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序
餘友戲劇家姚君莘農嘗語餘曰：“今之為歷史劇者搬演周、秦、漢、唐故事，而人物服飾皆用明、清，真可使人發噱也。”餘聞之，頗有所感。夫一代有一代之服飾，安可以今而易古？一人有一人之服飾，安可張冠而李戴？服飾之事雖微，然為歷代禮儀典制之所繫，考核亦不可不精也。放眼斯世，其能言古今服飾之異同者，唯餘友王君宇清，著《中國服裝史綱》及《冕服服章之研究》二書，為能得其體要；其專言一代之服飾者，亦唯見之《漢朝服裝圖樣資料》一書而已，而考證未詳。可見此學之在今日，寂寞寥落，尚有待於發皇光大也。
餘弟子中能傳禮學者，始則有李君雲光，次則有周君一田，又其次則為王君關仕。李君以著《三禮鄭氏學發凡》，周君以著《春秋吉禮考辨》，均得博士學位。王君從餘遊較晚，篤好禮學。初餘得陳君夢家所考釋之《武威漢簡》，以其出於武威漢墓，簡文全屬《儀禮》，較今所見漢末蔡邕所書《熹平石經》本為尤早，實為今世所傳《儀禮》最早之本，因即以付之，使其閱讀，並命陳其心得。遽知王君即據是撰成《儀禮漢簡本考證》一文，得碩士學位。其所考證多為陳君之所不及見，而匡正陳君之謬失者亦頗多。此文既刊載於《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集刊》第十一號中，海內外治漢學者紛紛來索閱，抽印本竟至不敷分送，可見其為世所屬目，王君亦以是而聲名鵲起。於是更致力於《儀禮》之研究，而著眼於《儀禮》中所載之名物，擬為《儀禮名物考辨》。餘以為《儀禮》中名物至多，一時考之不能盡，不若先自服飾著手。餘嘗見日、韓人之參與盛典，必著其本國之傳統服飾，其中且有自唐、明二代傳入者，禮失而求諸野，尤足使人增嘆也！然則從事於我先民服飾之研究，於我民族精神之發揚，倘亦有所裨益乎？《儀禮》中之服飾，即周代之服飾。有周一代，郁郁乎文，我民族傳統文化之所自出也。取其時服飾而研究之，則後此之流變不難探索而知，因屬王君先為《儀禮服飾考辨》。王君亦以為然，因即從事於此，自搜集資料，至撰成論文，凡三年而蕆事，旋即以此論文，獲得博士學位。
此文凡分六章：第一章《敘論》，總言服飾之由來、服名之所因、采色之意義、文飾之作用及形制之尺升，大抵本前賢之說，而自有所折中。第二章《名義》，於首服則有緇布冠、缺項、玄冠、冕、爵弁、皮弁、韋弁、纓、、、笄、、總、次、被錫、髦、髻發、鬠、髽、免、喪冠、練冠、冠、绖諸名，而绖又有苴绖、牡麻绖、澡麻绖、麻、葛绖、绖纓諸名；於衣裳則有采衣、玄端、玄裳、黃裳、雜裳、皮弁服、素積、韋弁服、爵弁服、純衣、裳、袞冕、裨冕、裼、朱襦、薰襦、（女）純衣、玄衣、宵衣、颣黼、景、長衣、斬衰裳、疏衰裳、大功布衰裳、小功布衰褰、衰裳、緦、麻衣、錫衰、負、適、衰諸名；於帶則有緇帶、革帶、素 、爵 、緇、絞帶、繩帶、布帶、苴绖、澡麻帶、葛葛绖帶諸名；於屨則有葛屨、皮屨、二者各有黑、白、三色之別。菅屨、繩屨、疏屨、麻屨、屨諸名；於佩、杖則有纓、此女子許嫁之纓，與前述男士之冠纓不同。衿、帨、鞶、杖諸名，而杖又有苴杖、削杖之異名；皆列舉其出處，而詳釋其意義。第三章《采色》，則有赤、黑、青、白之別；其中赤而帶黃者為，則茅蒐之所染也；若以染之深淺而言，則一入謂之，再入謂之赪，三入謂之，四入謂之朱，皆赤絳之色也；其三入赤而二入黑者為爵，三入赤而三入黑者為玄，以入黑者為紺，以紺入黑者為，以玄入黑者為緇，而黑則煙囪中之灰色也；青則以藍草染者，秦以後始與黑混，蒼則青而微黑，藍則稍淺於青，以蒼與青較，蒼淡而青濃；黃乃中原之土色，古人以為正色；白如冰啟用之色，亦稱素色；凡此諸色，為周時服飾所用者，王君皆考而辨之，頗能正秦漢人之誤說。第四章《文飾》，首述服章之數序，凡列《尚書· 皋陶謨》《尚書· 益稷》《左傳》《禮記· 郊特牲》《禮記· 禮運》《尸子》，歐陽生、大小夏侯、劉蒼、衛宏、王充、馬融、鄭玄、王肅、杜預、孔傳、顧氏、孔穎達、郝敬、雷、黃世發、王闿運二十二說，分別辨其得失，更綜為一表，以資比較；次述服章之圖像，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宗彝、藻、粉、米、黼、黻諸類；又次述服章之色飾，則因上述各圖像而分別言其色采，又總其飾法為衣繪裳繡、衣裳皆畫、衣繡並繡三種；又次述服章之排列，亦以圖像之不同而各異，大抵有上下、左右、內外、對背諸端，總以勻稱美觀為準；末則專言覲禮之冕服，以各級諸侯覲見於王，其冕服之文飾最易有別也。第五章《形制》，則就冠、冕、弁、绖、發飾、衣裳、帶、韨、屨、佩、杖各類而分別考之，有取於經、傳、注、疏及古今論禮之典籍，亦有取於聶崇義《三禮圖》、江永《鄉黨圖考》、張惠言《儀禮圖》等考釋名物之圖繪，而後世出土之先秦實物亦往往取以驗證，更取《後漢書· 輿服志》之言服飾者以為參稽，於是周時服飾之形制的然可知。第六章論》，計有三篇，一為《尚書· 皋陶》“予欲觀古人之像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藻火粉米黼黻刺繡”臆解，二為《左傳》“ 韋之跗注”臆解，三為《論語》“繪事後素”鄭、朱異訓辨，則所以辨古書中言服飾之疑義者，以其書非《儀禮》，而與《儀禮》中言服飾者有關，故列為餘論。文前附《儀禮服飾圖》五種，以備參考。綜觀全文，分析則秩然有條理，考證則確然有根據，而論斷則謹慎平實，不作非常可怪之言。王君之成就如此，深可喜也！
今王君以此文付諸剞劂，而問序於餘。餘以此書之問世，博物館可據以制周代之服飾，使覽者可以知我先民衣著之文化，從而激發我固有之民族精神；而搬演周代之故事者，無論電影、電視或舞臺劇，亦均可據以制作其服飾，而不致貽笑於方家；考古之士，固可據以參稽先民之生活；而好學之人，亦可資之以博聞。其於斯世，亦未可謂其毫無裨益也。因述其所知所感者，以為之序。
高郵高明撰
一九七六年八月六日
自 序
《儀禮》為吾國記錄周代禮俗名物制度最早之典籍，相傳以為周公居攝時所作。《禮記· 明堂位》曰：“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孔穎達《禮記正義序》雲：“周公攝政六年，制禮作樂，頒度量於天下，但所制之禮，則《周官》《儀禮》也。”《鄉飲酒禮》鄭玄注：“昔周之興也，周公制禮作樂，采時世之詩以為樂歌，所以通情相風切也。其有此篇明矣。”賈公彥《儀禮疏序》雲：“至於《周禮》《儀禮》……並是周公攝政太平之書。”然觀其全編，可必其非一時一手所成者。崔述《豐鎬考信錄》雲：“此書乃春秋戰國間學者所記。”“周公制禮雲者，亦止制其大綱而已。”可從。其中之傳、記出孔子後，固無論矣，即經文亦非西周初貌也。《鄉飲酒》：“乃合樂《周南· 關雎、葛覃、卷耳》；《召南· 鵲巢、采蘩、采》。”《召南》詩不早於宣王時。《鄉射》《燕禮》，皆然。雖然，禮以相約成俗，積漸為習，商沿乎夏，周襲於殷是也。若玄酒不廢，蓋祭禮行乎夏禹矣；諒暗不言，蓋喪禮行於殷高矣；鄭公子忽娶陳女，而陳鍼子譏先配後祖，與《儀禮· 士婚禮》合。其陳猶存有虞之婚禮與？至周，因革損益，郁郁乎文，若靜叚銘曰：“王令靜司射學宮。”趞曹鼎曰：“恭王在周新宮，射於射廬。”是射禮行於西周矣。小盂鼎有“昧爽，多君入；明，王格周廟。盂即中庭，北向”之文； 鼎有“王格於大廟”“命汝……賜女赤市、幽亢、旂”之辭，皆極類《儀禮· 覲禮》之儀節。師遽彝有“王在周康寢，饗醴”之文，噩侯鼎曰：“王休宴，乃射。”則頗類於燕禮之儀。《詩· 大雅· 大明》：“文定厥祥，親迎於渭。”蓋士昏禮之所本也。洎乎平王東遷，史存闕文，禮散在野，周禮在魯，而子入大廟，猶每事問，復稽諸老子；其遊列國，亦非徒干諸侯耳，兼羅文獻，以資整理《詩》《書》，考訂《禮》《樂》也。孔子以六藝教人，傳、記多出自孔門，所以補經文之未備者，故篇有成於孔子時，《禮記· 雜記》曰：“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學士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或七十子後者。《喪服》：“慈母如母。傳曰：‘慈母者，何也？傳曰：妾之無子者，妾子之無母者，父命妾曰，女以為子；命子曰，女以為母。若是，則生養之……’”傳復引傳，此是篇之成在七十子後。舊題《喪服》子夏傳者不確，《武威漢簡》不題子夏傳。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雲：“這五六篇《喪禮》是孔子手定或儒家寫定的。”儒家筆之成篇是也，然其儀節禮制，固已施於孔子時矣。《論語· 季氏》篇曰：“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與《詩》並舉，可知已有教材也。《論語· 衛靈公》篇曰：“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八佾》篇曰：“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文”即“禮”也。是欲考《儀禮》之服飾制度，當以春秋時物視之也。
夫《儀禮》乃以事儀為經、人物為緯而成篇，故其服飾隨文散見，治之者，代不乏人，而以鄭氏為宗。後之學者，或囿於紙面，或昧於時代，或失於一偏，多不足以觀其會通，得其真是。近年春秋、戰國、秦、漢文物相繼出土，有可資《儀禮》服飾之佐證者，乃思取以與典籍所載相稽驗，期得近其實像，此《儀禮服飾考辨》之所由作也。爰謹承高師仲華，及林師景伊之指導，寒暑三易，撰就茲編，計六章，首章考敘服飾之源流、形制之標準、文飾之意義；二章為名義之考辨；三章為色度之考辨；四章為服章之考辨；五章為形制之考辨；六章據服飾以考辨經義；都十五萬餘言、表八、圖五種。
夫周禮誠戰國末年之理想制度本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以其去《儀禮》未遠，而《禮記》固有與《儀禮》相為統屬者，乃取以為主，輔以鄭注，斟酌賈、孔二疏，旁稽歷代載籍及治先秦典籍文物者所說，參驗臺北故宮及近年出土實物，以推考其服飾之色彩、紋飾、形制，而統計、分析、類別、比次之，於是《儀禮》之服飾得以成完整之體繫，並辨鏡歷來說《儀禮》服飾者之是非，而彰其得失焉。如以幾何學推算冕前延之尺寸，證成鄭說；考五服绖之差降，辨明賈誤；擬華蟲之像即鳳，黻為绹文之狀，覲禮王服當為九章。予《左傳》“ 韎韋之跗注”以新解，辨《論語》“繪事後素”鄭、朱之異訓，自謂一得之愚，而未敢必也。不幸值此稿初成之日，竟先父溘然逝世之時，重檢茲編，略事修訂，居喪讀禮，情何以堪！乃歲月如流，服制已說，而親恩無報之期矣。際茲印行，謹以是書呈獻吾父在天之靈；而於指導教授先生之督教，謹申謝意。復祈他日春秋服飾實物面世，或得證此考辨之得與失，誠學術文化與愚之大幸，尤望達人博學，有以教正焉。
王關仕於臺北
一九七六年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