縈的關中故國。
叔虞出發前，叔父周公一再告誡他，晉國是堯、舜、禹的故土，這裡的人自以為是先王的遺民，歷史自信程度很高。在他們的觀念裡，商也好，周也罷，都是不上檔次的後起之秀。雖說這群人先世的輝煌早已不再，但要順當地統治他們，還是要懂點入鄉隨俗的道理，所謂“啟以夏政，疆以戎索”。立國於貧瘠山區的晉國人，憂患意識比他們的鄰居強得多—這些國家的不幸命運也就注定了。
有商人、官僚、工匠、歷史學者、藝術家們加入，原本隻以打打殺殺見長的周人立刻提升了幾個檔次，越來越有開國氣像了。周公的計劃並不是讓伯禽、叔虞享清福，他們肩負著“打天下”的歷史使命。無論是齊魯周圍心懷不軌的東夷、太行山中狂野蠻橫的戎狄，還是晉南平原上的原住民，統統是周人征服消化的對像。
北方的諸侯是燕國，它本封在今河南漯河郾城區一帶，“三監”之亂後纔移封北土，定都於今北京附近，其目的可能是追殺北遁的商王武庚。燕國的墓葬格局與魯國很相似，既有典型的周人形制，如昌平白浮村和房山琉璃河的西周墓葬，也有人殉和銘文中用干支為父母命名的青銅器的商人形制。可見燕國建國時便是周人和商人混雜，而且商人的地位並不低。
由於這裡是商人的發源地，武庚因此纔在失敗後選擇北逃，假如這裡仍留存一些商人的方國或是忠於商人的部落，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周人要統治這片土地，就得考慮給予商人更高的社會地位以換取他們的合作。琉璃河出土的青銅器銘文記載：“令克侯於匽，使羌、馬……”銘文中的“匽”即是燕，“克”則是召公姬奭的嫡長子，“羌”“馬”等則是燕侯克帶去的部族之名。其中羌不必說，是周人的老戰友，甚至可以說就是周人的一部分，其餘五族來歷不甚明朗，但應當有商人在其中。因為地望懸遠，燕國始終很難得到王室的直接支持，其文化也呈現出四分五裂的態勢，但它能夠挺到戰國甚至成為七雄之一，也恰恰是因為遠離中原紛爭。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信哉斯言。
齊魯晉燕衛是幾個經典的案例。從它們的共性可以看出，標準的西周封建，包含“授土”和“授民”兩個方面。一個典型的西周諸侯國，就此有了兩大階層：上層是住在城市或者近郊，擁有政治權力的“國人”；下層是住在偏遠郊外乃至荒山野嶺的，被迫接受統治的“野人”。國人也分階層，頂層的自不待言，是國君的家族，往下一點便是其他周人貴族和“殷民六族”“懷姓九宗”裡的商人貴族，再往下是廣大的國人，包括周人平民和商人平民。當然他們也不算是真正的平民，誰往上數個兩三代都是顯赫的貴族。可是有權利自然就有義務，踫到打仗的事情，也隻有國人需要“執干戈以衛社稷”，誰叫國家是你們的呢？
“封建親戚，以藩屏周”並不意味著所有事情都隻能交給一般人搞定，雖說安史之亂要一千八百年後纔爆發，但周人顯然也懂得“外重內輕”是巨大的不穩定因素，所以周王室始終親自握有廣闊的土地和強悍的武力。在鎬京，周人組建起忠心耿耿的“宗周六師”，又稱“西六師”；在雒邑，以漸漸歸心的商人為士兵和基層軍官，以周人為統帥，“成周八師”橫空出世，又稱“東八師”“殷八師”。每個師有三千人左右，十四個師合在一起就是超過四萬人的大軍，在當時是橫掃一切的力量。王師有時候單獨行動，但更多會與諸侯組成聯軍，共同打擊敵人，開疆拓土。
整個西周早期，王室與諸侯都處於急速擴張的進程中，這種擴張包含內、外兩方面。內涵式的擴張表現為“體國經野”，即消化諸侯“境內”的原住民勢力，壯大周人的實力。事實上早期諸侯國並沒有清晰的國界，有的隻是作為據點的“國”和松散控制的“野”。國是點，野是面，哪個點能從面上汲取更多的資源，就能脫穎而出，成為強國。外延式的擴張表現為疆土的擴張，武力打擊不臣服的方國或蠻夷，在敵人的故土上翻新城池，然後以此為支點，進行“體國經野”的改造。
西周早期，外延式的擴張成果輝煌，王室不斷把能征善戰的諸侯從後方遷徙到前線，或者從諸侯的家族裡分出一支在新的土地上建國，甚至干脆就地封建新的諸侯（雖說這種做法並不多見，西周大規模的分封僅見於開國初期）。所以我們經常在史書上看到相隔甚遠的國家擁有同樣的國名，比如與王室關繫極為緊密的虢國，就至少在四個地方出現過。到西周中期，王室與大部分內地諸侯的外延式擴張已經基本停止，隻有少數幾個潛力無限的國家把這種擴張持續到了戰國，長成了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這樣的“龐然大物”。內涵式的擴張，即對“境內”資源的消化，則一直到春秋晚期纔宣告結束，此時諸侯國纔有了點正規國家的樣子，國境線也纔有了真正的意義，國與國之間空前激烈的踫撞也就登上歷史舞臺了。
經過周人“體國經野”的改造，原先華夏大地上星羅棋布的方國、部落、蠻夷戎狄等，一個個被諸侯國消化吸收，變成了中華文明的一分子。隨之而來的，是從春秋開始便不間斷的兼並戰爭。秦、晉、齊、楚、燕等幾個大國一方面消化境內的土地和人口資源，一方面對外兼並小國。與此同時，科技進步使生產方式悄然發生改變，國家治理結構也自然而然地調整，是為戰國變法。當一切準備都做好以後，地圖上隻剩下七個中央集權體制的大國。秦的一統，再進一步合七國為一國，這是勢不可當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