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亂世潛流•001
第一章 後三國時代：名士風流與朝臣野心
司馬懿：三國時期最恐怖的陰謀家•005
鍾會：權謀天纔，政治痴兒•015
“扶不起的阿鬥”：被污名化的劉禪•023
隱入塵煙：竹林七賢消亡史•031

第二章 從一統走向崩潰：都是人心惹的禍 
司馬炎時代：一統三國的功績轉瞬成空•038
司馬衷：王朝內鬥的工具人•046
賈南風：誰引發了蝴蝶效應？•053
祖逖與劉琨：黑暗時代的孤勇者•061

第三章 十六國風雲：亂世強人爭天下
劉淵：一個邊緣人，開啟大亂世•071
石勒：三十歲奴隸，五十七歲皇帝•080
苻堅時代：統一大業的推進與中斷•088
姚苌：亂世白眼狼•097
慕容家族：狂飆與謝幕•104
混世魔王：真實的赫連勃勃•110
河西五涼：從張軌到沮渠蒙遜•118

第四章 偏安的門閥政治：一個士族勢力超越皇權的時代
司馬睿：史上最窩囊的開國皇帝•126
英雄與奸雄：瑯邪王氏兄弟•132
郗鋻：軍事強人，政治高手•140
庾亮：心有激進執念的潔癖狂人•146
桓溫：一代梟雄，打破遊戲規則•154
謝安：魏晉時代的最後風度•162

第五章 北朝的強人：勝者為王敗者寇
拓跋珪：北魏王朝創立者•171
拓跋燾：十六國終結者•178
拓跋宏：一場影響深遠的漢化改革•186
爾朱榮：軍事上的天纔，政治上的蠢材•194
高歡及其家族：勇猛、瘋癲又荒唐•202
斛律光：我本將心向明月•212
高長恭：北齊最後的戰神•218
宇文泰的四場賭局•223
宇文邕：多活十年，他就能完成大一統•230

第六章 陰影下的南朝：士族的衰落和政權的頻繁更迭
劉裕：門閥政治掘墓人•239
檀道濟：開國功臣必須死•247
劉子業：亂倫、殺弟、欺叔、辱祖•253
蕭道成：皇族內訌中的躺贏者•261
蕭賾：一代英主的繼承人困境•269
蕭衍：一個不想隻當皇帝的佛教徒•276
陳慶之：白袍軍的經典戰役•283
冼夫人傳奇：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290
陳霸先：江左諸帝，號為最賢•295

第七章 南北合流：大分裂終結
陳叔寶：無恥的失敗者•303
楊堅：亂世終結者•310

第八章 暗夜的微光：紛亂中尋找心靈的避難所
陸氏兄弟：為什麼說二陸“纔如海命如煙”•318
王羲之：生命無常，藝術不死•326
陶淵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烏托邦•333
謝道韞：一代纔女嫁錯郎•340
謝靈運之死：不瘋魔，不成活•346
蕭統：獨步千古的“文學皇帝”•353
庾信：為什麼說他是杜甫的歷史鏡像•358
參考文獻•367

寫作兩晉南北朝的歷史，是一件棘手的事。眾所周知，這是一個大亂世，時間跨度長達三百年（剔除三國鼎立時期），民族關繫錯綜復雜，政權林立且更迭頻繁。無論是呂思勉先生的《兩晉南北朝史》，還是王仲犖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都是書寫此一時期歷史的皇皇巨著，是極好的入門斷代史。但它們畢竟卷帙浩大，每一部都有七八十萬字，一般人難以啃下來。所以我們一直想寫一部通俗可讀的兩晉南北朝史，篇幅不要太大，但脈絡要清晰，主線要分明。最好是向古老的寫史傳統致敬，即以人物為中心，以故事為內核，將這段紛繁的歷史娓娓道來。
兩晉南北朝是漢帝國崩潰後的大亂世，其間充斥著無盡的殺戮與流離，這是任何個體都不願親歷的悲劇時代。但在這亂世當中，仿佛有一股潛流始終漫向歷史的出口——文化在迭代，民族在融合，社會在重組，制度在新創，秩序在重建，一切都在指向一個更好的未來。
在這本書中，我們一方面注重生命個體的時代體驗，願用溫情的筆觸去感受他們的冷暖與悲歡；另一方面則在生命史之外開啟大局觀，願以歷史之眼去洞悉這三百年對於宏觀史的價值與意義。是怎樣的時代賦予了個體的悲劇？又是怎樣的時代締造了帝王、梟雄、政客、武將、英雄、纔子等各式人物各自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正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機緣，當我們寫完了從司馬懿到楊堅之間跨越十幾代人的歷史，也就勘探出了從亂世走向治世、從分裂走向一統、從異常走向常態的無聲潛流。
很多人知道，春秋戰國時期是個諸子百家爭鳴的時代，也是中國文化的軸心時代。但很少人知道，魏晉南北朝是第二次百家爭鳴的歷史時期，是中國傳統文化進一步發揚光大的階段。儒學已經失去了獨尊的地位，但通過儒玄雙修、儒佛調和及道教的依附而出現的新儒學仍然不失為這一時期文化構架的主體，從而形成一種多層次的文化結構模式。（羅宏曾《魏晉南北朝文化構架的特征》，《天津社會科學》，1987年第3期）
這一歷史時期，除了西晉短暫的、形式上的統一，其餘時間均陷入一種深層次的分裂。這種情況不僅體現在大範圍內的南北對峙，也體現在區域範圍內的政權並存。按照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副會長胡阿祥的說法，在西晉以後直到隋朝統一，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始終分屬不同的政權，黃河流域更是始終存在兩個以上的政權，甚至同時有十多個政權存在。在政局或南北分裂、或東西對峙、或地區割據的長期影響下，“地域”獨立趨勢加強，由此形成強烈的地域意識與地域傳統，而地域意識與地域傳統的形成，從本質上講也是一種“分裂”。（胡阿祥等著《魏晉南北朝史十五講》，鳳凰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
至於深層次分裂的主線，當然是南北分立。北京大學歷史學繫教授閻步克指出，南北朝的政治史，某種意義上就是南朝的文化士族與北朝的軍功貴族的競爭史。但即使是如此深刻的分裂，秦漢大一統帝國的歷史基因仍然非常強大地主導著當時人的歷史意識。“局外的旁觀者往往忽略了中國史的歷史慣性，而在那個時代的當事人的潛意識中，其所遭逢的那種分裂動蕩隻是一種‘亂世’現像，它理應回歸‘常態’，回歸於歷史的中軸線。”（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而這個歷史的常態，或者說這條歷史的中軸線，就是亂世終結後結出的果子——隋唐大一統帝國。
在具體的制度上，閻步克進一步指出，六朝與隋唐一個分裂動蕩，一個是統一帝國，重大變動發生了，其本身就是個劃時代的事件。進而，精致的宰相三省六部制發展出來了，奠定了此後千年中央政治行政體制的基本框架；科舉制發展出來了，在中國史後半期構成了政權的主要制度支柱；唐律誕生了，一整套律令典章確立了“律令秩序”，唐律還成了“東亞刑律之準則”。毫不誇張地說，僅此三項進步，就足以在中國制度史上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也就是說，魏晉南北朝的制度進步，構成了隋唐制度進化的基石。
舉大家熟悉的科舉制來說，隋唐科舉制的發明便是魏晉南北朝“察舉 考試”制發展的成果。西晉時，察舉制采用了考試的方式，君主出五道政論題，由秀纔作文回答，成績好的授官就高。考試這種人事錄用制度，主張選賢任能，跟門第選官講究出身是對立的。但魏晉的察舉制還是為普通士人保留了一道“成功的階梯”。東晉門閥政治盛行，察舉制墜入低谷；進入南朝，皇權復興，察舉制亦隨之復興。可見，察舉制的興衰與皇權的強弱呈正相關關繫。有意思的是，十六國雖為胡人政權，但在察舉考試、學校教育上，比東晉更勝一籌。清人李慈銘曾感慨道，十六國“雖旦夕小朝，兵戈雲擾，而文教之盛，轉勝江東，豈非盜亦有道者歟”。北齊時期，地方官會對秀纔進行初試，這成為後世鄉試制度的濫觴。上述種種表明，魏晉南北朝的察舉制演變成隋唐的科舉制，隻需交給時間就能“瓜熟蒂落”了。
就政治體制而言，士族門閥階層是西晉的政權支柱，到了東晉，皇權微弱，門閥顯赫，獲得了與皇帝“共天下”的權勢。這種政治組織形態反過來決定了玄學作為主流思想的地位。為什麼不是法家，也不是儒家，而是偏向道家的玄學成為此一時期的主要思潮？其背後的邏輯便是取得至高權勢的士族不願意捧出一個法家式或儒家式的專制君主，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清靜無為的道家式君主，來滿足“皇帝垂拱，士族當權”（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的政治需要。
在北方，由於騎馬民族的軍事性格和主奴觀念，在異族政權中造成了更大的結構性張力，故而出現了閻步克所稱的“國人武裝 軍功貴族”的政治組織形態。以北魏來講，北魏的皇帝會頻繁巡行，宴耆老、問疾苦、賜醫藥、賑災民，這不一定是政治作秀，而是部落平等精神在皇權時代的遺存；北魏的均田制也講究平等，保證了每位國人都有一塊田地，即使是新遷到平城的歸附者，也能享受類似國人的“同胞”待遇。這些看似原始的氏族風習，其實蘊含著階級社會業已喪失的某些東西，而這在江左的東晉和南朝已經看不到了。
正如閻步克所說，雖然北魏政權也存在階級和壓迫，平等、互助隻是一種殘留因素，但這些因素的加入便有可能讓歷史看到新的曙光——自由民成為社會基石，勞動者地位得以提高，由此展示出了有別於東晉、南朝的社會前景。在其與漢式的官僚組織結合之後，便能夠孕育出更強悍的專制與集權。所以魏晉南北朝這個帝國的低谷，是以北朝作為“歷史出口”的。
在民族方面，兩晉南北朝是一個歷史的“大熔爐”。從秦漢時期的匈奴人開始，邊疆遊牧民族就有進入中原爭奪正統的觀念。西晉後期所謂的“五胡亂華”，其實就是各民族加入爭正統序列的歷史過程。匈奴人劉淵直接假托劉氏後裔，建立漢政權，氐人苻堅出兵百萬，發動“淝水之戰”，以及後來北魏孝文帝的一繫列漢化改革，都是意欲爭正統，統一全中國。這些政權在努力漢化，學習和繼承漢晉的政教遺產，直到北魏孝文帝時期形成漢化改制的高潮。
在這個過程中，跟不上漢化潮流的鮮卑族武人被時代拋離，從而釀成六鎮起義，北魏隨之陷入動亂。契胡首領爾朱榮制造“河陰之變”，屠殺了北魏兩千多名王公大臣，一時間，漢化勢力遭受重創，這影響了此後的東魏北齊和西魏北周政權重新轉向“胡化”。但即便如此，胡漢融合已成為時代潮流，“胡化”政策並未能阻止漢化的步伐——地處關東的東魏北齊深受南朝士風影響，而地處關西的西魏北周連政治改革都要依托《周禮》，可想而知，真空式的隔絕是不可能存在的。陳寅恪有一個著名的論斷：“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第1版）此種“混血”，既是種族意義上的，也是文化意義上的。前者造就了新的漢族族群，後者開啟了新的歷史生機。
評價一個時代，當時的人主要看它做了什麼，而後世的人主要看它留下了什麼，尤其是要看這個時代對接下來的時代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現在，我們可以一起總結兩晉南北朝的歷史遺產：文化上，無論是思想、文學、藝術還是宗教，此一時期誕生了一批經典人物和經典著作，影響及於隋唐，乃至當下，隋唐的文化繁榮，稍往上溯便很容易看到兩晉南北朝的蹤影；制度上，兩晉南北朝的禮制、律制、三省制、科舉制、均田制、府兵制等，都是值得隋唐兩朝承襲與變新的模板。經濟上，除了田制和稅制的創新外，長江流域此一時期的經濟發展，已經具備了不亞於北方的實力，這為隋唐時期經濟重心的逐步南移奠定了基礎；軍事上，此一時期的戰亂客觀上造就了一股尚武精神，而在長期的戰爭中所積累的作戰經驗及軍備改良，奠定了隋唐兩朝軍事強盛的基礎；民族上，此一時期戰爭與動亂的根源是胡漢矛盾，但在持續的動蕩中，伴隨著遷徙、貿易、通婚以及文化上的交流與認同，胡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民族融合的趨勢則越來越強烈，直到隋唐時期造就了一個全新的漢族。
以上從宏觀層面勾勒出來的兩晉南北朝的一幅剪影，是我們寫作這本書的一個參照繫，也是諸位讀者閱讀本書需要提前了解的觀念梗概。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本書作者“艾公子”繫文史原創品牌“最愛歷史”創作團隊的集體筆名，主要執筆者為梁悅琛、陳恩發、李立廷、吳潤凱和鄭煥堅，全書由吳潤凱統籌。感謝我們的第一批讀者，他們在“最愛歷史”公眾號上閱讀了本書的部分內容，並提出一些寶貴的修改意見。
是為序。

苻堅時代：統一大業的推進與中斷
大秦天王苻堅（338年—385年）生命中的最後兩年，便是歷史變數的真實寫照。
383年，他以巨大的國力和兵力優勢，信心滿滿地對東晉發起統一戰爭，志在必得。僅僅兩年後，385年，他被曾經的部下姚苌抓獲，隨後在一座佛寺中自縊而死。
從巔峰到殞命，從成為“秦始皇第二”的神話，到淪為歷史和讖緯學者的笑話，中間隻隔了一次“淝水之戰”。而這次戰爭的結果，不僅宣告了前秦帝國的崩潰，也宣告了中國大一統的機會之門又關閉了，一關就是整整兩個世紀。
1
我們都知道，苻堅生活的年代，歷史上稱為十六國時期（304年—439年），是著名的大亂世。但苻堅本人給人的感覺並不屬於這個亂世，或者說，他就像是亂世中的一股清流。
八歲的時候，苻堅就顯得與眾不同。他竟然主動要求拜師讀書，這對於崇尚征戰的氐族人來說，是破天荒的事兒。他的祖父苻洪知道後，高興地說：“我們這些戎狄部族，世世代代隻知道喝酒，你小小年紀卻要求讀書，真好。”
氐族是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邊緣的一個部族，從西漢以來，就成為中國的子民。但他們還保留著自己的部落和部落貴族。在十六國亂世中，苻堅的祖父苻洪也躍躍欲試，想建立氐族政權。不過一開始實力不夠，他選擇了投靠後趙石虎。後來，苻洪被石虎授予龍驤將軍，鎮守枋頭（今河南浚縣），遂帶著族人和部隊離開故土，到了中原。多年後，後趙盛傳“苻氏有王氣”的說法，石虎開始謀劃殺掉苻洪。苻洪當時已擁兵十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稱大將軍、大單於、三秦王，並率軍西進，想在長安建立自己的政權。途中，苻洪被人毒殺。
苻洪的繼承人是他的兒子苻健，即苻堅的伯父。苻健遵從苻洪的遺訓，率領人馬西渡黃河進入關中，渡河後，把浮橋燒了，以示斷絕退路。當時的關中，都是流亡豪強為避亂自建的塢堡，相當於一個個獨立的。苻健大軍所到之處，這些堡壘紛紛歸降，苻健遂直入長安。351年，苻健自稱天王，建立前秦。苻健曾大敗北伐的東晉將領桓溫，也曾擋住前涼的進攻，在關中站穩腳跟。可惜他不到四十歲就病逝，他的太子苻苌此前也戰死了，他的第三子苻生，也就是苻堅的堂兄被立為皇帝。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兒歷史“羅生門”的意思了。
按照正史的記載，苻生在位僅兩年時間，他把昏庸暴虐的事兒干了個遍。他嗜酒無度，以殺人為樂。他天生獨眼，忌諱臣下提及“不足、少、無、缺”等字眼，誰不小心提到了，殺無赦。別人恭維他，他說你取媚於我，殺；別人批評他，他說你誹謗我，也殺。史書說他一年內就誅殺後妃、公卿以下官員五百多人。不過，苻堅的上位史跟後來的李世民太像了，堪稱前秦版“玄武門之變”。所以苻生真的是十惡不赦的暴君，抑或隻是苻堅為了宣揚自己篡位的正當性而刻意抹黑苻生，真相已經無法還原了。
正史載，357年，年僅二十歲的苻堅不忍前秦毀在暴君苻生手裡，於是秘密聯合了同父異母兄苻法、御史中丞梁平老等人，包圍皇宮，發動政變。苻生帝位被廢，不久被處死。
詭異的是，沒過多久，苻法也被處死了。苻法是苻堅同父異母的哥哥，兩人發動政變並殺了苻生以後，誰來繼承帝位呢？按照正史的說法，兄弟二人你推我讓，十分客氣，最後苻堅的生母苟氏拍板，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上臺。再後來，苟氏“以（苻）法長而賢，又得眾心，懼終為變，至此，遣殺之”。苟氏為了讓苻堅坐穩帝位，竟然派人把苻法解決掉了。而苻堅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得跟傀儡似的，全然聽命母後的安排，隻是在苻法被處死前跟他訣別，“慟哭嘔血”。這樣不合常理的記載，隻能讓人懷疑，苻堅不過是借母親之手殺掉苻法罷了。由於運作手法高超，後人隻會罵苻堅之母惡毒，而不僅不會罵苻堅，還會同情他的無奈與仁慈。
由於歷史上皇室內部的奪權血案時有發生，而史書的記載要麼諱莫如深，要麼遭到篡改，導致真相不明。苻堅的上位，跟後來的隋煬帝、唐太宗等人一樣，都屬於同一類型。但說白了，這是家族內部的權鬥，過程或許不光彩，但隻要其上位後做出了歷史功績，就無損於他們的名聲。隋煬帝如此，唐太宗如此，苻堅也是如此。之所以說苻堅是十六國大亂世中的一股清流，主要依據正是他上位後二十多年間的所作所為。
2
在十六國政權中，存在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即皇帝個人權力的擴張與軍功貴族集團之間的矛盾。這些政權的建立，都是依靠部族內部軍功貴族的武力實現的。起初是軍事封建制，由宗室成員集體分享權力，但當皇帝希望打破這種集團權力體繫實現獨裁的時候，矛盾就產生了。為了壓制宗室軍功貴族，皇帝一般都會構建自己的官僚繫統，另組權力決策層。苻堅整頓前秦朝局，走的也是這條路。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引入職業經理人，對創業股東進行奪權。
王猛（325年—375年）正是苻堅理想中的那個職業經理人。兩人初次見面，就一見如故，苻堅說自己像是劉備遇到了諸葛亮。而王猛此後輔佐苻堅長達十八年，君臣關繫如膠似漆，在歷史上也確實隻有劉備與諸葛亮可與他倆媲美。375年，王猛病逝後，苻堅痛哭流涕，下詔說：“王猛當丞相時，我經常說做皇帝很輕松，現在王猛走了，我似乎一夜之間就須發皆白，難啊！”
以王猛為代表的漢人官僚，成為苻堅打擊和壓制氐族宗室、軍功貴族，強化中央集權的一件利器。這是政體轉型的必然，谷川道雄在《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一書中說，苻堅與王猛這種君臣關繫，推進了種族國家向普遍意義上的帝國發展。
氐族豪強在被迫退出權力核心的過程中，並非束手就擒。他們用既有的地位和軍權進行抵抗。然而，他們並未將矛頭直指皇帝，而是指向漢人官僚。所以苻堅越是重用王猛，氐族豪強就越忌恨王猛。
前秦特進（官職名，地位類似於三公）樊世為前秦建國立過大功，他曾當著眾人對王猛說：“我們都是跟著先帝打江山過來的，憑什麼我種地而你來收獲？”王猛不是省油的燈，當場反駁了一句：“何止讓你種地，我還要讓你當屠夫，宰殺牛羊，然後我來喫肉呢。”樊世氣得要命，放下狠話：“我一定要把你的人頭掛到長安城門上，不然我就不是人。”
王猛立馬將此話轉告苻堅。苻堅盛怒：“必須殺此老氐，然後百僚可整。”不久，在一次會議上，王猛與樊世又發生口角。樊世欲打王猛，被人勸阻後大罵不止。苻堅直接命人把樊世殺了。自此，“公卿以下，無不憚（王）猛焉”。
在苻堅的支持下，王猛一連誅殺了二十多個貴戚豪強，統治秩序大為改觀。連苻堅都感嘆說：“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為尊也。”言外之意，我到今天纔知道做皇帝的尊貴，終於不再受軍功貴族的制衡了。這跟西漢初叔孫通幫劉邦構建了帝王儀式之後，劉邦感慨“當皇帝真爽”，道理是相通的。加強君權，權力的滋味就來了。
苻堅是一個有理想的帝王，他仿照漢族政權加強君權，目的是按照心中的藍圖，做更大的事業。在王猛幾乎成為前秦二號人物期間，君臣二人的統治有口皆碑。苻堅勸課農桑，抵制奢侈，憐惜人民，厚待士兵，遇到天災就削減宮廷用度。他想建立一個理想的道德王國，故而廣修學宮，振興儒學，曾經一個月三次視察太學。他締造了十六國時期最安定、最強大的政權，也讓亂世中的人民看到了統一的曙光。他治下的國家，甚至讓一些歷史學家聯想到漢唐統一帝國的極盛時期。
3
在把國家治理強盛的同時，苻堅開啟了統一中國的歷史進程。
370年，苻堅任王猛為主帥，攻打前燕。前燕曾是中國北方最強大的政權，是統一北方的“大熱門”，但由於慕容家族內部的猜忌與權鬥，導致關鍵人物慕容垂出逃，投靠前秦。苻堅熱情迎接慕容垂，第二年就發動了“滅燕之戰”。
當王猛率軍圍攻前燕都城邺城時，苻堅突然從長安趕到前線。王猛隨即離開軍營，去迎接苻堅。苻堅說：“你怎麼能在戰爭的緊要關頭離開軍營呢？”王猛卻反問道：“攻燕如摧枯拉朽，不足為慮，倒是您怎麼能輕易離開長安？萬一發生意外，如何對得起宗廟社稷？”
可見，君臣兩人對自己都胸有成竹。他們很快攻破邺城，俘虜了前燕君臣。攻滅前燕是苻堅統一北方進程中最大的勝利，得到一百五十七個郡，九百九十八萬人口。接下來的一繫列南征北伐，對苻堅而言，難度繫數幾乎為零：371年，攻滅氐族楊氏建立的仇池國；373年，攻占成都，拿下四川；376年，攻滅前涼和鮮卑拓跋氏建立的代國，基本統一了長江以北地區；382年，前秦大將呂光遠征西域……至此，前秦的疆域達到極盛，“東極滄海，西並龜茲，南包襄陽，北盡沙漠”。十分天下而居其七，僅有東南一隅的東晉還在苟延殘喘，不過，在苻堅看來，也快了。

在他的藍圖裡，混合天下為一家，實現大一統的日子快到了。離理想的最終實現越來越近，他竟變得有些寢食難安，迫不及待。
如果說在一次次擴大前秦疆域的勝利中，有什麼事最讓苻堅傷心，那一定是王猛的病逝。王猛臨終前勸苻堅不要急著進攻東晉，而要先鏟除前秦的真正敵人鮮卑和羌人。王猛向來主張對鮮卑貴族采取強硬態度。他早就看出投奔前秦的慕容垂絕非等閑之輩，屢次勸說苻堅殺之，苻堅不聽。他設計要置慕容垂於死地，結果苻堅又寬恕了慕容垂。也許是從小受到了儒家的深刻影響，苻堅打天下的理念，跟十六國時期盛行的殘殺與暴虐的整體氛圍完全不搭邊。對於被他征服的地區，不管是統治者還是人民，他都采取了優待政策，從未發生過一起屠城事件。在他的心中，也沒有族群的界限，盡管那是一個民族踫撞、猜疑和壁壘最為嚴重的時代。
攻滅一個政權後，苻堅的慣常處理方式是將投降的君臣、宗室和貴族一同遷往關中，再根據他們的地位和能力進行優待，要麼授予榮譽爵位，要麼授予重要官職。慕容垂出奔前秦後，曾被授予京兆尹的重要職位，還曾多次領兵作戰，成為前秦開疆拓土的大功臣。而前燕國主慕容被授予新興侯，慕容衝則被任命為平陽太守，前燕的貴族、官僚幾乎在前秦都獲得了相應的官職。後來逼死苻堅的羌人姚苌，早年也是在與前秦的戰鬥中被俘，歸降苻堅而得到重用。苻堅自信有能力駕馭慕容垂、姚苌等梟雄，想領導他們在各國、各族的戰爭中為己所用。所以苻堅敢任用這些降將，也不怕把軍政大權交給這些曾經的宿敵。
“淝水之戰”大敗後，前秦的各族降將紛紛打起復國旗幟，從內部瓦解了龐大的前秦，這一歷史事實導致很多史學家認定，苻堅的民族寬容政策是一種錯誤。但司馬光恰如其分地指出，這不是前秦失敗的原因：“論者皆以為秦王（苻）堅之亡，由不殺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獨以為不然。許劭謂魏武帝（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使（苻）堅治國無失其道，則垂、苌皆秦之能臣也，烏能為亂哉！”事實也是如此，慕容垂、姚苌等非漢人將領為苻堅服務十幾二十年，沒有這些人纔的加盟，前秦不可能所向披靡，發展為強大的帝國。這些隱藏的梟雄，在苻堅手下一個個化身為能臣，奠定了前秦霸業。
更為重要的是，優待被滅國的軍功貴族可以利用他們在本民族的影響力，去安撫和號召各族人民，為前秦效力。苻堅的百萬雄兵，單靠氐族人是遠遠不夠的，鮮卑、羌、漢等每個族群都是他的重要兵源。這或許纔是苻堅善待戰俘和實行寬容政策的真實原因。從理想主義的角度看，他想要構建一個類似於唐朝的多民族融合國家；而從實用主義的角度看，他的寬容和仁慈最終從人纔、兵源、財力等多方面奠定了他的霸業基礎。
苻堅絕不是一些人所說的僅有婦人之仁，實際上，他比同時代的任何人都看得遠。
當時，前秦帝國的境內，關隴一帶遍布羌人，山西西北部和陝西北部是匈奴人，山西東北部和內蒙古一帶是鮮卑拓跋氏，河北、遼東以及河南北部則是鮮卑慕容氏的族人，而漢族是當時中國北方的主要人群……苻堅每消滅一個政權，民族關繫的復雜程度就增加一分。將被征服政權的權貴遷移到關中，充實長安的人口，既方便控制，又促進民族融合。在關隴地區，氐族的人口還算稍微有點兒優勢，但其他地區，幾乎沒有他們的蹤影。統一中國北方後，苻堅為了鞏固氐族的政權，將十五萬戶氐族人以軍事移民的方式，移植到各個重要方鎮。一千多年後，清朝統治者也采取了同樣的形式，在各地設置八旗駐防。這是一項民族大融合的偉大計劃。假以時日，前秦就是先行版的唐朝，在統一體制下完成經濟文化的整合，經過兩代人或三代人的更替，逐漸消彌族群的芥蒂和界限，實現多族群的融合共處……一切隻需要交給時間。可是，苻堅已經等不及了，他要去實現他的終極夢想了。
他不知道自己將踏入一條失敗的河流。
4
383年，苻堅發起了針對東晉的總進攻。
出征之前，苻堅將龍驤將軍的稱號授予羌族將領姚苌。龍驤將軍這一官職，對苻堅有特別的意義。他的祖父苻洪最早被後趙石虎授予龍驤將軍，而苻堅十三歲時，他的伯父苻健也任命他為龍驤將軍。可以說，龍驤將軍是苻氏家族發家的起點，也是苻堅個人建立功業的起點，所以苻堅很珍惜這個稱號。他對姚苌說：“我從未授人‘龍驤之號’，現在將它授予你，希望你擔起重任。”
這時，苻堅的手下趕緊跟他耳語道，王者無戲言，將龍驤之號讓出去，不祥之兆呀。苻堅不聽，他最煩這些神神鬼鬼的讖緯之學。
根據苻堅的部署，他的弟弟苻融督張蠔、慕容垂等率領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兗州刺史姚苌獲得苻堅從不授人的龍驤將軍稱號，負責益、梁二州諸軍事。苻堅自己也帶兵從長安出發，總計兵力約有戎卒六十餘萬、騎兵二十七萬。當苻堅到達項城時，涼州之兵纔到達咸陽，與此同時，巴蜀之軍由長江順流而下，幽州、冀州之眾剛到達彭城。如此，水陸兩軍在東西兩面形成了綿延一萬餘裡的氣勢，確實令人震撼。
一戰而攻滅東晉，完成大一統，苻堅志在必得。客觀地說，兩國無論從人口、領土還是兵力，實力差距都太過懸殊了，前秦占有絕對性的優勢。對苻堅而言，這就像此前攻滅前燕或前涼的任何一場戰爭一樣，結局已經提前寫好了。或許隻是因為這場戰爭被賦予了大一統的特殊意義，所以苻堅纔不顧反對，一定要御駕親征，不然他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樣，坐鎮長安，等待好消息就足夠了。想想看，確實也是如此，古往今來，從關中起家，一點兒一點兒拼接帝國版圖，直至完成大一統，也就隻有秦始皇一人而已。苻堅給自己的歷史定位，顯然不會低於“秦始皇第二”這樣的頭銜。
但是，在出征前的歷次軍事會議上，前秦朝臣幾乎沒有人贊成攻伐東晉。反對的理由也很奇怪，所有人都拿天像、天命來說事兒，搞得苻堅很不耐煩，說你們別整這些玄虛的東西，“以吾之眾旅，投鞭於江，足斷其流”。這位以虛心納諫出名的帝王，此次卻做了一次獨斷的決定。史書記載中，關於是否討伐東晉的多次討論，每次都以“（苻）堅不聽”而告終。
史書說，苻堅寢食難安，迫切要攻打東晉。在他的心中，一定有一張政治地圖，在那裡，等他攻下了東晉一隅，流寓江南的士族就可以回歸北方故裡，重建中華文明和大一統帝國的事業就能經由他這個非漢人君主得以實現。這是何等的功業！
一開始，戰爭按照苻堅設想的方向發展，面對東晉軍僅有的八萬兵力和五千水軍，前秦軍二十五萬先鋒部隊勢如破竹，就像大像踩著螞蟻一樣。
當時，東晉水軍負責人胡彬遭到苻融的多次攻擊，無力支撐，便派人送信給東晉的征討大都督謝石。結果，送信人被前秦士兵捕獲，苻融由此知道東晉兵少糧絕，快撐不住了，於是立即派人向苻堅報告了信的內容。苻堅大悅。勝券在握，他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要讓謝石、謝玄這些東晉將領跑了。在出征前，他把東晉皇帝和丞相謝安的職位和住所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打完仗把他們接到長安去呢。所以，當他的八十萬大軍停守在項城後，苻堅自己率領八千輕騎急忙趕到苻融駐守的前線壽陽（今安徽壽縣）。他要親自擒拿東晉的將領。
到達壽陽後，苻堅派朱序去對謝石進行勸降。朱序原來是東晉襄陽太守，五年前被前秦俘虜，苻堅因為他的氣節和能力，授予他為度支尚書一職，為己所用。苻堅之所以派朱序去勸降，是因為考慮到了朱序曾在東晉生活和做官的背景，以及現在前秦對他的優待，這些都會對謝石產生觸動。
萬萬沒想到，朱序一入東晉軍營就背叛了苻堅。他在謝石面前洩露了前秦主力軍還在項城、並未集結到前線的重大機密，並建議說：“今乘諸軍未集，宜速擊之，若散其前鋒，則彼已奪氣，可遂破也。”
謝石很振奮，下令抓緊反擊，果然打了一場小勝仗。
雙方隔著淝水重新建立陣地。東晉軍前鋒都督謝玄向苻融提議說：“你們能不能把陣地往後撤一點兒，等我們東晉士兵渡過淝水後，再在北岸決一死戰，如何？”前秦諸將對這個提議都表示反對，東晉人少，我們人多，直接往前衝就是了。不過，苻堅和苻融卻打算等東晉士兵渡過淝水一半時，趁其不備，一舉殲滅，所以接受了謝玄的提議。
在前秦軍按約定後退的過程中，詭異的事情又發生了。
由於信息傳達不到位，前秦軍士兵以為後退是全軍敗退了。這時，朱序在後面故意大喊“秦兵敗矣”。原本是謀略性的後退，這下子變成了真正的敗退。連符融都在撤退過程中，落馬而被殺死。而苻堅則身中箭傷，狼狽而逃。史書記載了前秦軍隊被打敗後的慘境：“（苻）堅眾奔潰，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勝計，淝水為之不流，餘眾棄甲宵遁，聞風聲鶴唳，皆以為王師（東晉軍隊）已至，草行露宿，重以饑凍，死者十七八。”
一場穩贏的戰爭，重重偶然因素疊加，加上兩次重大失誤，轉眼間變成了慘敗。苻堅的大一統之夢破碎了。在敗逃途中，他對著自己最寵幸的張夫人潸然淚下。
回望歷史，383年是西晉末年分裂以來中國最有機會重現大一統的年份，最終因為苻堅在“淝水之戰”中的意外慘敗而錯失了。“淝水之戰”，若前秦打贏，當時的中國肯定就統一了；但東晉打贏了，卻沒能實現統一。說到底，東晉沒有統一的能力，也沒有統一的意願，淝水之戰隻是東晉一次意外的勝利而已。
東晉主指揮謝安接到前方傳來的捷報時，正跟人在下棋。他故作淡定，直到下完一盤後，倉促離席，用力過猛，木屐磕在門檻上，直接折斷了。對於東晉，這場勝利根本就是計劃外的，難怪謝安如此狂喜。史學家王仲犖認為，“淝水之戰”是民族大融合中的最大一次戰爭，也是決定南北能否統一的一次戰爭。戰爭的結果，按理說不是前秦消滅東晉實現大一統，就是東晉收復北方實現大一統，但最後卻出現了南北對峙、北方重回混戰年代的局面，這個結果純粹是東晉的狹隘、內鬥和無力造成的。
5
接下來的故事，對苻堅、對前秦、對當時的中國，都是“淝水之戰”後一曲悲傷而漫長的餘音。
戰敗後的苻堅僅率千餘騎突出了重圍。他治理國家二十多年留下的德政和名聲，在關鍵時刻給了他一些稍可安慰的正向反饋。一路上，老百姓仍然很感念這名落魄的仁君，主動給他送喫的，送穿的。
苻堅先去投奔了慕容垂。慕容垂的部下都勸他殺掉苻堅，但慕容垂感念苻堅在他困難時收容並重用他，不肯下手。慕容垂把自己的三萬大軍還給苻堅，並跟隨苻堅一路西行，準備返回長安。苻堅沿途收集離散人員，等回到洛陽時，已有士兵十餘萬。到達澠池（今屬河南三門峽）時，慕容垂借口說要北巡燕岱，祭拜祖先陵墓，苻堅同意了。慕容垂重返關東，一去不回，很快重建了燕國。留在關中的前燕國主慕容的弟弟慕容泓，聽到慕容垂起兵復國的消息，也在華陰舉兵，慕容的另一個弟弟慕容衝則在平陽起兵。
即便如此，苻堅依然維持了他的風度。他的寬容，已經不能用一般的境界去衡量或揣度。當慕容衝逼近長安時，苻堅甚至還考慮出席慕容兩個兒子的婚禮。而所謂的婚禮，實際上是慕容準備策動長安城內的鮮卑人刺殺苻堅的一個計謀。直至慕容的計謀被揭發後，苻堅纔殺了慕容父子以及千餘名鮮卑人。這應該是苻堅一生殺人最多的一次了。他一生征戰，滅國無數，但從未發動過一起屠殺事件。
當長安受到慕容衝的進攻而陷入孤立時，關中的三千多個堡壘以馮翊的趙敖為盟主，送糧食支援長安。馮翊的將士們發誓要跟著苻堅奮戰到底。而苻堅則勸大家說，這是要掉腦袋的行動，請不要輕易犧牲。哪怕到了絕境，他依然維持了一個有德之君的做派。
苻堅曾寄予厚望的龍驤將軍姚苌，在最緊要的關頭也背叛了他，建立後秦，成為苻堅的致命之敵。385年，苻堅在五將山（今陝西岐山東北）被姚苌捕獲。姚苌提出要苻堅禪位於他，苻堅破口大罵。在忍痛殺了自己兩個女兒後，苻堅自縊於一座佛寺中（一說被姚苌命人絞殺）。他最愛的張夫人亦跟著自殺。
苻堅死後，聞者哀痛，就連姚苌的手下將士也為苻堅痛哭流涕。
不過，前秦的歷史還沒完。苻堅的族孫苻登，在苻堅死後堅持抵抗長達九年。他供奉苻堅的神主牌，每逢出戰，都要在牌位前稟告苻堅。將士們深受感動，在鎧甲上刻上“死休”二字，拼死搏殺，渴望恢復苻堅的霸業。一直到394年，苻登被姚苌的兒子姚興斬殺。同年，苻登的繼承人苻崇被西秦的涼州刺史乞伏軻彈斬殺。前秦宣告滅亡，享國祚四十四年。
沒有了苻堅的北方，進入了更加混亂的時期。據統計，“淝水之戰”後，北方出現了後秦（羌族）、西秦（鮮卑）、後燕（鮮卑）、北燕（漢族）、南燕（鮮卑）、夏（匈奴）、西涼（漢族）、南涼（鮮卑）、北涼（匈奴）、後涼（氐族）等十國，分裂混戰長達半個多世紀。直到439年，纔由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完成了重新統一，開啟南北朝對峙的格局。每次讀史至此，難免黯然神傷。傳統史觀認為，少數民族的君主是中華文明的破壞者，但從苻堅的例子來看，這個論斷過於絕對了。相反，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試圖通過尊重和吸納漢人士大夫階層來取得統治中原的合法性，因而會成為中華文明的擁護者。苻堅則更進一步，他有更為廣闊的胸襟和格局——他曾把前秦推到了一個黃金時代，企圖打破各族群之間的隔閡與界限，締造一個多民族融合共處的帝國。遺憾的是，歷史沒有給苻堅機會。他的這個多民族融合夢想，要等隋唐來實現，而這中間隔著兩百年，歷史的一筆一畫背後，滿滿都是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