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封書
在我國數千年的史頁上,在王朝平和持續與劇烈更替的長過程中,常可看到一些輔弼大臣的身影:有的忠正清廉,有的貪縱驕妄,或勇於擔當,或遇事模稜……世人習慣於用清官、貪官、昏官,正臣、能臣、庸臣作為概括,雖不免籠統粗放,不免遮蔽廟堂人物之多稜性,倒也簡明傳神,別有一種指代的精準。而清官與貪官,又因在朝廷的並存互搏和對比映襯愈益彰顯,可若說到留給後世的印像,則往往以後者更為深刻。“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乃大詩人陸遊的千古興慨與嘆息,起因正在於此。
以本書傳主王傑與同時在朝的和珅為例,也可見出差異:當今之人誰不知道和珅,又有幾人知道王傑?
次去韓城踏訪,是在2015年5月。那時《國之大臣——王鼎與嘉道兩朝政治》剛出版,在陝西師範大學舉辦的研討會上,為王傑作傳之事再一次提起。第二天,陝西人民出版社的諸位便陪同趕往韓城。大家一起拜謁太史公祠,溯大河而上抵近瞻仰龍門闕,也參觀古柏森列的韓城文廟和重修中的王氏宗祠……為寫作本書,後來我又兩上韓城,踏訪遺跡,訪求軼墨,尋覓舊事,夜晚酒後行走在石板老街上,見明清坊巷與人間煙火打混成一片,真有點兒恍兮惚兮。
王傑和王鼎是陝人在清朝的兩顆亮星,皆以忠清正直立世,品節英挺,吏事練達,也都有幾分老陝的執拗。二人前後銜接,又因皆從山西移陝而稱本家:王傑在鄉時與王鼎的祖父王夢祖為好友,夢祖曾寫信以孫子的前程托付,以大學士管理禮部的他雖未出面幫忙(不符合其做人做事的原則,《欽定科場條例》也有嚴格規定),卻對老友之後頗為關心,也為王鼎年考中進士由衷高興。王傑在朝的後幾年任內閣首輔,深受皇上敬重,作為翰林院小編修的王鼎則較少來府上,也未見王傑運用自己的權威為這個家鄉晚輩鋪墊謀劃。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四十年前的王傑亦如此,留任翰林後,恩公尹繼善、陳宏謀適為當朝重臣,卻極少去兩府走動。
在這裡,應能看到“清”的微光。
清,從來都不僅僅是一種為官風格,不僅僅體現在拒絕貪賄上,而出於對華夏道統的持守,出於人格上的自尊自重,也浸潤於生活細微之中,是一個人道德精神的完整呈現。
清,又有深淺久暫之別。淺暫者愛惜名聲,有意作秀,吟詩作賦時不忘自我標榜,日記信札亦留作後日之證;深久之士則我行我素,視若平常,不事張揚,也不太在意當世與身後之評價。王傑屬於後者,除了一些宮中奏折和官方文獻對任職管事的記載,幾乎找不到什麼生活細節,其文集也基本不涉及個人之事,不記述人際交往,不渲染內心感受。如此固然令人欽敬,真也難煞為其作傳的人。可話又說回來,從來做大吏者,貪賄甚易,清廉極難,深入掘發清正之臣的大節與細節,剔理追摹其生命軌跡與生活情態,從而認知典範的意義,不也是治文治史者的責任嗎?
有意思的是,在我第二次前往韓城時,市裡邀集幾位當地文史專家座談,提供了一些文獻資料,其中就有王傑寫給兩個哥哥的一封家書。這封信寫於乾隆二十七年初鼕,那是一個鄉試年,尚在庶常館讀書的王傑被欽點為湖南副考官,返京後見到二哥來信,即行回復。他在信中簡述了長沙貢院的考錄情況,說與正考官錢大昕意見相合,所取考生的前幾名皆大得時望;也向兩個哥哥吐露心聲,寫到初居京師之大不易。那時的他薪俸微薄,妻子兒女一大家子,又將母親從家鄉接來,“諸事艱難”,“又不肯壞品行向人告助”。王傑於信末寫道:
惟每日強為歡笑,以寬慰母親之心,不令知一毫艱難之狀,但未知將來作何完竟耳?
一個的拮據困窘,所面臨的巨大生活壓力,以及細膩豐沛的孝思,隨著一封書信,鮮活地浮現於面前。
一封書,乃古典戲曲的一個曲牌名,南戲《》《琵琶記》中皆有使用,而來源應出於遊子對故鄉的懷念,以及人們對書信的珍重。杜甫《述懷》“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王昌齡《別李浦之京》“小弟鄰莊尚漁獵,一封書寄數行啼”,寫來都很動情。一般說來,家書是一種實話實說、真情流露的文體。由王傑的這封家書,引發我追索尋覓其信札的興趣,數年來所獲漸多。他是一個愛寫信的人,與家人朋友、同事同年、門生幕僚多有書信往來,又以書法名世而被珍藏,流傳至今的雖屬少數,亦頗為可觀。著名學者汪輝祖臨終前追憶生平,將座師王傑的歷次來信一一錄入;另一個門生李賡芸則把老師所寄手札裝裱成冊,“裝成留作書紳訓”,以期後輩拜讀得益。而前面提到的這封王傑家書,繫道光間一位私塾先生在韓城見到,激賞之下竟募資鐫刻。一封書被刻在石頭上,一段不便與外人道的家庭細事得以曝光,應是王傑生前所想像不到的。
為了寫作本書,我盡可能地搜輯查閱檔案文獻,充分利用清史纂修與研究中心的藏書和數據庫,也借重於中國歷史檔案館、故宮博物院、國家圖書館等處的收藏,對王傑的在朝大端逐漸清晰;而他寫於不同時期的書信,則能提供正史所忽略的細節,提供可信可貴的補充。從其入仕之初寫給老師孫景烈的信,那恭謹工整的黃箋小楷,到其衰病之年請湯金釗代擬辭呈的短札,筆畫仍不減秀勁,四十年間草蛇灰線,隱約可見一個清正大臣的心路歷程。
王傑性格內斂,不喜歡熱鬧,不屑於“標榜聲氣”,但坦誠真純,心地潔淨。乾隆帝很喜歡其清素品性,曾以他為例,說君臣之間就應該這樣親如家人;也正因看重這一點,深信王傑的誠篤端正,和珅的屢次進讒纔失去作用。嘉慶帝對王傑更是如此,那份敬重信賴,甚至可以說超過了父皇。“直道一身立廊廟,清風兩袖返韓城”,是嘉慶帝在王傑離京前所贈詩句,滿含褒獎,卻也是字字屬實。當時一個流行語叫“特達知”或“特達之知”,乃指皇上對某臣的特殊信任和賞識,王傑則屬於兩朝天子的特達知。王褒《四子講德論》:“夫特達而相知者,千載之一遇也。”被皇上如此稱呼,應是一種極高的評價,是做臣子的殊榮。
這會引發和珅之流的傾陷,同僚間自也不無“羨慕嫉妒恨”,卻不知王傑從不刻意迎合,不攀籐附葛,也不貪權戀棧。在朝日久,容易變得虛偽蒼滑,王傑的書生本色並無改變,不假也不裝,感覺到身體難以履職即堅決求退。而朝中大佬如劉墉、紀瑞等年齡仿佛,一個個老態龍鐘,卻依然在官位上瑞的贈別詩也說到去留,曰“去亦不得為勇退,留亦不得為匪躬。適留未是戀秣馬,適去未是避弋鴻”,自辯亦復自嘲,隻能付之呵呵了。
王傑的品德性情,也決定了他是一個沒有太多色彩、沒有太多故事、沒有圈子也沒有親信的人。而在這位老臣返鄉後,仍有不少人想念他,嘉慶帝也是時常念及,問候和賞賜不斷。王傑也多次密折上疏,反饋陝地民風政情,也對時局發表看法和提出建議,皇上則每折必復。所謂密折,指的是保密,而非告密。當一個大臣退休以後,密折與批諭便成為君臣之間的書信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