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近年搜集並細讀俞樾書信,是由於承擔鳳凰出版社《俞樾全集》整理任務。
目前所見俞樾書信,一小部分來自俞樾《春在堂全書》中的《春在堂尺牘》六卷、《賓萌外集》卷二。這六卷《春在堂尺牘》,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版過幾種標點本,例如1925年群眾編輯部標點《俞曲園書信》、1926年瀋松泉標點《俞曲園書札》、1932年冰心主人標點《俞曲園書札》、1934年朱太忙標點《俞曲園書牘》。近年又先後有張燕嬰整理《俞樾函札輯證》(鳳凰出版社2014年),張燕嬰、肖景之整理十一卷《春在堂尺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俞樾全集》第28、 29冊)問世,包括《春在堂尺牘》六卷。盡管十一卷《春在堂尺牘》標點較《俞樾函札輯證》又有進步,然而這六卷不足八萬字的標點仍有訂正的必要。對照一下前幾種八九十年前的舊標點(目前不難看到其中一兩種的PDF電子本),可以發現新標點的破句。例如卷二《與李筱荃中丞》新標點:“閣下與少荃相公任兼將相,威鎮東南,而哲弟觀察、都轉諸公又皆鳳舉鴻軒,同佐熙朝,景運門望,甲乎海內,歌頌遍乎人間。”後四句瀋松泉、冰心主人、朱太忙均標作“同佐熙朝景運,門望甲乎海內,歌頌遍乎人間”。“門望甲乎海內”對應“歌頌徧乎人間”,顯然比新標點準確;而俞樾為李筱荃母親所作《李太夫人七十壽聯》“以萬石家風佐熙朝景運”,所作《李太夫人七十壽序》“他日文通武達,各紹父業,以光輔熙朝景運”,也可證“景運”當屬上句作“同佐熙朝景運”。又如卷二《與馬谷山制府》舊標點:“而浙水東西亦仍是餘光所及照,雖借寇公而不可,然瞻召父其非遙,翹企清塵,又未始不私相慶幸也。”“然瞻召父其非遙”與“雖借寇公而不可”儷偶,“雖……然……”構成轉折關繫。新標點卻誤作“雖借寇公而不可,然瞻召父,其非遙翹企清塵”。留意舊標點,可以在標點的分歧中排除錯誤。例如《春在堂尺牘》卷六《與潘伯鷹尚書》新標點:
義與善通,《禮記•緇衣》篇“章善癉惡”,《釋文》作“章義”,雲“《尚書》作善皇”,雲“義,善也”。是義、善通也。
而瀋松泉、冰心主人標點都將“章義”之“義”、“皇”屬下:
“義”與“善”通。《禮記•緇衣篇》,“章善癉惡”,《釋文》作“章”義雲,“尚書作善,皇雲義善也”,是義、善通也。
朱太忙標點“章義”之“義”不屬下、“皇”屬下:
“義”與“善”通。《禮記•緇衣篇》,“章善癉惡”,《釋文》作“章義”雲“尚書作善,皇雲義善也”,是義善通也。
按:《禮記•緇衣》“章善”,《經典釋文》作“章義”,說此“義”《尚書》作“善”。“皇”指皇侃,“義,善也”是《經典釋文》引皇侃說(黃焯《經典釋文彙校》,中華書局2006年,第449頁)。“是義、善通也”是俞樾的斷語,呼應上文“義與善通”。故正確標點應是:《釋文》作“章義”,雲:“《尚書》作‘善’。皇雲:‘義,善也。’”三相比較,舊標點都沒把“皇侃”之“皇”標錯,朱太忙斷句準確度。
舊標點當然有錯誤,遺憾未被新標點糾正。例如《春在堂尺牘》卷三《與勒少仲同年》新標點:“伏念拙書至劣,閣下乃深嗜之心,誠憐白發去其信然乎?”後兩句舊標點或作“閣下乃深嗜之,心誠憐白發公,其信然乎”,或作“閣下乃深嗜之,心誠憐白發,公其信然乎”。“閣下乃深嗜之”一句正確,“之”指代“拙書”;“誠憐白發去其信然乎”顯然是雜糅兩句,但無論一句還是兩句都讀不明白。新舊標點的差異是一作“去”一作“公”,查《春在堂全書》底本此字原作“”,既非“公”也非“去”,而是“玄”的變體:“心誠憐,白發玄”,引的是《魯連子》(下句“情不怡,艷色媸”,見杜文瀾《古謡諺》卷九九、瀋德潛《古詩源》卷一),意謂心裡果真有愛意,白發也能變黑,現代所編格言、名言、諺語辭典多有收録。“玄”字和“玄”旁清代多有這種寫法,應是避玄燁諱。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三同樣因勒少仲同年喜愛自己的書法而既慚且感:“自惟筆力孱弱,方之墨卿先生,無能為役,乃承良友拳拳如此,心誠憐,白發玄,信夫!”無論“其信然乎”的推測還是“信夫”的確定,都贊同“心誠憐,白發玄”的合情在理。“玄”底本亦作“”。《春在堂隨筆》標點本同樣誤作“公”作“心誠憐白發公”。再如俞樾致嚴辰新舊標點:“《職官表》中張如戴一人兩列前明、國朝……張如戴下則書‘明授’二字,至乙酉年為順治二年,則又書張如戴之名,而於小字注其下曰‘明亡,入國朝’,仍舊如此,庶不授後人於口實矣。”《俞樾函札輯證》引嚴辰《(光緒)桐鄉縣志》卷八《職官表》葉十六張如戴一人分別列於&ldquo年”“國朝順治二年”下為證,卻沒考慮在“國朝順治二年”下用小字給張如戴注“明亡,入國朝”,即成重復累贅。“仍舊”當屬上“明亡,入國朝仍舊”,指入國朝張如戴仍舊是桐鄉知縣,而“如此庶不授後人於口實矣”對應下文“如此則於尊意不背而後人亦帖然矣”,章法井然。
有的討論內容較為專門,要結合俞樾相關論述,纔能訂正破句。例如《春在堂尺牘》卷四《與陶芑孫》新舊標點大致相同:
考《朱子大全集》載“宋十六字譜”,合黃鐘四下、大呂四上、太蔟一下、夾鐘一上、姑洗上、仲呂句、蕤賓尺、林鐘工下、夷則工上、南呂下凡、無射凡、應鐘六、黃鐘清下五、大呂清上五、太蔟清緊五、夾鐘清,正於十二律外加四清聲,與“方響”同,而四清聲用黃、大、太、夾,則《通考》所雲姑、仲二清,或傳寫誤也。
俞樾《詁經精舍自課文一•編鐘編磬各十六枚說》表述較為詳細,“十二律”即古樂的十二調: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亡射、大呂、夾鐘、仲呂、林鐘、南呂、應鐘。與十二律相配的記音符號“工尺”是: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兩者的對應,俞樾解釋:“合者,黃鐘也;四者,大呂、太蔟也;乙(一)者,夾鐘也;上者,仲呂也;尺者,蕤賓也;工者,夷則也;凡者,無射、應鐘也;六者,黃鐘清也;五者,大呂、太蔟、夾鐘清也;億(乙)者,姑洗也。《宋譜》以勾為蕤賓、尺為林鐘。大呂、太蔟同為‘四’字,無射、應鐘同為‘凡’字,古分上下。至四清聲,黃鐘為‘六’字,而大呂、太蔟、夾鐘同為‘五’字,不復有上、下、緊之分。蓋此三清聲同為極高之聲,故不復為之區別。”可見“考《朱子大全集》載‘宋十六字譜’”以下應標作“合黃鐘、四下大呂、四上太蔟、一下夾鐘、一上姑洗、上仲呂、句蕤賓、尺林鐘、工下夷則、工上南呂、下凡無射、凡應鐘、六黃鐘清、下五大呂清、上五太蔟清、緊五夾鐘清”,這纔是“十二律外加四清聲”。《文獻通考》“方響”四清聲是“黃鐘之清、太蔟之清、姑洗之清、中呂之清”,而“宋十六字譜”之“四清聲用黃、大、太、夾”即“黃鐘清、大呂清、太蔟清、夾鐘清”,故俞樾認為“《通考》所雲姑(姑洗之清)、仲(中呂之清)二清,或傳寫誤也”。
俞樾生前手訂的《春在堂尺牘》六卷、《賓萌外集》卷二中的書信僅有231通。更多的俞樾書信,散布於海內外圖書館館藏、私人收藏、拍賣公司拍品及其影印本、整理本、拍賣圖録以及民國報刊所載、他書所引。其中重要的整理本有上海圖書館編《俞曲園手札•曲園所留信札》、褚銘《鶴園藏札•俞樾卷》等,重要的考釋論文有:王寶平《流入東瀛的俞樾遺札》《早稻田大學所藏俞曲園遺稿〈春在堂尺牘七〉》,趙厚均《早稻田大學藏春在堂尺牘補釋》,王巨安《俞樾致李瀚章函十四通釋讀》,陳瑞贊《俞樾致張楚南手札十七通繫年考釋》,夏穎《俞樾朱學勤致應寶時手札》,柳向春《俞曲園致繆筱珊手札六通考實》,華寧《俞樾“門下士”“群經”二札考釋》,焦霓《揚州市圖書館新見俞樾致戴望書六札考釋》,周建忠、施蘭《德清博物館藏俞樾札記考釋》,姚國文、陳琪《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館藏俞樾書札考述》等。張燕嬰《俞樾函札輯證》糾正不少誤釋,例如:將《俞曲園手札•曲園所留信札》誤釋為“毛昶熙”改為“瀋玉麟”,將《早稻田大學所藏俞曲園遺稿〈春在堂尺牘七〉》誤釋為“陳慶藩”或“陳鴻業”改為“陳祖昭”、不詳其名的“壽梅契”落實為“壽錫恭”、“顧詠植”落實為“顧成章”,將《早稻田大學藏春在堂尺牘補釋》不詳其名的“張漢章”落實為“張縉雲”;張燕嬰、肖景之擴展的十一卷《春在堂尺牘》,以收件人為序重新編卷,收入1148通,改正了《俞樾函札輯證》的一些錯誤,例如致恩壽“諸公□□又匝匝”改為“諸公濟濟又師師”、致李慈銘“然□□□肅謝”改為“然□□辭謝者”、致李桓“其終歸於理,遣想達人,必能同之也”改為“其終歸於理遣,想達人必能同之也”;也糾正了考釋論文的一些錯誤,例如將《德清博物館藏俞樾札記考釋》的“蔡彙滄”改為“童寶善”、“公館中閱均安報好”改為“公館中聞均安好”、“哭黎尚不至溝壑否”改為“災黎尚不至溝壑否”;洪晨娜整理《俞樾函札輯補》(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年)補充不見於張燕嬰《俞樾函札輯證》的網上拍品192通,與十一卷《春在堂尺牘》不重合約100通,搜集有功,錯誤不少。
俞樾書信原件都是珍品,很難見到。而歷經百年,或有所殘缺,字跡不清晰;影印、照片與拍賣圖録清晰度次於原件,識字尤難。因而整理難度非常之大,稍不留神就會出錯,故整理本與考釋論文瑕疵在所不免。例如北京海王村拍品俞鼎“子原因風阻,初一竟不及接印,未知改至何日也”,“子原因”三字視為一“聞”字,則“因風阻初一竟不及接印”的主體就從俞樾女婿許子原變成了收鼎;北京瀚海拍品致金武祥“久隔芳塵,忽承雅教……弟犬馬之齒,計閏八十,精神衰苶,學術荒蕪,久為時棄,感荷注存”,“芳塵”之“塵”不識、“犬馬”訛作“大馬”、“久為時棄”訛作“不為所棄”,後者恰與原意相悖;西泠印社拍品俞樾致汪鳴鑾“《茶香室四鈔》封面大筆所書”,“書”訛作“無”,汪鳴鑾題字就歸了零;“包纘甫兄求法篆一聯”,美稱對方書法的“法篆”訛作“法纂”,“包”字遺漏,字纘甫的浙江歸安(今湖州)人包承善就成了朱友緒;“小孫雖不得差”之“不”訛作“已”,未得變成曾經;“來件奉繳。修脯六百乃老式也。從前孫琴西及弟初主書局亦是六百,今則止二百七十矣。花農事俟晤教再議。此頌晨安”六句錯了六字:“老式”不識作“□式”,“及”訛作“乃”,“花農事俟晤教再議”訛漏作“茲可俟晤再議”;南京圖書館藏《曲園手札》致王同“小孫年輕學輕,川中乃文物之邦,今科乃更章之始,未知能勝其任否”,“更章之始”訛作“更奉之□”;浙江麗澤拍品致芷卿“吳學使雖與小孫在京過從,亦不過泛泛世交,人微言輕,恐不足為足下重”,“人微言輕”訛作“人遊□轉”;保利拍品致徐琪“今因寄子原書,草草附此數行”訛作“今因字子,原當草之,附此數行”;國家圖書館《曲園老人書札》致金吳瀾“總須為自己辨白,而仍與督辦、提調兩石傷觸為佳”,“兩石傷觸”怎麼也讀不懂,核對原件纔知是“兩不傷觸”。拍品網上公布或有殘缺,中國書店拍品致唐樹森:“昨自閩還,知移節釐局……茲有舍親蔣巡檢廷弼,需次武林,四年未得差使,光景甚窘,欲求推愛,酌派差委,感荷鋻不宣。”“感荷”下少了“高情,無殊身受。其人誠實,必不有負栽培也。倚裝草草布托,敬請大安,惟”三行。有時整理正確,再整理也會出錯,如上海圖書館編《俞曲園手札•曲園所留信札》致陳方瀛原稿與整理皆作“上海詁經精舍因仲復觀察多事多病,久未舉行”,“因仲復”《俞樾函札輯證》輯作“曾[瀋]仲復”,誤“因”為“曾”、疑為“瀋”之誤;十一卷《春在堂尺牘》作“(曾)[瀋]仲復”出校:“瀋仲復,原稿‘瀋’作‘曾’,誤,據改。”
遇到漶漫殘缺或未能辨識之字,整理者沒法貼圖,隻能以方框代替。然而未識之字是整理者一時不識,代以方框就會使信息滅失,稽核起來也很麻煩。例如西泠印社拍品俞樾致汪鳴鑾:“同甫乃同姓不宗,然向來卻認本家,乃□雲太史之子也。此番伊得吳淞差,弟已薦二人矣。已赴任矣,明日接手……同甫乃□署文案。”“□署文案”缺字作“撫”不難辨識,俞同甫“乃□雲太史之子”可是重要信息。“太史”是對翰林的稱呼,搜尋字號“□雲”的俞姓翰林,終找到俞奎垣,確定“□雲”作“襲芸”纔符合原件:據顧廷龍主編《清代朱卷集成》(18),俞奎垣字襲芸,生於道光丙戌(1826)十二月,籍貫順天府大興縣,原籍浙江德清縣(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第123頁),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記載他“道光二十九年舉於鄉,咸豐二年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六年充會試同考官,擢御史。八年主試湖北,留充學政”,“失足墜井卒,年三十八歲”(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437頁)。殘缺之字可以憑借證據合理推測,例如北京海王村拍品俞樾致吳慶坻,《俞樾函札輯補》:“覽□□□折除薄福,惟有勉付達觀,以副雅愛。二兒之柩暫停僧舍,已定於來年□月六日附葬右臺山之敝茔,知念並聞。”“覽□□□”四字可識,為“兄以虛名”。“附葬右臺山之敝茔”的是大兒,俞樾1882年所作《四月辛酉葬大兒於右臺山賦詩紀事》可證;去年逝世的並非二兒,俞樾1881年所作《大兒紹萊……感疾卒於天津蓋八月二十五日事也……》可證。故“二兒”之“二”必誤,視其字跡上有“亠”,則當為“亡”。《四月辛酉葬大兒於右臺山賦詩紀事》:“昔葬姚夫人,右臺山之麓。遂自營壽藏,一抔覆夏屋。去年大兒亡,吾不更再卜。即葬其左旁,於地不嫌蹙。”詩題“四月辛酉”即四月六日,大兒安葬之日,故“□月六日”之缺字為“四”;“已定於”之“定”,視其字跡筆畫簡單,不可能是“定”,而安葬之日期用“卜”,如俞樾《長蘆鹽運使汪君墓志銘》“駿孫等卜於光緒三十二年四月辛亥奉君與夫人合葬於蘇州胥門外米鬥山之麓”,故“定”當為“卜”,即此詩“去年大兒亡,吾不更再卜”之“卜”。