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櫻花之美與妖異之魅“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櫻花熱烈、純潔、高尚，短暫燦爛隨即凋謝，不污不染、干脆利落，
因此被看成日本精神的像征，並被尊為“國花”。

怪談，虛無飄渺、幻化無常，一個個幽靈鬼魅的傳說，帶著凜然幽微之美，在搖曳的燭光下，自講述人口中娓娓道來。它不教人血脈賁張，卻讓不可思議的感覺悄悄爬上背脊，冷冷地滲進你的骨頭裡……

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具有鮮明兩面性的國家，既有櫻花之美，又兼妖異之魅。時而如櫻花般浪漫、文雅、溫和謙讓，時而又如鬼魅般殘酷、陰險、刻板古怪，甚至瘋狂。對於日本人，無論是孟德斯鳩還是本尼迪克特，都給出了一幅復雜的圖景。

如此善變的民族性格，造就了日本文化的獨特性與多樣性。在世界文明坐標中，其文化底蘊可說是一件“百衲衣”，主要由中國、歐美及本土諸種因子混合而成。
說白點，日本就是個完全“竊取”別國文化後，再重新包裝販售的國家！但它“盜竊”的手段高明、技巧嫻熟， 借鋻模仿外來文明，能迅速地吸納消化，使之成為自身的嶄新創造力，進而推動本國文化發展。舉凡文學、繪畫、音樂、建築等諸領域，無不如是。而流傳千年，至今已蔚為壯觀的日本妖怪文化，亦是其中典型的一個方面。

《左傳》載：“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不符合自然規律的事物就是“妖”。
對人類而言，妖怪是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像，也是需盡力隔絕的奇異存在。它們被視為不吉的威脅，或是愚昧的迷信。然而這兩種通常的看法，並無助於人類真正了解異界眾生。即使有汗牛充棟的各類神話玄幻作品可供考鋻，但依然無法盡釋人們心中的迷惑。

近年來，奇幻之風勁吹，西方的美人魚、獨角獸、半人馬、吸血鬼等等，伴隨著《魔戒》《哈利·波特》《納尼亞王國》等熱潮，席卷神州大地。但面對與我們一衣帶水、同文同脈的日本神幻文化，國人卻似乎欠缺必要的了解。在白雪皚皚的富士山下、自怒濤洶湧的瀨戶內海、由繁茂蔥郁的千葉之森、從薄霧籠罩的古墓墳場，走出了雪女、海坊主、狐妖、河童、天狗……百鬼夜行，群妖爭競，為我們打開一個華麗絢爛的幻想世界。那奇異的、遙遠的、全然陌生的鬼怪物語，像一枚枚葉子，舉起來對著太陽細看，脈絡中湧動著的是島國男女的辛酸、哀怨、喜樂、不舍，竟不可思議地使人有種奇特的親切感。究竟這如許眾多的日本妖怪，有如何的來歷身世？有怎樣的性格差異？又有哪些扣動心弦的傳說？就讓筆者提燈引路，放膽打開想像的魔法盒，帶您進入日本怪談的嘉年華吧！

這本書，以各自獨立的短篇串成，按時代順序，講述了日本的神話源起、奇譚怪聞、妖怪的類型及特色等，自然，免不了諸多人與妖之間的傳奇情事。筆者試圖以淡筆的巧述，結合細致濃墨的描摹，將那些美麗的怨靈、荒誕的巧遇、蒼涼的悲哀、無奈的抉擇、枯寂的執念，真實刻畫於紙上。同時，熔知識性與趣味性於一爐，既有嚴謹治學的鉤沉梳理，又有民間說書講史的韻味。以那時那人那事的腔調語氣，緩緩鋪陳出情節，把古奧變成清淺，將藏諸深山變成婦孺皆知，把本來駁雜繁復的“妖事”，從字裡行間立起來，還其鮮活的原貌。這許許多多讓我們嘆氣、驚恐、頓足、思索的傳奇，與其說是談鬼說怪，不如說是摹畫人間景像。它們的姿態是夢一樣的境界，眾生相被繪在獰猙的面具下，等待你洞悉後伸手揭開。

當然，這充滿妖氣的罐裝世界裡的內容，可能會讓你感覺絲絲涼意撲面而來。那麼，請不要毛骨悚然，更不要驚聲尖叫。理想的讀法，請你選擇一個陰天的午後，或者小雨淅瀝的夜晚，屋內熏起白檀，窗下秋蟲時鳴，擁被在床，在後一線日影中點亮 枕邊燈。一書在手，讀完一段傳說，不要急著看下一個，閉上眼歇一會兒，回味、感受、適應一下曖昧、迷離、怪誕的氛圍，也許你就會發現，此時的妖怪神魔們，已不再是令人畏懼的另類，而隻是千變萬化的人性縮影。他們是這個娑婆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群，也是奇妙有趣的一群。所有隸屬於黑暗的怨恨總是在故事的後一頁化為午後夕陽下的飛櫻無數，變回那些小小的、美美的亦很纖弱的希望。看這部書，你會明白，當我們抱著平常心去看待鬼怪的時候，也會發現許多值得珍惜的情感。
如此，你既可以充分享受怪談的魅力，又能在疲倦後，無驚無怖地舒舒服服睡個好覺。

筆者不敢妄稱打通“古今八脈”，在神話歷史間進得去又出得來，隻希望這本穿梭於人界和異界的書，能給奇幻、神話、靈異、歷史愛好者，以及諸位日本文化研究者，以哪怕薄物細故的裨益，那都將成為我如願以償的喜悅。
後，小詩一首，以紀這次日本的怪談之旅：
浮生如繪夢，恍惚一青燈，
搖曳步步行，轉瞬雲煙散。
百鬼夜遊奇，野狐撞鐘異，
妖魅隨心生，儼然諸法相。
哭笑紛紛揚，不過逢場戲，
凝眸即消逝，轉身幽然在。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唏。
虛無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幻夢終有破滅時，一切隻是一瞬間。
閑看花開花落，可惜不在庭中。
牽攣如此意，邊走邊唱遊；
存亡永乖隔，一一隨同。
王新禧
2008 年5 月9 日初版序
再版補記

本書初版問世後，承蒙讀者抬愛，風評與銷量皆屬不錯，遂有再版之議。此增補修訂版除細致校改初版錯誤外，又另行增加數萬字新內容，力求範圍涵蓋日本妖怪文化的各方面，予讀者更多來自異空間的心跳與遐思。

這正是：

洞達悉天道，體物以抒志。
筆驅龍蛇走，墨舒風雨躚。
浩浩萬言入廛來，展卷不忍與之辭。
了了了時無可了，玄玄玄處終須玄！
王新禧再版補記

人魚傳說與八百比丘尼

人魚，或是“美人魚”，這樣的稱謂，對於很多人而言都不陌生。在民間傳在藝術家和作家的作品裡，美麗而動人的人魚傳說，已經流傳了兩千多年。她跨越了文化、地域和歲月的界限，在全世界廣泛流傳著並深受人們的喜愛和贊美。日本也同樣不乏人魚的一席之地。

日本初記錄人魚的出現， 484年，大和時代的丹後國。有漁夫在河中捕獲了“頭部像人猿，有著像魚一樣細細牙齒，全身披覆著鱗片”的水中生物。這個人魚，身高一米多，發出嬰兒似的哭聲。此後，日本的若狹灣、九州島、四國近海等處，特別是在狂風暴雨迫近時，時不時地傳出人魚現形的傳聞。《古今奇談莠句冊》就有“頭部像人臉一般，眉毛眼睛俱全，皮膚很白，頭發是紅色的，紅鰭之間有手，並且指間有蹼，下半身為魚形”這樣詳盡而驚人的記載。

江戶時代末期，西方人魚圖像傳入日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魚形的人魚形像，由此在日本人心中逐漸確立。但畢竟人魚的真相依然未明，人們的內心多半把它當作神秘的妖怪來處理。《六物新志》認為人魚之骨可以入藥，是貴重的珍品。而民間則普遍認為食用人魚肉，可以返老還童甚至長生不死。由此，更引出了一段“八百比丘尼”的故事。

在大和國時期，日本若狹（今神井縣）有一個名叫小濱的漁村，當地的人，基本都靠捕魚為生。村裡有位年方十七歲的漂亮女孩子，喚作秋子。秋子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她和父親高橋相依為命，過著自給自足的簡單生活。

隔壁屋的山田，自幼與秋子青梅竹馬，隨著年齡的增長，兩人感情愈來愈深，終於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高橋非常高興，可是，家境貧寒送什麼禮物作為女兒的嫁妝呢？

高橋冥思苦想之後，決定出外海捕魚，如果能捕到珍稀的大魚就是很體面的嫁妝了。
哪知高橋剛剛駕船來到外海，天氣卻突然轉壞，海上掀起驚濤駭浪，烏雲密布，大風暴即將來臨。

正當高橋猶豫是否要返回時，撒下的漁網突地撲跳起來，高橋用手一拉，特別沉重。按長久以來的經驗判斷，一定是捕到大魚了。他急忙用盡全身氣力，將網拉了上來。
仔細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網中之物雖然有著魚身、魚鱗、魚尾，可是頭部卻五官俱全，宛如人面。高橋大為驚訝，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人魚？正想丟棄，轉念一想，“這東西倒新鮮哪，從沒看見過。用來做嫁妝，大家都會驚奇的。”於是就將人魚帶
回了村子。

在秋子與山田締結連理的婚宴上，高橋拿出了這條人魚，引來了大伙嘖嘖稱奇。 
人魚在世界各地的民間傳說裡，人魚傳說已經流傳了兩千多年。日本的人魚傳說 484年，當時曾有漁夫在河中捕獲了“頭部像人猿，有著魚一樣細細牙齒，全身披覆鱗片”的水中生物。江戶時代末期，西方人魚圖傳入日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形的人魚形像，由此在日本人心中逐漸確高橋感到十分有面子，就入廚殺魚烹煮。但大家隻是表面贊賞，其實內心都十分恐懼，因為據說喫了人魚肉會遭遇不幸。所以當高橋把煮好的人魚端到席前時，每個人都是心裡有數，假意裝出一副喫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卻沒有人敢真的咽下去，都趁擦臉或是飲酒時，用衣袖掩飾，把人魚肉吐掉。其中隻有秋子少不更事，對父親又非常信任，喫了很多人魚肉。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秋子婚後夫妻恩愛，還生了幾個孩子。十年後，孩子們逐漸長大了，秋子的容貌、身段，依然是那麼嬌艷、纖細，村子裡的女人們都十分羨慕秋子，認為她保養有方。

又過了十年，秋子的丈夫已經皺紋滿面，孩子們也都相繼成家了，奇怪的是，秋子似乎不受歲月流逝的影響，依然保持著十七歲的俏模樣。村裡開始有了閑言碎語。

當第三個十年到來，年邁的高橋去世了，秋子仍然青春逼人。村民們都害怕了，認為秋子是妖怪的化身，流言四起，人人視她是不祥之人。

原來，秋子之所以青春不老，就是因為三十年前喫了人魚肉的緣故。在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擁有了永恆的生命。但是，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逐漸老去，看著丈夫、朋友、兒子一個個地離開人世，世上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這份不老不死的寂寞與無趣，令秋子倍感失落、彷徨，甚至是絕望。她不知道在這條無休止的旅途上還要走多久，什麼時候纔能完全停下來！萬分的痛苦促使她在一百二十歲那年出家做了尼姑，從此周遊諸國，為人治病，救助窮人，尋找著生命的真諦。

一路上，秋子看慣了生生死死，擁有太多刻骨銘心的傷痛、別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漫長而單調的人生旅程令她厭倦，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窮途末路。在五百歲那年，她又回到故鄉若狹，獨自住進瀨山的一個洞穴裡。她在洞前種了一株山茶花，預言說：“樹枝枯萎時，就是我了結一生的時刻。”秋子在洞穴裡與世隔絕地修身養性，領悟到了人世無常、萬法皆空的大道。她原本有千年的壽命，在大徹大悟之後，遂舍棄餘下的兩百歲生命，在八百歲時涅槃坐化。
山洞前的那株山茶花也隨之枯萎凋謝。

後人相當尊敬這位年輕而美麗的比丘尼（比丘尼是佛教中對正式出家的女子的稱呼），為她祈禱著，將她奉為八百姬明神、白比丘尼、八百比丘尼。在小濱市青井的神社中，現在還供奉著留存下來的八百比丘尼神像。

人魚帶不來幸福，帶來的隻是無形的枷鎖。因人魚而獲得不死的人，正像煉獄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