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良渚與中華五千年文明
○劉 斌
時間與空間真是奇妙的組合,當我們仰望星空,看到浩瀚的宇宙,那些一閃一閃的星星,仿佛恆久不變地鑲嵌在天幕中。然而,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光年是距離單位,宇宙深處星星點點射向我們的光線,來自遙遠的過去。原來,時空的穿越,不過是俯仰之間。
考古,同樣是這種俯仰之間的學問,由我們親手開啟的時光之門,將我們帶回人類歷史中每一個不同的瞬間。而距今5000年,就是一個特殊的時間點。
放眼世界,5000 年前是個文明誕生的大時代。世界上的幾大流域,不約而同地孕育出早期文明,比如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明。那麼,5000年前的中華文明在哪裡?這個問題困擾學界甚久。按照國際上通行的文明標準,城市、文字、青銅器……我們逐一比對,中國的古代文明似乎到出現了甲骨文的商代為止,便再難往前追溯了。
考古學上,我們把文字之前的歷史稱為“史前”。在中國的史前時代,
距今1萬年以來,在遼闊版圖的不同中,就開始演繹出各具特色
的文化序列。考古學上形像地稱之為“滿天星鬥”。然而,中國的史前時代長久以來被低估了。一直以來,我們都是以夏商為文明探源的出發點,
以黃河文明作為中華文明的核心,無形中降低了周圍地區那些高規格遺跡
遺物的歷史地位,比如遼西的紅山文化、江漢地區的石家河文化、太湖流
域的良渚文化、晉南的陶寺文化、陝北的石峁遺址……隨著探源腳步的邁
進,我們纔漸漸發現,“滿天星鬥”的文化中,有一些已然閃現出文明的
火花。“良渚”就是其中一個特殊的個案。
大約在 5300 年前的長江下遊地區,突然出現了一個尚玉的考古學文化——良渚文化。盡管在它之前,玉器就已廣受尊崇,但在此時卻達到空
前的繁榮。與以往人們喜愛的裝飾玉器不同,良渚人的玉器可不僅僅是美
觀的需要。這些玉器以玉琮為代表,並與鉞、璜、璧、冠狀飾、三叉形
器、牌飾、錐形器、管等組成了玉禮器繫統,或像征身份,或像征權力,
或像征財富。那些至高無上的人被埋葬在土築的高臺上,配享的玉器種類一應俱全,顯示出死者生前無限的尊貴。禮玉上常見刻繪有“神徽”形像,
用以表達良渚人的統一信仰。這些玉器的擁有者是良渚的統治階級,他們相信自己是神的化身,行使著神的旨意,隨葬的玉器種類和數量顯示出他
們不同的等級和職責範圍。我們在杭州餘杭的反山、瑤山,常州武進的寺墩,江陰的高城墩,上海的福泉山等遺址中,都發現了極高等級的墓群。
這就似乎將良渚文化的分布範圍分割成不同的統治中心,呈現出小邦林立的局面。然而,歷史偏偏給了餘杭一個機會,在反山遺址的周圍,越來越多的良渚文化遺址被發現,這種集中分布的遺址群落受到了良好的保護,
使得考古工作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穩步開展。到今天再來回望,這為良渚文
明的確立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否則,誰會想到零星發現的遺址點,竟然是
良渚古城這一王國之都的不同組成部分。
今天,在我們眼前所呈現的,是一個有 8 個故宮那麼大的良渚古城
(6.3 平方公裡)。它有皇城、內城、外城三重結構,有宮殿與王陵,有城
牆與護城河,有城內的水路交通體繫,有城外的水利繫統,作為國都,其
規格已綽綽有餘。除了文字和青銅器,良渚文化在各個方面均已達到國家
文明的要求。其實,隻要打開思路,我們會發現,通行的文明標準不應成
為判斷一個文化是否進入文明社會的生硬公式。青銅器在文明社會中承載
的禮制規範的意義,在良渚文化中是體現在玉器上的。文字是記錄語言、傳承思想文化的工具,在良渚文化中,雖然尚未發現文字繫統,但那些鐫
刻在玉禮器上的標識,也極大程度地統一著人們的思想,而大型建築工事
所反映出的良渚社會超強的組織管理能力,也透露出當時一定存在著某種與文字相當的信息傳遞方式。因此,良渚古城的發現,使良渚文明的確立一錘定音。
如今,良渚考古已經走過了
80 多個年頭。從 1936 年施昕更先生第
一次發現良渚的黑皮陶和石質工具開始,到今天我們將其定義成中國古代
個進入早期國家的區域文明
;從 1959 年夏鼐先生提出“良渚文化”
的命名,學界逐漸開始了解這一文化的種種個性特點,到今天我們對良渚
文明進行多領域、全方位的考古學研究與闡釋,良渚的國家形態愈發豐滿起來。這一繫列叢書,主要是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致力於良渚考古的
中青年學者,圍繞近年來杭州市餘杭區瓶窯鎮良渚古城遺址的考古發現與
研究,集體編纂而成,內含極其龐大的信息量。其中,包含有公眾希望了
解的良渚古城遺址的方方面面、良渚考古的歷程、良渚時期古環境與動植
物信息、代表了良渚文明等級墓地的反山王陵、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良
渚高等級玉器、供應日常所需林林總總的良渚陶器……還有專門將良渚置
於世界文明古國之林的中外文明比對,以及從媒體人角度看待良渚的妙趣
橫生的繫列報道彙編。相信這套叢書會激起讀者對良渚文明的興趣,從而
啟發更多的人探索我們的歷史。
可能很多人不禁要問 :良渚文明和中華文明是什麼樣的關繫?因為在 近現代歷史的觀念裡,我們是華夏兒女,我們不知道有一個“良渚”。其實,這不難理解。我們觀念裡的文明,是夏商以降、周秦漢唐傳續至今的,在黃河流域建立政權的國家文明,是大一統的中華文明。考古學界啟
動“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為的就是了解初的文明是怎樣的形態。因此,
我們不該對初的文明社會有過多的預設。在距今 5000 年的節點上,我們發現了良渚文明是一種區域性的文明。由此推及其他的區域,遼西可能
存在紅山文明,長江中遊可能存在石家河文明,隻是因為考古發現的局
限,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些文明形態是否真實。良渚文明在距今 4300 年後
漸漸沒落了,但文明的因素卻隨著良渚玉器得到了有序的傳承,影響力遍
及九州。由此可見,區域性的文明實際上有全局性的影響力。
人類的遷徙、交往,從舊石器時代開始從未間斷。不同規模、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人口流動,造成了文化與文化間的踫撞、交流與融合。區域性的文明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目前來看,良渚文明是我們所能確證
的中國早文明,在這之後的 1000 多年,陶寺、石峁、二裡頭的相繼繁
榮,使得區域文明的重心不斷地發生變化。在這個持續的過程中,禮制規
範、等級社會模式、城市架構等文明因素不斷地傳承、交彙,直至夏商。其實,夏商兩支文化也是不同地區各自演進發展所至,夏商的更替,其實
也是兩個區域性文明的輪流坐莊,隻是此時的區域遍及更大的範圍,此時
的文明正在逐鹿中原。真正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國家,要從秦朝算起。這樣
看來,從良渚到商周,正是中華文明從區域性文明向大一統逐步彙聚的一
個連續不斷的過程,萬萬不可將之割裂。
2019年5月於良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