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印像
乘著桃源劃子那樣的小舟,由常德轉走沅水,舟中僅竹簡、絹筆、玉劍及手編的楚國憲法。兩千年前,逐臣屈原和他的新法就這樣消逝了。瀋從文說,沿江可見娛神歌呼與火光,岸上是《長河》中的紅色橘林,於是有《橘頌》傳世。湘西,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道橘紅傷疤。
瀋從文在長達千裡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邊城的土地上,之後是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像裡。
這本書中的“鄉下人”是一個感通人物與人性的媒介性概念,沒有任何蔑視意味。它標識出一種地域性(湘西)的身份(苗民),可以理解為與不斷變化的“城裡人”相對應的概念。瀋從文常說,自己為鄉下人身份而感動,他們老實淳樸,待人熱忱而少機心,比大都市中人更可信賴。南朝詩人謝莊《懷園引》詩曰:“登楚都,入楚關,楚地蕭瑟楚山寒。歲去冰未已,春來雁不還。”這寒意是南渡之人的懷鄉之情(nostalgia),也是一種心靈溫度。楚地苦寒,火麻草、虎耳草、斷腸草有毒,“條條蛇都咬人”。湘西山高水急,林密霧多,浸潤遊俠精神與傳奇志怪氣氛。湘西亦多味,“有桃花處必有人家,有人家處必可沽酒”。人人潔身守法,像苗人水手的“原人性情”,“老實、忠厚、純樸、戆直”。木竹環伺的鄉裡村寨,山歌喂養的靈魂,黃泥的牆,烏黑的瓦,輪回的水車,便是瀋從文的鄉下人世界。
瀋從文在作品中與家鄉父老秉燭夜談,在水邊,在船上或在爐火的微光裡有人生可憫、人世可親的字句,想像力也燃燒起來。他的寂寞像是在給什麼東西下跪,落在紙上時是與人世共苦樂的挺撥樣子。與鄉下人共苦樂,是瀋從文做小說的一份誠意。
記憶,往往寄居在智力之外的某個地方,要經過細節的喚醒纔好識別。在荷馬的世界裡,“忘記”是生命中負面的動詞,奧德修斯的意義,是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保存記憶。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教授為瀋從文傳記取的英文名字是“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在方便英語讀者理解的同時,意在渲染瀋從文的“史詩”性。奧德賽,意指旅程,而奧德修斯無論曾經代表什麼,他首先是個敏感而痛苦的人。瀋從文與奧德修斯都歷經漫長的山水險途,他們的得救方式是借助旅程,通過讓他人揭開自己身上的秘密來重拾記憶。
瀋從文的湘西敘事不是歷史的憂郁碎屑,而是一種“液體性”的智慧,是理解中國的一種方法。他所寫的故事,多數是水邊的故事。他滿意的故事,也是水邊的故事,像《邊城》《長河》《小砦》《三三》《黑夜》,或者是船上的故事,如《丈夫》《船上岸上》《湘西》《湘行散記》。水之於人,總是意指著某種原初的狀態。詩人克洛代爾說,人內心所渴望的一切都能還原為水的形像。作為一種通用的介質,水,是寂寞,是自由,有時,深暗的水(黃泉)還帶來死亡的教誨。瀋從文或許是那個時代親歷可怕現場多的作家,他講述了許多有關愛、激情和死亡的故事,卻幾乎與宗教無涉,這是一種厲害之至的寫法。
死亡將生命一劈為二。死亡既是命運,也是一份厚禮,它的性讓人肅穆起來。死是人類共有的處境,死的痛楚傳遞著共通的情感。任何人之死都是完全的死,而任何人就是“大家”。講故事的人,是“一個讓其生命之燈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的燭光徐徐燃盡的人”。他分享故事,讀者獲得溫暖。本雅明認為,這份溫暖是雙向的。對敘事者而言,死亡是他敘說世間萬物的許可,同時,借助這個不可辯駁的自然流程,敘事者傳遞著生命之火的溫暖。另一方面,對讀者來說,死,猶如一團燃盡的火。在死亡的微暗之火中,人們遇見的不是別人,正是顫抖的自我:
小說富於意義,並不是因為它時常稍帶教誨,向我們描繪了某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讀者去讀小說的是這麼一個願望:以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顫的生命。
中國思想的緊要處是“易”,而活潑處在“禪”。變易的底色是警惕性,經籍中的思想者往往生於憂患境遇,於是由知警而開悟。禪語禪意是經驗性的,多植根於煙火民間,如流行的口頭禪或俗語。兩種思想在瀋從文作品中鋪陳出獨特的中國近代性,一方面是由落後而求變,他說,“我想讀好書救救國家”;另一方面是敏感於一切反常的新舊經驗,他說,“進步正消滅掉過去一切”。這本書以“鄉下人”為名有一語雙關之意:一是瀋從文向來自稱鄉下人;二是他的湘西敘事多取自鄉下人經驗。《三三》《山鬼》《廚子》《小砦》《黔小景》《巧秀與鼕生》《七個野人與後一個迎春節》等作品實現了文學對歷史的敘事性補充(narrative supplement)。這些故事與唐傳奇的“親歷—制作”方式相近,有檔案(archive)價值,可以當作“史料”來解讀,其中隱藏著雙重的“真實”:自我真實性與湘西的地方真實性,如金介甫教授所言,“從一個湘西人的觀點來審察全部中國現代史,就等於從邊疆看中國,從瀋從文的眼光看中國”。
水是中國文化的基準和原型,先秦諸子思想無不因循“水之道”,道、德、治、法等觀念都來自對水這種物質的觀審、想像與沉思。瀋從文在沅水、酉水邊凝視,遐想,用“水上人的言語”連通了一條理解近代中國的“湘西”端口。他說“這個地方的過去,正是中國三十年來的縮影”。在瀋從文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文學與律法,歷史與故事在水邊“聚義”,納的投名狀卻是鄉評與記憶——溪邊的三三,桂枝的草藥,伍娘的灶臺,凝視火焰的樵夫,瘋癲的山鬼,躲進叢林的獵人,半夜裡為兒子哭泣的母親,當然,還有生命後一晚仍舍不得點桐油燈的“顛東”孤老。
瀋從文筆下“無獃相”。《景德傳燈錄》有一則禪宗公案:龐蘊居士初見馬祖,開口便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馬祖向前踏一步,說:“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思想的機鋒不宜說破,人要自悟,要訪師拜師,要“行腳”,在刀山劍樹中或迷,或悟,如此纔親切明白。所謂公案,是不願對“大問題”表態的意思,敲在頭上的棒喝故事大多與“公”無關,而是描摹不同問答狀態的個案,即“私案”。以此推之,瀋從文的小說是每個與山水為伴之人的生生死死,這些“私案”擴散開來,便是湘西的大小“公案”了。在70餘本“語帶機鋒”的著作中,瀋從文時而轉身,時而分身,幾乎跨越了所有年齡,所有身份,所有性別。他是伍娘,桂枝,三三,宋媽,王嫂;他是樵夫貴生,偵察兵熊喜;他是老實人自寬,他也是山大王劉雲亭;他是他的母親,妻子,孩子;他是轉過身謙卑面對雲麓大哥、四處尋找九妹的那個人;他是他生活的時代,也是他出生的那個國度。
五四一代人步入中年晚年時,瀋從文還是個“小伙子”。魯迅1936年去世,瀋從文時年34周歲。他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說,應該把《新青年》時代的“憨氣”恢復起來。五四一代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已經固化為一個特殊階層,變得遲鈍了。倘若多有兩個鄉下人,“文壇”會熱鬧一點。五年後,他在《“五四”二十年》中寫道,紀念五四要從“工具”的檢視入手。五四精神的特點是天真和勇敢,如今看來,唯有鄉下人能“莊嚴慎重”地審視時代了。
鄉下人之於瀋從文,不是敘事技巧或聲口,而是銳利的“官能”。直心與憨氣為作品注入臨淵觀水的凝視力量:一是角色落差。比如《長河》中寫“父母官”邏輯像一種寄生物,不停地尋找宿主,幾經翻新之後便成了“登了報,不怕告”的新式樣。來到鄉下人面前的不是“德先生”“賽先生”,而是“從文明地區闖到鄉下人中間的新吸血鬼”,是“五老爺”“閻王”這樣的角色。二是身份落差。狩獵性暴力在湘西盛行,鄉下人被降格為動物身份,而手握權柄者卻以法政之名升格。他們的人性為身份覆蓋,成為推動程序運轉的“部件”,因而從法律後果甚至道德後果中脫身。三是心理落差。當時富於“秩序性”的理論莫過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說,新舊秩序的較力在制造苦難的同時,也撕扯著鄉下人的心靈。瀋從文從浸潤“舊俗”的湘西來到都市,轉過頭來看那裡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新與舊》《菜園》《丈夫》《貴生》《菌子》《小砦》裡表現了這種痛苦。他說,我想寫雷雨後的《邊城》,接著寫翠翠如何離開她的家……
人類學家認為書籍的誕生與“火”有關。家園、故事、技藝等觀念源於安全感,“炊煙”的升起,意味著人們開始熟練而安全地享用篝火。火能照明,取暖,還可以烹制熟食。文字是人類對居家感的確證,石刻岩畫中多以水火或圍獵場面為意像。一個被稱為“家園”的地方,不僅是一幢漂亮樓宇,還意指著某種心靈狀態。那是一個用火把“生的食物”變成“熟的食物”的地方,是孩子們可以在爐火邊遐想的地方。用火點燃柴草,爐火就溫暖家庭。圍繞篝火與灶臺展開的,是記憶和經驗,是生火、撥火的技藝,它培養人的耐心、膽量和幻想的能力。巴什拉說,“我寧可曠一節哲學課,也不願錯過早晨起來生火”,他在《火的精神分析》中寫道,撥火是一件耐心、大膽和幸福的事情。
童年、爐火、柴草,散發著永恆的家園感,這是一種從人類童年時代闖進來的情感。淡泊是自然的品格,也是鄉下人的品格,像他們的灶臺和爐火。如今,人類記憶已經塞滿了商業價值,瀋從文的小說帶我們重返連綿的森林,跳動的篝火,從設計感十足的“豢養”狀態中擺脫出來。
瀋從文對物像、表面和神韻的關注,總是超過對整體秩序或價值的關注。閱讀瀋從文的快樂,不是去挖掘他頭腦中的偉大想法,而是在細節中,在獵人或樵夫的呼吸中,我們得以重返森林。水與火意指不同的時間結構,水讓人產生挽留時間的欲望,而火讓人產生變化的欲望,加快時間的欲望。瀋從文是寂寞的水,也是引人遐想的爐火。他筆下的水,是可以在不同思想狀態間飛躍穿梭的液體,明亮、透光、易逝。火也常常出現在他的作品中,像某種記憶“存儲設備”,用來存放永恆之物,如灰燼、恐懼、死亡,當然,還有光與熱的持續影響,它潔淨一切,像火山灰呈現出的那種狀態。他說,隻有盡它燃燒,纔會有轉機,看大處,中國是有前途的。
契訶夫的《在峽谷裡》寫鄉下姑娘“麗帕”受盡凌辱又失去孩子,她問鄰居:“一個小孩子,沒犯過什麼罪,為什麼也要受苦呢?”眾人無話可說,默默坐了一個小時。一位老人開口道:“我們不能每件事情都知道:怎麼樣啦,為什麼啦,上帝不讓鳥兒生四個翅膀,隻讓它生兩個,因為有兩個翅膀也就能飛了;所以人呢,上帝也不讓他知道每件事情,隻讓他知道一半或者兩三成。”接下來,老人講了一個故事:我走遍了俄羅斯,什麼都見識過。我到過黑龍江和阿爾泰山,我在西伯利亞住過,後來我想念俄羅斯母親,就走著回來了。我記得有一回坐渡船,我啊,要多瘦有多瘦,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凍得發僵,啃著一塊面包皮。渡船上有一位老爺瞧著我,眼睛裡含著淚水。“唉”,他說,“你的面包是黑的,你的日子是黑的”!
湘西人常說,“治不好的病,就是命運了”。人與人在苦難中得和解,得安慰,這或許是接近信仰的一種人類關繫。作家用故事持守“人境”,他總是會想到別人——“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瀋從文,就是這樣的藹然仁者。
2021年春於蘭卡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