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牛可曾是原始之神？（節選）

公牛是不是最早被人類視作崇拜對像的具有神性的動物？要得到明確的答案並不容易。在牛之前，熊應該是更早被人類崇拜的動物，這從舊石器時代的岩畫中就能看出端倪。這種熊的原始崇拜盡管曾經在很大範圍得到了承認，但在史前史的學術圈內並沒有形成共識。關於這種跖行性動物到底能不能視作最早的類神崇拜對像，爭議越來越激烈，而且反對者目前似乎占了主流地位。排除了熊，那麼公牛就是當仁始之神了。有明確的考古學依據證明公牛的原始崇拜始於極早古典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然後自克裡特擴散到絕大部分的希臘世界，接著在《聖經》中又誘惑了部分希伯來人，最前1世紀左右以多種形式滲透進了羅馬帝國。

牛 神

有文獻可查的最古老公牛崇拜應屬蘇美爾神祇恩利爾，作為能夠連通天堂和人間的特定工具，從距今4000年前的時代就已經開始將大量的公牛作為祭品奉獻給它。到了更晚些的巴比倫時代，半人半牛的阿努神也享受著相似的牛祭崇拜典儀。在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其他表現中，公牛都代表著活力與繁榮這兩重寓意。通過獻祭公牛，當時的人們意圖實現兩種神之庇佑，一是為國王和勇士注入其取之不竭的精神與力量，二是為農民們賦予其生育的活力以及預示豐收的吉兆。

公牛像征生育和豐饒的傳統與早期古典時代印度西部文明的情況同出一轍。人們將牛角視作最能預示生育的風暴的像征，而且人們不會去閹割公牛而是將其馴化，讓它們在田裡勞作，將具有生殖特質的牛角通過犁具與土地直接聯繫起來，祈願其神力能賜予農民們豐收。相傳，在公牛死後，將牛皮做成的衣物穿在不孕不育的婦女身上也能治愈痼疾，盡快喜得貴子。這裡不再贅述，但直至今日，印度仍然是以聖牛崇拜聞名於世的國度。

遠古時代的法老們要通過殺牛喫肉，使自身獲得重生，因此，在埃及，公牛被視作生命的源泉和權力的像征。在生育恩典之外，牛在古埃及所呈現的意像中更多地像征了生命活力與性能力，這三者緊密結合在一起不可分割。牛神阿庇斯就是埃及神祇中最完整地以動物形像顯聖，掌管豐饒與繁榮的神性表現。據說阿庇斯是天上的神火之種降於守貞母牛身上孕育而成。因為牛神會保佑尼羅河定期泛濫，保持土地肥沃，因此有據可考的阿庇斯神崇拜儀式自史前時代就在下埃及的孟斐斯出現了，此後一直延續到羅馬時代。早期壁畫中的阿庇斯通常被描繪成通體白色綴有黑色斑點的公牛，它在新王國時期的形像是常在角間掛著日輪。自那時起，它就與太陽神拉的形像緊密聯繫在一起，而在喪儀中，它又經常在冥王奧西裡斯身旁出現，背上馱著死者的木乃伊。

但是在孟斐斯這裡，人們是不滿足於崇拜或供奉阿庇斯的形像的，他們還要尋到活生生的阿庇斯神，讓其親自接受祭拜和香火，於是埃及人會挑選出一頭精壯公牛，視作神之轉生。

篩選轉生神牛的過程非常嚴苛，必須同時具備29個極罕見的神之印記，少一個都不行。皮毛必須全黑綴以白色斑點（或相反也可以），額頭上有一簇三角形的白毛，前腿上要現出雄鷹振翅的圖案，側身要有半月形圖案，舌頭下必須有一塊金甲蟲形狀的腫塊，尾毛必須分叉且不能有一根紅色……凡此種種。一旦發現，這頭獨一無二的神牛就會被虔敬地送到阿庇斯神殿，接受全埃及人民長達25年的供奉。修滿年頭以後，人們會送神牛歸西，尸體做成木乃伊，舉行一場奢華盛大的喪禮儀式，然後守孝70天，木乃伊將會被送入神牛墓地的宏偉石棺。此時就要開始重新去尋找另外一頭符合阿庇斯神轉生凡間條件的精壯公

牛了。

在小亞細亞和近東地中海地區，絕大多數民族在其歷史上總會有那麼幾個時期將牛視作原始崇拜的神性對像，主宰著力量與豐饒在世間的分配。腓尼基人甚至將他們語言文字繫統中的首個字母奉獻給了牛神，這就是後來拉丁字母“A”的起源，在最早的版本裡，A是一個倒置的牛頭形像，可能是對當時當地某個牛神風格化的縮微簡化。其他民族如赫梯人、迦南人，特別是這些不同種族中巴力神的信徒，也都同時崇拜牛神。在《聖經》中也記載了希伯來人是如何被這種信奉偶像崇拜的異端宗教誘惑從而一次次地走上邪路，最終不得不靠如摩西、以利亞、何西阿這樣的領袖和先知們以嚴厲的手段將他們引入正途。其中最著名的要屬金牛犢的傳說。當摩西在西奈山上領受神的石板戒諭的時候，走在通往應許之地路上的希伯來人苦苦等他歸來，但他遲遲不到，他們都以為先知已然身死，於是紛紛轉向亞倫，向他力陳需要一個能引領人民的神指明方向，因為那時的希伯來人深受埃及人崇拜牛神阿庇斯的影響，亞倫便要他們將所有的金銀珠寶都彙集起來，鑄造一頭純由貴金屬打造的金牛犢，他們就將這偶像當作神來崇拜。當摩西從西奈山上帶著刻著十戒的石板歸來時，發現事態已發展到如此地步，不禁爆發雷霆之怒，摧毀了金牛犢像，掃除了所有進行類似偶像崇

拜儀軌的信徒（出埃及記32：1—28）。

力量與生育

其實，對牛的原始崇拜表現最集中的還不是在近東的大陸，而是在希臘克裡特島。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克裡特島始終處在太陽和公牛的雙頭統治之下，而這兩者都與某種以生

殖崇拜為核心的宗教相關。這裡的人對牛角的關注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強烈，他們相信牛的生殖能力主要集中在牛角：觸摸甚或緊握住牛角就會帶來充沛活力，人財兩旺。在克裡特島，出現了兩種像征著獲得永恆財富的配飾，一種是戴著牛角的頭盔，很多古代的勇士都以佩戴這種頭盔為榮；一種是像征富貴的“豐饒角”，裡面放滿了牛奶、蜂蜜和各種美味的水果，在希臘神話的版本中，有時也用山羊角代替牛角。

我們還可以從米諾斯時代的考古資料與文獻中留下的蛛絲馬跡尋到一些古代克裡特典儀的鱗爪，包括犧牲獻祭、豪華大宴、行圍打獵、奔牛角鬥，還有島國的國王與王後在初夜行房裝扮成公牛和母牛的儀式，這都是旨在祈願將遠古之神牛的生命活力與繁殖能力灌注到國王、人民、田地以及畜群之中。我們在上一章提到的很多神話故事，比如歐羅巴、米諾斯、帕西淮、米諾牛，大多脫胎於這些遠古祭祀的儀軌過程，並為之添加新的內容與形式。這些傳說流傳到整個希臘，與各島不同的固有習俗又進一步雜糅融合。比如忒修斯戰勝米諾陶洛斯的壯舉就在希臘世界建立起一個明確的標準：征服公牛就是英雄主義與陽剛之氣的至高表現。接下來，伊阿宋與海格力斯先後發起了對公牛的挑戰並最終獲勝，伊阿宋在奪取金羊毛之前將火神赫菲斯托斯的噴火巨牛套上鐵犁鐵軛，海格力斯則完成了神交給的第七項勞役，即收服波塞鼕放出的肆虐克裡特的怒牛。

這些故事我們說得夠多了，其實在羅馬也是一樣，牛的形像在很早的年代就與繁殖能力、雄性氣概、戰爭與榮耀建立起了緊密的聯繫。最初關於馬爾斯神的描述很有可能就是接近於

近東牛神那樣的公牛，後來纔慢慢演變成了今天人們熟知的戰神和暴力之神，直到帝國末期的史料中對它主要特征的記載仍然是……一頭公牛。這也是在羅馬原始宗教儀式中，給馬爾斯神奉上最多的祭品總是牛的原因。但色列斯（豐收神）、巴克斯（酒神）、波莫娜（果園神）、法烏努斯（森林與牧神）、特勒斯馬特（地母）也不遑多讓，他們與4月舉行的多個祈禱豐收與生育的節日祭禮息息相關，其中包括4月21日的畜群與牧人節（Parilia）、4月19日的谷物節（Cerealia）、4月25日的鏽神節（Robigalia）、4月23日的葡萄籐節（Vinalia），畢竟人們相信在4月無論是土地還是植被都會被賦予一股煥然一新的力量，於是以農業為生的人逢這些節慶也會獻上大量的牛隻作為給諸神祇的祭品。其中描述最翔實，在我們看來也最為怪異的，要數4月15日的孕牛祭典（Fordicidia），這也是古羅馬宗教繫統中最古早的節日之一。在這天，羅馬人要獻祭一頭“全母牛”（也就是懷了成形牛犢的母牛），不是公牛，也不是犍牛，而是這種孕牛，用以像征孕育著完美收成的土地。母牛死後，當地最年長的巫女會親自動手將成形的牛犢取出並燒成灰燼，這些骨灰將在其他的節慶中被用作淨滌靈魂儀軌的法器。奧維德在之初編撰了一篇《歲時記》，以韻文的形式記錄了羅馬教歷中提到的主要節日，其中就包括對孕牛祭典節的詳細介紹，對其所以得名的語言流變也進行了探究。書中寫道：

在金星月中日後的第三天日出後，大司祭要犧牲供奉一頭“全牛”（Forida），這個詞語來源於拉丁語的“ferendo”，指的是已受孕並懷有成形牛犢的母牛（其實“fœtus”即胚胎一詞也是由此衍生而來）。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大約牛群都已經完成了交配，該抱犢的母牛也都已經抱犢了；聯想到土地，在這時也已經領受了金風玉露、天地精華，在其“同樣飽滿的土壤中也孕育著豐盈的收獲”，所以說為了豐產的土壤，人們就向神祇貢獻待產的孕牛，也算意味深長。大量的母牛在卡皮托利山上被宰殺獻祭，整座山都汨汨地流淌著鮮血的急流。當祭司將牛胎從母牛腹中剝開的那一刻，當地最年長的巫女就將其一把火燒成灰燼，並把餘灰收集起來，留到柏勒裡亞節上用於淨滌人們的靈魂。（《歲時記》第四章，628—640行）

祭祀

在這裡有必要花一些筆墨來概括性地介紹一下祭祀的問題，無論是在近東、中東，還是在希臘、羅馬的民眾原始崇拜中，大規模的公開祭祀或小範圍的私密祭祀都是古代宗教生活中最基本的儀式。最常見的祭祀就是為神靈獻上珍貴物品，以便博取他們的歡心，獲得他們的保護，或是得到寬宥與救贖，也有還願的祭祀活動，則是表達對神靈的感恩與托庇。祭祀大多是見血腥的，當然也有不見血腥的。不見血腥的與我們的主題關繫不那麼緊密，主要用糧食、水果、美酒、鮮奶、蜂蜜或特定樣式的糕點作為祭品奉獻神祇；我們主要關注那些血腥的祭祀情況，這些場合獻上的祭品主要是動物，雄性獻給男神，雌性則獻給女神：比如在希臘祭典中給波塞鼕和阿瑞斯的祭品就是公牛，給雅典娜的就是母牛，給阿佛洛狄忒的則是母羊，德墨忒爾的專屬祭品是懷仔臨產的母豬，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則是公雞。當然，不同地區也會有些不同的風俗：比如給阿爾忒彌斯的祭品就有很多說法，有些地方獻祭野山羊，有些地方要獻祭熊仔，還有獻祭白鶴的。也有很多種祭祀場合要求的祭品必須是多樣的，且對於品種和數量有著確定的要求，有的要求3隻一套、12隻一套、20隻一套，有的還要更多。舉個例子，比如我們上面曾提到過，在羅馬，最常見的祭品是公牛，但如逢最為莊嚴盛大的大地蕩滌祭典時刻，就要在公牛之外加上野豬和公羊，這就是著名的“三牲祭”（suovetaurile），與中國的“太牢”十分相似，這樣的一組三種雄性動物祭品同樣也是奉獻給馬爾斯的，主要用來祈禱保佑出征的軍隊斬獲大捷。

在古代絕大多數的祭祀活動中，用來宰殺獻祭的活物必須要選擇形像靚麗大方、身體健壯無隱疾、無斑點瑕疵的，更不能經過閹割；性格必須順從，在通往祭壇的路上不可有衝撞

抗拒的事故發生。祭祀犧牲的毛色也有著很多重要的講究：比如淺色動物奉獻天神，雜色動物奉獻海神，深色動物奉獻冥神（掌管以地獄、幽冥為代表的地下世界）。在被趕去宰殺之

前，先要對祭品進行濃墨重彩的妝造，戴上花環、花冠，披紅戴綠，花團錦簇，對於有角的動物，這些角上會被精心飾以紋繪或漆成金色。割喉放血要在靠近祭壇的地方進行，以確保祭品的鮮血能夠噴灑到壇上。隨後犧牲將被肢解，內髒掏出來供祭司們查看是否有神諭讖緯，肉被割下來，一部分在祭壇上現場烘烤，借此像征祭品由神祇消受了去，剩下的則供祭司與神職人員食用。所有這些儀軌在操作過程中都要常念固定的經文、頌歌、祈禱文，隻要錯了一個字，整場祭祀儀式都將完全失去效用。

到了共和時代末期和後來帝國時代的羅馬，用公牛來祭祀的儀式不僅僅局限於感恩神祇賜福或祈求神意眷顧，同時多種從古代東方傳入的宗教也用這種儀式作為其洗禮的儀軌，比如對來自弗裡吉亞的西布莉與其年輕的愛人阿提斯的崇拜、對埃及女神伊西斯的崇拜，還有更晚一些的波斯神秘教派密特拉，這些新興的外來宗教迅速吸引了大量信徒，給傳統的羅馬原始宗教帶來了嚴重的衝擊。當時這種洗禮儀式被稱為“牛血祭”（taurobole），需要通過一種特制的祭壇進行，讓受洗的皈依者領受公牛的鮮血噴在身上，這種儀式像征著受洗者的靈魂由此得到淨化，但這個原理並不總是相通的。古早相傳的一種版本說公牛血是一種劇毒，羅馬歷史學家為我們留下了很多名人服公牛血中毒而死的記錄，比如腓尼基的邁達斯王，伊阿宋的父親埃宋，雅典戰略家地米斯托克利，最出名的還要數羅馬的宿敵，迦太基著名將軍漢尼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