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審美與自然
殘 雪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我便回憶起我同曉芒進行這場對話的初衷。那是2009年8月,在那個時候,我腦子裡面關於審美活動的概念還是很模糊的。雖然長達三十年的審美活動已經給我帶來了豐富的經驗,雖然我已深深地認識到了某些先驗的原則在我的創作活動中所起的作用,而且我多年裡頭寫下的文學評論都是出自這些原則,但是,我還沒有對這些體驗進行全盤的總結,並讓這些認識上升到純理論的高度。仿佛是無意,又仿佛是命運的巧合,曉芒在哲學和美學方面取得的成就使得我們兄妹有了進行這樣一場共同的突破的可能。他的高度的理性的、前瞻的眼光,他對於西方古典哲學和美學的精深的理解,他的新銳獨特的創見,都為我們的這次對話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多年以來我就發現了在我的審美活動中有一個先驗的機制在起作用。起先,這個機制主導著我的創作,十幾年之後它又主導著我的文學批評活動。在這兩種活動中它的作用有相似之處,也有些不同之處。我和曉芒在談話中反復地討論了這個機制。這也就是我們今天將它稱為邏各斯和努斯的共體的那個審美機制,人的高層次自我意識的機制。關於它有這樣一些關鍵詞:情感經驗,自我意識,知性直觀,反思性運用,分裂,統覺,縱向交流,本質,審美層次,等等。
今年以來,我開始發奮閱讀康德的“三大批判”,我發現這種閱讀給我帶來了很多有益的收獲。康德的思維方式在那個時代給思想界帶來了“哥白尼式的革命”,它次將自然變成了人的自然,確立了主體的能動作用。我預感到我們今天的文學藝術界、美學界和哲學界也需要另一場這樣的變革,我已經看到了那種可能性。我的主要的精神營養來自西方的文學藝術。也許是因為我是一個理性(我所指的“理性”相當於自我意識)氣質很濃的藝術家,而我又具有東方文化的底蘊,所以我在看待西方文學之際具有一種特殊的眼光,而這也許是某些國內外先輩文學家們所缺少的。我很想將我的認識告訴我的讀者,讓他們也能具有我這樣的眼光,然後通過操練掙脫傳統的束縛,抵達文學藝術的核心。
我認為康德的精神基本上同我這種文學創作是吻合的。他強調的是主觀能動性,和人作為人的反思性能力。像我的這種創作真是一刻也離不了這種精神。但曉芒和我也通過談話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康德等人的審美觀的某些方面已經不符合當今時代的需要了。文學藝術在不斷發展,不斷向時代提出新問題,並且文學藝術的理論,和文學藝術本身,也應該作為一種精神現像同哲學合為一體,成為實踐哲學中為本質的那個部分。康德認為人是因為有道德而成為自然的目的的,我們認為人是因為有生命意識而成為人的。並且在生命意識的實踐認識活動中,審美是當中為本質的活動。這當然是一種高標準,但這也是自然賦予我們人類的認識使命。這種認識不是規定性的機械論認識,而是一種理性認識——即采用反思性的方法去重構經驗,就像哥白尼當年所做過的那樣。當今世界藝術的潮流,時代的精神,正是基於這種反思性。這種理性認識的領域,既是我們人類的精神世界本身,也是整個自然的本質。而關於美的認識,則是這個本質的核心。
沒有任何一種認識是比對於美的認識更為能動,更為激發生命力的了。在這種認識活動中,關鍵詞是表演和反思性深入,是冒險生存。生命的本質不就是這樣的嗎?所以審美是人的的本能,她也是使人性得以向著至善發展的基礎性活動。由於有了它,人和動物纔被區分開來。我們可以說,它就是自我意識本身,它的規律就是服從理性統覺原理的、的規律。在康德那個時代,也許哲學家們還沒充分意識到這一點。而今天許多一流的藝術家的反復實踐已經將這個反思性認識的結構凸現出來了,它應該是當今我們人類對於我們自己,對於我們身處的自然的全新的、超越性的認識,也是我們時代的精神的顯現。這就是,哲學認識與審美認識合成了同一個高級的理性認識論。這種理性實踐認識是一種反向的認識,它是朝著我們心靈世界的突進。一般的看法是,內心的世界是小世界。但很少有人真正懂得,這個小世界有無限的層次,有純精神的邏輯和規律,並且它通向一個比我們通常所認為的“外部”更為廣闊的、隨我們的認識而可以無限擴展的巨大世界。我感到當代精神的發展將會朝著這個方向突飛猛進。當我進行這種審美活動時,我腦海中常會出現某種莫名的、令自己深深感動的抽像境界。在我看來,那種境界就是終極的、美的理念。這個理念也許同哲學的理念有相似之處,但也許更帶情感性。雖然她帶有感性色彩,但她又不等於黑格爾所說的那種“理想”,而是實實在在的理念。因為她是排除了一切具體經驗的、高度抽像的詩意的概念。她也就是我們藝術家所朝思暮想的“美”。也許隻有這樣的認識論,纔能適應我們今天所面對的人性之謎和自然之謎,使我們有可能將已經破碎的世界重新整合起來,使生命的活動重新成為有目的的活動。
審美機制就是人性機制,也是人認識自我、認識自然的機制,它還是使人的生命體驗中根本的那個部分得以實現的機制。自然將這個機制事先在人的本體中形成——從客觀目的論來講,自然是為了通過人來實現自己的本質而將人塑造成具有此種認識能力的個體的——讓它在人的生命活動中發揮作用。這個機制有一個特殊屬性,這就是它是在交流當中啟動,然後起作用的,所以它的啟動和運作需要的主觀能動性,也需要頻繁的交流活動作為其動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是徹底地依仗於人的主觀活動,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交流的。
現代藝術的創造和欣賞都已經將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經驗內在化,深度反思化了。在審美活動中經驗已不再是作為感性直觀的運用,而是上升到了知性直觀的運用。毫無疑問,創造和欣賞仍然是間接地以這些交流經驗為動力的,但新型的審美活動具有一種超越性質。在這種活動中,藝術家和鋻賞者以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為基礎,將交流升級為人與自然的交流,實現著自然的本質。審美一旦開始,主體中那個先驗的矛盾機制就將已有的情感經驗轉化成深層自我,令其各個部分進行既分裂又統一的表演。這種對於經驗的反思性的運用是高難度的、創造性的,它重構了“自我”這個小自然。它將自我陌生化,使自我的本質顯露,讓人性在矛盾運動中充分展示自由之美。並且在這種過程中,主體會強烈地感覺到自然的意志——那種客觀性的、被置入到自己內部的意志。而這,就是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自然的交流是由於人追求自由,追求終極之美而得以實現的。人要衝破肉體的限制,向自我的深層本質、也就是自然的本質突進,於是內部的那種機制就在這種不斷重復進行的自由運動中被啟動了。於創作,於欣賞都是如此。
隻有人的交流纔具有反思性。從一開始,原始人就有渴望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傾向,這種傾向其實也就是渴望認識自然本質的傾向。在審美歷史的發展中,這種傾向越來越強,潛伏的結構終於漸漸顯露。到今天,在前人實踐的基礎之上,少數敏感的人已經在審美活動中意識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層次和自己同大自然的一體性,以及人的崇高認識使命。然而這種高級的交流的基礎仍然是世俗交流活動,因為是世俗交流活動促使了精神層次的形成。有能力從事這種審美活動的人都是一些內心豐富復雜、能夠洞悉人心,而又熱愛生活的人。他們將日常的生活體驗深藏於內心,反復體驗,然後在機制的作用下使這些經驗產生知性直觀化的飛躍,以重構自我,展示自然的本質之美。由此我們甚至可以反推出自然的本質就是自由的。因為我們通過我們內部的那個小自然已經反復實驗過了,而我們的作品,也充分體現出我們身處的大自然對內部的小自然的回應。我們在創作或欣賞時感到的那個機制的客觀性,就是自然的客觀性。它迫使我們的美感成形,並在作品中展示這樣一幅終極追求的整體畫面。當我們通過鋻賞分析將每個作品中的那個機制揭示出來時,我們就同大自然融為一體了——美就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交流來實現的人與自然的溝通。為深奧之處就在於這是一種反思性的創造,感性直觀在此不能直接發揮作用,一切從生活中獲得的經驗都須深化和再造,讓其變成知性直觀,用這種知性直觀來建構理性之美,自由之美。所以從事藝術活動的人必須深深地介入世俗生活,但同時又具有將這種生活抽像化,深入到其本質的知性直觀的能力。自然將這種能力賦予了個別對於精神事物極其敏感的個體,但操練和深入生活也是這種審美的先決條件。
對於現代藝術家來說,靈感是什麼呢?它就是在創造或鋻賞中對知性直觀材料的辨認能力。我們通過內部機制的運用發現了我們的小自然中的這些經驗材料的新用途,我們要用它們來做一個從未有過的新東西,這就是我們的靈感。也就是說,靈感的獲取既需要豐富的多層次的情感經驗,也需要強大的內省的心力,隻有理性與情感二者都具備,審美纔有可能發生。這種審美不是對自然的模仿,而是發現自然,創造和重構自然,所以藝術的產品就是自然本身的產品。自然通過人創造和重構了它自身。這同科學規律的發現有一致性,二者都是運用反思性判斷力對自然的創造與重構。知性直觀中的靈感同感性直觀中的靈感,其作用方式是相反的,前者是將抽像化了的情感還原為異化的感覺以構成美的產品,後者則是將直接產生的情感聚攏,在淺層記憶中再現,來構成作品。但審美活動對於記憶的這種反思性運用不是用心理學解釋得了的,它屬於人對於自身先驗能力的創造性的開發,充滿了精神運動的主動性,隻能用純精神自身的科學即美學或藝術哲學來解釋。
那麼反思性的審美實踐的方法是如何具體實行的呢?核心關鍵詞應該是“操練”。大自然賦予了我們人類這個能力,但她所規定的條件也是非常苛刻的,我們並不能輕而易舉地運用它。隻有那些天性敏感,對精神事物充滿了好奇心和探索的熱情的人,經過長年累月、千辛萬苦的操練,纔有可能獲得知性直觀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主體能夠促使自然經驗向他內部的機制生成,從而建構出具有終極之美的種種人性圖案,也就是自然圖案。一名藝術家在創作之際被他的日常情感經驗所包圍,但他在凝視這些經驗的同時卻又獨立於這些經驗。他那處在冥想中的目光看到的不是經驗的表層意義,而是他內心的那個深層機制如何在經驗中活動。他要運用那個機制將雜亂的經驗變成有序的本質之美的結構圖案。他發力,他的叛逆的天性使他為所欲為,而這正是機制所要求於他的。因為要做的那個東西是從未有過的。他不是要體驗過去,他是要創造未來,獲取新的、超越性的情感經驗。這種超越的衝動使他得以重返到人類的古老原始記憶之中,從而再造了自然。而一名鋻賞者也會有類似的、反方向的體驗。他面對一個藝術作品,他凝視,他在長久的凝視中看見了自己的“看”。這時藝術作品中的結構就會逐漸朝著他的審美的行動顯現,這種顯現完全是互動的結果。如果鋻賞者內心沒有那個機制,或如果他不運用那個機制來發動自己的情感經驗,美就不會在他同作品之間顯現,而是被隱藏在雲山霧海之中。所以你要鋻賞高級藝術,你就必須不斷操練,不斷強化你內部的那個機制,讓它一次次啟動,讓它在啟動中同作品中傳達出來的自由信息結合。與此同時,你內心的那些經驗也會加入交流當中,它們會一同重構屬於你自己的自我或自然。這就是成功的鋻賞。成功的鋻賞一點都不比創作容易,甚至更難。這也是為什麼無數古老的經典作品至今無人能解其深層含義的原因。
如何證實作品中具有同自然的交流?從藝術家這方面來說,隻有將他的作品中的那個由先天機制造成的結構通過他人或他自己的審美活動揭示出來,纔能夠真正欣賞他的作品。而這種揭示是一種復雜的互動。但結構一旦呈現,就可以看到人的深層次生命活動的畫面,而人的努力超越、同自然做縱向溝通的那些形像也會處處凸現。當然也可以體驗到,這些都是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經驗為底蘊的。由此可以看出現代藝術絕不是脫離人類的空想,它所需要的是心的定力和創造能力。我判斷一個作品是不是深層次審美的作品,就是看它有沒有那個結構,它是否對於情感經驗進行了反思性的運用,知性直觀在作品中是否有統一的顯現。對於鋻賞者來說,他擔負著雙重義務——既要再現作者的自我和自然,也要將自己的自我轉化成自然,用這個自然來重構作者的自然。所以成功的鋻賞是復合性的再造。有多少個鋻賞者,就有多少種再造的方式。但萬變不離其宗,所有這些鋻賞產品都將表達著自由的理想,自然與人一體化的理想。
我還想強調一下,我認為我們討論的這種審美活動具有一種終極意義上的客觀性。人可以站在自然的立場上來看待審美,而不僅僅是人類。這既不同於康德,也不同於黑格爾的觀點。康德將美看作純主觀的產物,否認審美有任何認識意義。黑格爾認為藝術具有主觀的客觀性,比康德進了一步。但是他所涉及的那個客觀性沒有層次,仍然是一種機械的、局限於人類社會性的劃分,沒有上升到真正的反思性創造和知性直觀的方法,也就沒能將自我同自然真正打通,以反映自然的本質。我認為高級審美活動是和哲學探討處在同樣層次的、同樣性質的活動,在這種純精神的創造活動中,人類有可能達到和大自然的一體化。這種橫向交流與縱向交流同時啟動的機制,正是自然的神奇造化在人身上的實現。所以藝術和藝術理論同哲學一樣也是一種終極探討的精神實踐活動。從人的角度說,藝術具有主觀的客觀性;從自然的角度說,藝術是客觀的主觀發揮。隻有用這種超越的眼光纔能評判那些高級藝術。
我已經感到我和曉芒的討論像是拓荒。我們的前面還有巨大的荒原等待我們去共同開拓。拓荒者的的興奮莫過於在艱苦的挖掘中聽到自然的回聲,我們已經有過這樣的經驗了,我們預感到我們終將會有與大自然徹底融為一體的那一天。我們將這個討論保留下來,作為我們的冒險活動的備忘錄。
後,我要在這裡感謝我的丈夫魯庸。是他將這本對話錄整理成章的,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