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古代工藝的傳承

金澤·越中·若狹灣

• 浪漫之美讓人心動，深刻之美則令人感動。


• 大部分的時候，『美』是剝去繁文縟節後的真實。而兼六園真正的美，

反而是消抹一切之後的歸零，莊嚴而神秘。仿佛進入神聖的永恆。

四國·瀨戶內——故事中的山與海

宮島·鳴門·金比羅

• 三景所代表的，是南宋晚明的中國美學過渡轉化到東洋後，引領日本文人以『詩』與『禪』為出發點，重新理解與體悟自然之美的精神原鄉。


• 走入三景，就踏入大和美學的核心。

九州——近代文明的交會

薩摩·佐賀·八千代

• 谷崎潤一郎在《蔭翳禮贊》中，感嘆現代人遺忘了傳統之美。


• 這種傳統美，來自『蔭翳』，黑暗創造含蓄且具無比想像空間的美，也是東方美學的精髓。


• 我想到大阪城天守閣內的玫麗奇特黃金茶室。因為蔭翳，金色纔顯得動人。

丹後半島——文化景觀的原點

間人·伊根·天橋立

• 天橋立的景致，卻是造物者的奇跡，超越了一切人為與形式。


• 古松、白沙與寧靜的海面，構成超現實的寓意畫。我喜歡天橋立沉靜、

不言而喻的美感。

• 帶著我們，領略天地的節奏與變幻。

富士山——信仰的泉源與藝術的靈感

• 回東京的路上，我頻頻回首千裡暮雲平的河口湖，富士山，早已隱沒在冷月夕陽、殘荷苦雨裡蒼涼低回。


• 追尋著過往歲月，那些我曾經留下，以及來不及參與的，都留給了峰頂的萬年雪。


• 對生命的執著，在孤傲裡踽踽而行；對美的堅持，在幽微中尋尋覓覓。

附錄   （地圖與交通資訊）

美術館內，安靜無聲。室內微光下，古老的秘密在流塵中輕盈閃爍。

溫婉柔媚的白釉茶壺上，紫籐花在風中飛舞。《翰墨城》裡悠揚自在的墨跡，像征著中世紀平安文化的凝練，渴望從時代的偉大中解放出來，向往個人的表現與完成。秋草群生的織染小袖（和服的一種），以天真淡雅的意像，吟詠自然生生不息的音韻。

日本藝術家擅長捕捉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美，以“復制”“貼上”的方式，來表達自然中的秩序及美。江戶切子上重復環繞的紋飾，是宇宙寧靜的和諧；落英凌亂的櫻花，道盡了花落春猶在的惆悵；一道道翻騰的渦旋、一叢叢茂生的秋荻，都訴說著造物的細膩與壯闊。

在沉默中，我凝視，時間停止了。

18世紀的日本，正進入歌舞升平的榮華治世。荷蘭人傳入的文藝復興與巴洛克藝術，來自大陸彼岸康雍乾盛世的絢爛多彩，都為江戶文化注入蓬勃的生命力，形成新時代的風格。

江戶琳派（Rinpa School）正是在如此的時空背景下誕生。

出身自京都高級和服布料商的尾形光琳，雖然不是貴族，年輕時也是位浪漫多金的五陵少年。從小就喜愛珍貴精致的工藝品，從屋宗達的彩繪屏風、古田織部的茶碗，到本阿彌光悅的書法手簽等，無一不曉。長大後更通曉書畫與能樂。

他在三十歲時繼承大筆遺產後開始無度揮霍，追求人世各色附庸風雅的感官逸樂。就這樣，十年過去了，家產耗盡，陷入破產的窘困。養尊處優慣了的尾形光琳，終於也要面對坐喫山空的淒涼。為了填飽肚子，纔選擇畫師為業。

在光琳近二十年的藝術生涯中，深入研究狩野永德與屋宗達作品，把前半生的揮霍化成深厚篤實的美學感受，發揮在不同領域的藝術創作中：障壁屏風、團扇香包、漆器硯箱、書畫筆墨……光琳在構圖或配色上的天分與品位極佳，帶有節制精細的風格，因此所完成的藝術品格調都極為時尚高雅。雖然藝術成就受到肯定，但光琳的眼界太高、品位太好，無法降低對生活品質的奢華享樂，所以依舊入不敷出。

中唐詩人孟郊一生失意落寞，常在饑寒交迫中苟延度日，所表現出來的文學風格也有種“霜洗水色盡”的清磊。19世紀巴比松畫派名家米勒，日子過得兢業勤儉，刻苦簡樸，他的作品自然也質樸含蓄。創作者的生活與個人的生活感受息息相關。光琳人生戲劇性的大起大落，讓他的作品富貴唯美，開朗豁達。

有人說，具有數字概念及務實性格的人，關注賬面上的曲線、數字，“美”所能帶來的利潤與附加價值，也可以被量化成實際買賣的價格。但對於醉心於“美”的人來說，“美”是一種邊際效應極大的強勢貨幣，代表人生的滿足程度。

千金散盡的光琳，用“美”來償還前世今生的風流債。

MOA美術館所收藏的《紅白梅》，正是光琳美學淋漓盡致的揮灑。畫家以工筆寫實逼真地透過色彩、筆觸和線條，表現老梅樹皮的斑駁粗糙和細枝的柔嫩彈性，曲折扭轉、張牙舞爪的樹干枝條，對比了中間圓融舒暢的河川，讓曲面與弧線擁有更多的想像空間。

我們會強烈感受到《紅白梅》簡單畫面中散發出的氣場，大膽而別致的架構表現，透過創意與設計，光琳巧妙地素結合起來，形成交響詩的視覺效果。如果素拆解開來，畫面就失去了合唱與分部，光琳讓畫面中的每個存在相互應答，共譜屬於線條和色彩的賦格與變奏。

我常把江戶琳派的光琳和維也納分離派的克林姆一起觀照比較。兩人的藝術都具有強烈的裝飾性，獨到的用色與構圖，充滿異國文化素，總是給我們愉快的感官經驗。

當然，更傾向美索不達米亞與拜占庭風的克林姆，構圖具有建築般的嚴密工整，而更多受中國宋明文化熏染的光琳，飄逸流動的線條具有強烈的南朝書法精神。在色塊與線團的糾纏中，光琳脫離了形式的限制束縛，完成更簡單真實的自我風格。在他的《燕子花圖》裡，像是被橡皮圖章蓋上去的鳶尾花，其實是光琳長期的凝視與張望中，將“美”的形體消除掉，所留下抽像的精神意涵。

具備輕妙、奢華、洗練、機智、敏銳等特質，光琳曾是京都懂奢華悅樂的人，但終究成了真正的藝術家。

在MOA所感受的美，讓我開始思考藝術的可能，也讓我開始沉迷、研究日本文化的種種。日本藝術從平安時代到後現代，對於“美”都有深沉的耽溺與迷醉。紫式部、籐原道長、野野村仁清、本阿彌光悅、酒井抱一、河鍋曉齋、夏目漱石、竹久夢二、芥川龍之介、太宰治、黑澤明、三島由紀夫、宮崎駿、千住博、草間彌生……每個人都代表著日本文化不同的面向，若是將所有人放在一起，就幻化成虛實相應、斑彩豹變的萬花筒。

或許，你以為了解日本。

或許，我們離它太近。

在許多人都熟悉的版圖中，我與她，走入陌生而迷人的藝術星空，一同分享生活與旅行的點點滴滴。每一次的出走，帶回來的，是全新的感動與想法。

現在，讓我們一同踏上旅程，探索、真實的日本之美。

“過了國境長長的隧道後，就是雪國了。”

望著車窗外的朦矓流光，我輕輕地念出川端康成在小說《雪國》中的行字。

收音機裡氣像報道說，豪雪會集中在日本海側，尤其是從福井縣的嶺北地區，一路綿延到東北青森縣的津輕海峽，這些區域可能會因為豪雪而造成災害。

此時的我們，正在舞鶴若狹自動車道上。

而新聞報道所說的區域，正是我們經過的路段。

庭園的初心——一乘谷

漫天飛雪淒迷了視線，放眼望去，世界隻有黑與白。雪，扎扎實實地積澱在土地上，文明也裹覆成荒野。漂浮在這份至大、至寒的寧靜中，凡是挺立的，都顯得孤獨而頑強，例如眼前的一乘谷朝倉氏遺跡。

位於福井縣的一乘谷不算是熱門景點，事實上即使在日本國內，知道的人也並不多。日本的中學生在科考時，總是會互相取笑：如果知道山口縣的位置在哪裡，在地理科就能滿分；如果知道一乘谷朝倉氏是誰，那麼歷史老師就會讓你高分過關。

15到16世紀中葉，朝倉氏是北陸越前地方有力的守護大名。1467年應仁之亂的戰火，焚毀了京都的宮臺樓閣，燒盡了千年繁華，許多公卿、武家、商賈、學者為了躲避戰亂，紛紛逃到日本海側的三越地方（越前、越中與越後地方，大致上是今天的福井縣、石川縣、富山縣與新潟縣）。朝倉氏一乘谷接納收容了這些流離難民，後來這批落難公卿為越前地方注入京都高雅時尚的文化活力，商業活動也邁向榮華高峰，一切似乎都是那麼風和日麗、理所當然。

不過應仁之亂所開啟的戰國時代，臣弒君、下克上的風氣一開，偏安的朝倉氏再也不能苟且。在逐鹿問鼎的爭霸中，朝倉氏第十一代當家義景，先是和以“天下布武”為目標的織田信長結盟，不久後又加入反織田勢力的“信長包圍網”。這究竟是愚昧還是義氣，就留給史家去評論吧！突破包圍網後的織田信長，先後討滅背信破盟的勢力，1573年8月16日，一乘谷之戰後，朝倉義景在毫無外援的絕望之中兵敗自殺。

義景自盡後，其遺族與家臣也紛紛被殺，憤恨難消的織田信長，一把火延燒了五天四夜，將一乘谷城的宮殿、庭園、城下町（商店街）毀成廢墟，昔日京華淪為死城。那一夜的恨與怨有多深，走一趟遺跡資料館就能明白。所有出土的破瓦殘片，都浸透著一種欲語又止的墨色，多少人的嗚咽與哀求，在那一夜，全都融成了憎恨的化石，沾附在一件又一件的文物之上。

許多年過去了，所有生活過、笑過也哭過的痕跡，深深地埋在豪雪之下。我下車，一個人踏著雨雪寒霜，來到遺跡的唐門前，窺探肅穆清寂的庭園。

吸引我前來的，不僅僅是戰國群雄折戟沉沙的滄桑與風發。朝倉氏一乘谷城曾經是16世紀日本海側繁華的都城，制式與規模即使在現代也相當可觀。在煉獄業火的末日過後，一乘谷被時間遺忘了四百年之久，直到1967年的考古挖掘，朝倉氏舊日的榮耀，纔重新被世界所認識。

我在積雪與泥濘中奮力掙扎，一乘谷朝倉氏遺跡近在眼前。依序拜訪，主要有四大部分：朝倉館跡、南陽寺跡庭園、湯殿跡庭園與諏訪館跡庭園，雖然說是庭園，嚴格說來，全都是出土的考古遺址。

在寥落的一乘谷中，我見到了庭園的初心。

日本庭園根據風格形式，大致可分成池泉式、淨土式、枯山水、露地、大名庭園與借景式庭園等幾種類型。每種形式都有它特定的背景與思維，例如，來自中國的神仙思想，融合了日本原始的自然信仰，發展出池泉式庭園，水池中央的疊山，像征著蓬萊、方丈、瀛洲等三座仙山，無論是舟遊或是洄遊，都隱含著尋道修真的長生追求。事實與稗聞雜陳的史書《吾妻鏡》中所寫，源義經與靜御前初遇的京都“神泉苑”，就是池泉式庭園的具體典範。

中世紀的平安時代，涅槃末法精神大盛，信仰阿彌陀如來，向往西方極樂淨土成為顯學，模擬曼荼羅幻方數列的空間意識也滲入庭園。名列世界文化遺產的平泉“毛越寺庭園”與宇治“平等院”，今天看來規模恢宏驚人，實際上現存的主體，隻不過是淨土當年式庭園佛國萬像森列、會通有序的宇宙模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進入鐮倉與室町時代，另一波漢化風潮帶來了理學與禪宗思想。具像世界的一切，終究難逃成住壞空的劫數循環，形而上的追求纔是內在永恆的風景，用以寓情寄托的池泉庭園，進一步超脫為物外的像征世界。“砂”與“岩”成為“水”的類比，是枯山水素。

在枯山水的世界中，幾塊石頭由上而下的排列組合，可以是飛流直下的瀑布，也可以是涓流不息的江河大川，岩中反射輝芒的石英，則是水面閃動跳躍的粼粼波光。白砂的回紋，是文森特·凡·高筆下隆河畔熠熠生輝的星空，也是詹姆斯·庫克航海日志中南太平洋洶湧的渦旋。作庭家以不動的砂、岩創造出恆久的流動意像世界。

枯山水突破了寫實再現的局限，是庭園造景前衛且深具動態能量的抽像藝術。

日本古老的花壇，就坐落在一乘谷的朝倉館跡內。斷垣殘壁中，我想像著萬紫千紅的花叢。湯殿跡庭園是貴族風呂的片思斷想，青石環繞的護岸，讓我憶起春寒賜浴，侍兒扶起嬌無力的華清池。諏訪館跡庭園令人屏息的石組，上下兩段林泉遺跡，平淡天真，豪華至極的貴族庭園，桑田滄海後成為意境邈遠的枯山水。日本著名庭園大師與藝術史家重森三鈴，在拜訪一乘谷朝倉氏遺跡後，深受啟發與感動，京都東福寺的方丈庭園、瑞峰院的獨坐庭、松尾大社的松風苑，都可以看見一乘谷的影子。

對於研究日式庭園的藝術史家來說，這裡就像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讓人感嘆、激動不已。即使隻是往日榮華的片羽吉光，對我來說，就已經心滿意足。

須臾的歇停後，雪，又一陣陣飄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