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陳寅恪序】
裴世期之注《三國志》,深受當時內典合本子注之熏習,此蓋吾國學術史之一大事,而後代評史者局於所見,不知今古學術繫統之有別流,著述體裁之有變例,乃以喜聚異同,坐長煩蕪為言,其實非也。趙宋史家著述,如《續資治通鋻長編》、《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能得昔人合本子注之遺意,豈庸妄子之書,矜詡筆削,自比“夏五”“郭公”斷爛朝報者所可企及乎?
寅恪僑寓香港,值太平洋之戰,扶疾入國,歸正首丘,途中得陳玉書先生述寄示所撰《遼史補注序例》,急取讀之,見其所論寧詳毋略之旨,甚與鄙見符合,若使全書告成,殊可稱契丹史事之總集,近日吾國史學不可多得之作也。回憶前在絶島,蒼黃逃死之際,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抱持誦讀,其汴京圍困屈降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回環,國論是非之紛錯,殆極世態詭變之至奇。然其中頗復有不甚可解者,乃取當日身歷目覩之事,以相印證,則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凡四十年,從無似此親切有味之快感,而死亡饑餓之苦遂亦置諸度量之外矣。由今思之,倘非其書喜聚異同,取材詳備,曷足以臻是耶?況近者營州舊壤、遼陵玉冊,已出人間,葬地陶瓶,猶摹革橐,不有如釋教信徒迦葉、阿難之總持結集,何以免契丹一族千年之往事及其與中原之緊密聯繫之歷史不隨劫波之火以灰燼?故《遼史補注》之作,尤為今日所不可或緩者。
寅恪頻歲衰病,於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論述,惟尚冀未至此身蓋棺之日,獲逢是書出版之期,而《補注》之於《遼史》,亦將如裴《注》之附陳《志》,並重於學術之林,斯則今日發聲唱導之時不勝深願誠禱者也。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陳寅恪
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顧頡剛序】
文化大革命後期,在、周總理的關懷下,恢復點校“廿四史”作為批判繼承歷史遺產的資料。頡剛受命聯繫點校工作,一面感到汲長綆短,一面感到責任重大、光榮,幾年來,在各級黨組織的直接領導關懷下,現已陸續出齊。但是,體會“古為今用”的精神和詳細占有材料的教導,還感到有需要進一步補充史料的。
在“廿四史”中,前人曾說:“遼史太簡略”,“遼史簡略”。陳述同志所撰《遼史補注》,正是對《遼史》的全面訂補,可稱一代史料的總集,現在隨《遼史》刊布並行,供讀者參考。
嘗檢“廿四史”各史記載的年數,史記之外,以宋(320年)、遼(296年)為長,唐(290年)、明(276年)次之。但就各史所用篇幅(頁數)看,《宋史》約當《遼史》的十倍,新舊《唐書》、《明史》也各當於《遼史》四五倍,可見彼此差距之大,而《遼史》是很漏略的。就各史在“廿四史”所用字數多少計,《遼史》占第十八位,其次各史,由第十九至第廿四是:《南齊書》、《新五代史》、《梁書》、《周書》、《北齊書》、《陳書》。其中年分長的《梁書》五十五年(不足《遼史》五分之一的時間),短的《南齊書》纔二十三年(不足《遼史》十分之一的時間)。《遼史》以前的十幾種,都沒有遼代的年代長,而篇幅則都比《遼史》多。《史記》因屬通史未計,實《遼史》就敘契丹族而言,也帶有通史的意義。遼代國號幾次改變,稱遼以前,曾號契丹;後又改契丹,再改大遼。《遼史》沒有記載。甚至《食貨志》未記鹽課、榷場。從各方面看,都顯出《遼史》是迫切需要補充的。
清代以來,對“廿四史”中的某史全部作注成書者,有王先謙《漢書補注》、《後漢書集解》和吳士鋻《晉書斠注》。王《注》特別是《漢書補注》有益讀者多在訓詁考證,不重增補史料,吳《注》曾有志於考源考異和增補,但因《晉書》材料豐富,編纂較好,所以,它的主要貢獻,還是在史文來源方面。
《遼史補注》的特點,主要是遼史事實缺漏,而本書明確著重在史料補充,作者曾多年校輯遼金史,充分利用了晚近出土的金石碑刻,並與《遼史》勘證,使事具本末,有線索可尋。再有清錢竹汀、厲樊榭以下諸家的校訂補充,作者曾核對吸收並搜集舊史、方志、行程録、文集等,其中大人修史時所未曾見到的。
由於時代要求不同,條件又比較優越,所以有不少後來居上的地方,尤其是考訂精審,批判吸收了前人成績,也解決了若干前人未能解決的問題。
1964年春,頡剛參觀東北歸來,翻閱《遼》《金》二史及東北其他史籍,當時曾拜讀此注,頗增新知。這次又細看凡例及部分內容,益信此書確是一部比較充實的、不可多得的資料,今幸隨點校本“廿四史”以並行,當然不僅是讀者翻檢校對的時間而已。
我們這次校點工作,可能有一些缺點錯誤,但質量都有所提高,由於《補注》的出版,顯然又是一個新的突破。行見《補注》之於《遼史》,亦將如裴《注》之附陳《志》,為讀者提供很多便利,也必將是讀《遼史》者一部離不開的重要資料。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八日
顧頡剛
【自序】陳述
我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從很早的古代起,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殖在這塊廣大的土地之上。”歷代先輩披荊斬棘,開發建設了我國的疆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多年積累的歷史文化,曾為人類的文明和進步,作出過光輝貢獻。
契丹人起於漢末,盛於隋唐,作為祖國古老各族之一,長期隸屬中央朝廷。唐末,農民起義推翻了大唐的統治。契丹阿保機和後梁朱溫同年建國,大遼繼承唐代在東北的疆域,歷二百多年(907—1125),溝通了農區牧區,開發了東北邊境,遼宋彼此影響,為祖國統一奠定了牢固基礎。大石西遷,又把中原文化帶到西域。遼代在各方面的貢獻,久已融入祖國歷史文化的整體。
遼史有當代留下的一份簡單材料,即耶律儼《實錄》。金朝兩次修《遼史》,泰和六年,章宗敕翰林學士陳大任專職修纂,但因義例爭論,宣布罷文類》卷四五《修端辯遼宋金正統》),《金史·章宗紀》泰和七年十二月所記“《遼史》成”,即指此次代年經王鶚等建議修《遼》《金》二史,宋亡,復議修三史,終“以義例未定,竟不能成”(《續通考·正史考》),長期糾纏義例,對於史實搜訪訂正很末至正修史時,僅據耶律儼《實錄》、陳大任《遼史》和《契丹國志》、《資治通鋻》等潦草編綴,由至正三年四月至四年三月,倉卒作成。
《遼》、《金》、《宋》三史同修,按記載年數,《宋史》《遼史》相仿佛(宋320年、遼219年合西遼88年,凡307年),《金史》較短(金120年),計其所用篇幅,《宋史》當《遼史》的十倍,《金史》亦當《遼史》的二倍(《宋史》六八一五頁,《金史》一四四三頁,《遼史》六六六頁,皆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這個數字表明《遼史》的漏略不備。清錢大昕、畢沅先後指出《遼史》闕漏(《潛研堂集》、《續通鋻》),趙翼也屢次說過“遼史太簡略”,“遼史簡略,二百年人物列傳,僅百餘篇,其脫漏必多矣”(《廿二史札記》)。
過去有不滿意舊史而改作者,如歐陽修、宋祁的《新唐書》和歐陽修的《新五代史》等,例皆新史既行,舊史不廢,及至讀者感覺不便,又不得不有合鈔。彭注《五代史記》,全采舊史,實際也是合鈔。於是名為一史,實則三書,迭床架屋,給讀者帶來很大不便。劉知幾《史通》有《補注》一篇,曾論裴《注》喜聚異同,不加刊定;陸《注》則僅校增闕,標為異說。又論範曄《後漢書》簡而且周,疎而不漏,劉昭采其所捐作《補注》,譏為“吐果之核”。但是他沒有考慮《補注》所用的材料,並不是修史時都能看到的,即使是修史時能看到的,是否仍有助於參證,這就是補注體裁的優越性,遠非重新改作所能比。
今天,作為國史代表的“廿四史”,均屬歷史資料,其中保存了寶貴的歷史遺產,值得繼承發揚;也存在著應當批判的錯誤觀點,要古為今用,批判繼承。作為歷史遺產材料,那就隻有訂補,無所謂改作。至於把顛倒了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更需要豐富準確的史料,更需要廣聚異同。當然在技術上要盡量便利讀者,讀者時間。
關於史籍著作,不難於詳,而難於詳而不蕪;不難於略,而難於略而不漏。所謂簡要,須是由博返約,並非奪漏史實。在《遼史》說,隻能說是漏,不能稱為簡。因為纂修之前,搜訪工作很不夠,修史時,又倉卒塞責。葉適說過:“至要出於至詳,至簡成於至繁。”所以今天對於《遼史》的工作,仍當廣求史實的詳贍。
明清以來,補訂《遼史》勤者,首推厲鶚,他就是用裴松之的辦法撰成《遼史拾遺》,所惜因時地條件的限制,見聞未廣,也有未及詳細核對的,如興年九月,厲引李燾《長編》七月以寇瑊使遼,謂《遼史》作範諷,未知孰是。實《長編》當年八月辛巳即載範諷使遼,以寇瑊病不能成行。又重熙三年十二月引《長編》八月以謝絳為生辰使,《遼史》作楊偕,未知孰是。實《長編》同年十月癸未即載楊偕使遼,謝絳以父疾辭。由於牽涉面很寬,難免顧此失彼。楊復吉撰《遼史拾遺補》,所補亦嫌未備。陳漢章《遼史索隱》多取一統志,也多有不合者。述嘗校輯各家所錄遼文及新獲者為《遼文彙》兩編,又取宋人入遼的語錄、紀行詩、行程錄等,彙集一編,也都屬於史料校訂,未能附入《遼史》正文,讀者不便,因不自量度,發願勉為《遼史補注》,補者效褚少孫之補《史記》,注者效裴松之之注《三國》。廣征後魏以來諸史、文集、筆記,包括錢大昕、厲鶚諸家所考訂及晚近出土資料和研究成績,全面網羅,證其合否,一一補入遼史。考證之學,譬如積薪,現在的工作,即就前人所積者,接力積累,對《遼史》作全面增補訂正。但願返於《遼史》之前,使大遼一代,尤其是契丹及其所屬各部與中原的緊密聯繫,彙集於此,信而有征,以備讀者參考。
司馬光說過,《長編》之作,“寧失之繁,勿失之略”,此《遼史補注》,也可說是“遼史長編”。萬斯同撰《明史稿》,自謂“吾所取者或有可損,所不取者必非其真”,也是極言寧繁勿略之意。範曄《後漢書》作成了纔說對於後漢史實“轉得統緒”,確屬實踐體會之言。述學無一得,纔非撰造,對於遼史所知不多,隻是條梳史實,便利讀者。李善注《文選》,由初注再注以至五注。蘇轍注《老子》,在晚年也對舊注有很多改訂。現在隻是一份初注長編,並非名山之藏,不敢自信為是。希望讀者指出缺點、錯誤,以便改訂。
【遼史補注後記】
述初讀《遼史》時,嘗置《遼史拾遺》、《拾遺補》於側,覺有未安,隨手查閱。後因翻檢之便,遂合兩者為一書。偶有新知,亦附注書眉,僅便於使用,初未有意成書。
在北海靜心齋時,一日,友人姚從吾過訪,見此冊,問,吾兄將欲撰一新《遼史》?急應之曰:不敢不敢。當時吾實無此奢願。但志在遼、金二史,則已略具方向,亦嘗讀李史學》,知李氏曾與援庵先生討論史》問題,深有同感。
憶初謁寅恪先生於姚家胡同,先生為言:”王觀堂先生學識廣博,但其興趣常轉變,若專以為之,其所成就當更大。”因是初見,承諄諄相囑,故記憶深刻,長期志之不敢忘。翻閱書史,以唐、宋、遼為主,不敢多讀漢唐以前書。在此千年諸史之中,尤以《遼史》記載闕漏,遂以厲、楊之書附《遼史》,並以五代諸史及《冊府》、《會要》、碑志、雜記補其闕,參取錢大昕《考異》、陳漢章《索隱》彙集一編。
“七七”以後,攜之轉徙後方,亦未多有增益。迨太平洋戰起,已知勝利可望。三臺東北大學成立東北史地經濟研究室,金靜安先生主其事,急欲有所撰作公於世。述被借聘襄贊之,研究東北、遼金史。但久與淪陷區隔絶,東北重分幾省,已莫得聞;經濟更無所知。且金先生隻半年來三臺,半年在重慶,印制設備,僅石印機一臺。
遠在後方,期以紙墨報國,此書與遼金聞見彙錄,均曾列入計劃目錄。因條理其類例,整齊成書。並以序例寄寅恪先生呈教,重承鼓勵,亟欲早見此書出版。但卷帙較重,印制為難。
勝利後,南北執教餬口,友人聶崇岐小山、齊思和致中為言,哈佛燕京社存紙若干,欲排印此書。尋以該校改公立,事遂寢。
徐老特立曾偕王真、劉立凱來舍談敘,翻看此書,言以後可設法印。
後政府責成顧頡剛先生主持標點“二十四史”,述亦參與其役,“二十四史”點校畢,顧先生以項目向中華書局推薦,承當時當事同意。友人孫楷第子書聞知此事,忻喜贈詩,有句雲:“老來見箋注,忻喜眼猶明。”但1975年並未付印,僅與總編趙守儼、姚景安簽訂排印辦法、體式。1980年排印全遼文,述病臥阜外醫院,由文學組主編黃克與小女陳正核對排印。病愈,陸續增益為本書新資料。今當此書付排,略志過程如右。
一九九○年十月
陳述
於北京西郊法華寺村和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